左摸右探,箭囊空空如也,俊雅的臉龐上不顯絲毫慌亂。弓上背,抓長槍,背石而立,暗自運氣,擺出臨死一搏的姿勢。視死如歸的目光看看周圍倒下的將士,男子怒髮衝冠。
山口傳來轟雷般吶喊,濃烈的血腥氣味讓人血脈賁張,死去將士的猙獰面孔強烈刺激著近乎麻木的神經。一腔怒火直衝頭頂,一桿鑌鐵凝鋼槍在微升的太陽下輕輕顫動,深吸氣,盡量讓膨脹的大腦保持冷靜。
死,不可怕,有眾多的兄弟相陪,黃泉路上也不會寂寞。活捉?求之不得,不讓五倍以上的敵兵殉葬,我周文龍妄為男人?面容漸漸扭曲,槍尖在陽光下泛出一抹寒光,無形的殺氣沿巨石四處瀰漫。
「上,兄弟們——」霹靂般的怒吼刺破寒風,鐵門關方向狼煙滾滾,大隊騎兵風馳電騁,挾凜凜煞氣直撲山口。十戶長僕散忠勇和徒單克寧一馬當先,王鼎、完顏止、赤盞合烈、耶律迪烈、猛安孛堇、劉安一字排開,所有能上陣的兵將傾巢而出,身後最精銳的坤閭鐵騎個個神勇,人人豁出性命,「周將軍,我們來了,衝啊——」
漫天箭雨掠過巨石,將山口徹底籠罩,慘叫驟起,戰馬和人紛紛倒地,乃蠻兵被箭牆生生擋住。離巨石不到十步,但恐怕已變成不可逾越的天塹?紛飛的箭牆愈發密集,幾乎達到看不清人影的狀態,人仰馬翻的乃蠻騎兵抵擋不住,丟下一地屍骸狼狽逃離山口。
箭牆繼續延伸,直至完全封鎖山口,兵將紛紛下馬,即刻投入戰鬥。揮舞梅花槍,男子大吼,「把所有陣亡將士帶回鐵門關,其餘人隨我殺!」
「將軍,衝動不得——」耶律迪烈高聲警示,「山口下埋伏著大批敵兵,衝出去怕有去無回?」
充血的大腦被寒風一吹,男子恢復少許冷靜,「繼續封鎖山口,帶陣亡將士的人員先離開,交替掩護撤離,保持陣型,快!」
「將軍,你騎我的馬,給……」遞過滿滿噹噹的兩副箭囊,完顏止扛起一名已經僵硬的軍士,順手接過爛銀槍,「我先去了!」撒開鐵腳板,如草上飛一般奔向大開的城門。
所有陣亡將士均被托上馬背,悲愴的蹄聲在咿咿嗚嗚的寒風伴舞下漸漸遠去,紛墜的鮮血一路延伸,染紅峽谷。死士入關,人猶在,魂已離。蹄聲當哭,如泣,如訴,如歎息,如壯志未酬身先死的悲鳴,裊裊不絕,直衝天庭。
「射,給我射死這幫禽獸!」暴雷般怒吼,增援的坤閭首領熱血沸騰,麾下鐵騎一個個勢如瘋虎,「為蒙古勇士報仇,射呀!」
飛上馬背,男子使出無人匹敵的臂力,用精準的遠距離狙殺一一射翻指揮的大小頭領。頭也不回下令,「留下十個人隨我拒敵,餘眾交替撤離,執行命令!」
成批次井然有序撤離戰場,最後的十名勇士隨主將且戰且退。山口被乃蠻兵重新佔領,大群人馬躍過山口,撲向撤退中的十一名勇士。距離城門越來越近,敵騎兵也強行突破200步距離,紛飛的箭雨漸漸追上斷後的男子。悲鳴聲聲,戰馬被射中,轟然倒地。魚躍加前滾翻,緊跟一個大力衝刺,人逃離險境。
「轟——」一陣巨響,背後追趕的騎兵被飛下的石頭砸成肉餅,人群一時大亂。巨響絡繹不絕,從天而降的石頭接踵而至,城樓上,四架拋石機高速運轉,騰起的塵煙瞬間淹沒敵騎。掩護主將撤離的箭雨如火鐮一樣席捲戰場,僥倖逃脫死神的敵兵紛紛倒下。
機不可失,男子飛一般衝入城門。「轟——」城門被十名壯士合攏,一樓、二樓乃至五樓和兩側的山嶺上,同時飛出死神之箭。戰場變成絞肉機,人倒,馬翻,飛濺的血水把本已紅透的峽谷染得愈發五彩繽紛。紅血,白骨,灰土,青煙,赤光,黃葉,頑強的綠草,點綴著死亡地獄。
「將軍,快,萬戶長不行了……」耶律迪烈火急火燎衝下一樓,一把拽住男子,「他要見你!」鮮血淋漓的面容上掩飾不住徹骨的傷悲,「他……他在反覆喊你的名字……」
躍上二樓,一步衝到被眾人團團圍住的草蓆旁,「讓開——」男子幾乎變成一頭野獸。人群默默讓出一條路,連滾帶爬靠近奄奄一息的副將,「萬戶長,我……我真該死……」脫下面罩,狠狠抽自己一個大嘴巴,抓住顫顫巍巍伸出的手掌,周文龍泣不成聲,「是我太意氣用事,導致……導致……」話再也說不下去,「啊——」
「周……周將軍……咳咳……」血水隨話語湧出,一臉蒼白的萬戶長彷彿一夜間老去,明亮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但充滿疲憊,「你……你年輕有為……咳咳……是我耶律宏哥此生見過的最優秀將才……」喘口氣,「但……太年輕……需多磨礪……請……請牢記我的……我的忠告……」
話語越來越艱難,血水由點成片,乃至噴湧而出,「同情可以,但……但須分出輕重緩急,一旦對將士生命構成威脅,你……你必須變成一頭冷血動物……」緩緩摩挲男子扭曲的臉龐,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我的兒子……跟你……一般大……可惜……咳咳……我再也看不到他……」
「耶律迪烈,你……過來……」眼神漸漸黯淡,萬戶長索性閉上,「以後好好……好好輔佐周將軍……咳咳咳……他的成就會高過我,記住,不得生二心,否則……否則我死也不會……不會瞑……」手驀然垂下,身體微顫,一縷幽魂獲得解脫,徘徊在眾人之間,久久不忍離去。
「萬戶長——」所有人同時跪下,眼淚如決堤的長河,「你不能死……嗚嗚……你還要帶我們返回家鄉……嗚嗚嗚……」
把垂下的手掌輕輕放回小腹,擦淚水,男子一聲怒喝,「我的槍呢?」不知道主將想幹啥,眾兵將齊齊回頭張望。接過完顏止遞上的長槍,人旋風般下樓,「所有人不得擅動,請人醫治萬戶長,他沒死……」直奔城門,「打開,我要單騎闖陣,殺光遼兵,聽見沒有——」一雙血紅的眼睛怒視嚇傻的守軍,「我數三聲,再敢不開,連你們一塊殺,一……」
「將軍……」徒單克寧搶上前,用身體擋住城門,「你不能出去,那必死無疑——」
「你讓是不讓?」槍尖直抵千戶長胸甲,恍恍惚惚的男子咬牙切齒,「讓開——」
閉上眼睛,悍將凜然赴死,「我死也不會讓,將軍,你醒醒,醒醒呀……」聲音異常堅決,「但願我的死能讓將軍恢復正常,我們已失去一名優秀的副將,不能再失去你。來吧,儘管刺進去,我徒單克寧眨一下眼睛都不是男人!」
「你——」槍尖一抖,血花微綻,「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讓不讓——」
「將軍——」腿被兩人同時抱住,身後跪下一大片,所有部將一律跪倒,「將軍,將軍,你醒醒——」
見勢不妥,四名千戶長和四名百戶長飛身撲上,奪下槍。腿也被牢牢控制,男子發出野獸般的嚎叫,「啊——」抖開三名軍士,作勢拔腳。眾人一擁而上,將男子壓倒,「快,周將軍已經瘋了,綁牢手腳,把他抬回去!」
四十多人合力將瘋瘋癲癲的主將捆得嚴嚴實實,完顏止和徒單克寧一把架起。十戶長僕散忠勇提槍並揣好面罩,抬上死去的萬戶長和陣亡將士,一行人在守軍的護送下離開鐵門關,迎著嗚咽的寒風直奔坤閭堡。
風兒含悲,花草斂容,慘淡的太陽也默然垂首。壯士喚不回,忠魂飄飛,一縷悲涼直上愁眉。兩員大將昂昂出關,而今卻雙雙被抬回,一死一瘋,讓人如何不垂淚?坤閭守將早出城迎接,不由得大吃一驚。一幫蓬頭垢面的少女和一群乞丐抬著陣亡的將士,其中還有兩員大將?
「周將軍……周將軍他……萬戶長……萬戶長……」上前查看,守將一臉驚訝。兩人均一動不動,周將軍還被捆成粽子一樣,「怎麼回事?誰解釋一下?」
無人回話,恍恍惚惚的眾兵將彷彿一具具失去靈魂的行屍走肉,晃晃悠悠進入城堡。守將轉眼醒悟,不用問,絕對發生血戰,「快,帶勇士們去兵營,派人醫治受傷的將士!」
留守的兵將一擁而上,默默接過僵硬的屍體,一個個悲痛欲絕。
軍營內,針灸配合藥膏把瘋瘋癲癲的主將拉回人世,悠悠醒轉,男子放聲大哭,「萬戶長,是我害了你,我真該死……」不停抽自己,人痛不欲生,「我不該擅自做主,留下這批女子,害我大軍傷亡慘重,我……我……」一腔懊惱無處可發,「咚咚咚……」拳頭將身下被褥幾乎砸爛,「我不配做主將,不配——」
所有兵將和兩位守將也忍不住熱淚盈眶,「將軍,這不是你的錯,征戰沙場難免死傷,誰也無法預料……」
亂攤子還得靠自己收拾,恢復清醒的男子翻下床,「火化陣亡將士,全部骨灰混合,由耶律迪烈負責保管,能走的兵將通通隨我返回伊州。駱駝夫,那名駱駝夫呢?」
「我已派重兵保護那群女子和那名駱駝夫……」守將沖圍觀的親兵揮揮手,「派人協助蒙古勇士處理後事……」沖男子點點頭,「我已將早先的戰情上報國王,國王傳下口諭,命戶奴赤木斤將軍親自護送貴大軍入高昌城,國王要重賞每一名蒙古勇士。」
人都死了,重賞有何意義?男子一臉悲慼,「軍情緊急,我們要即刻上路,請將軍協助!」
「這個自然,不勞將軍吩咐,我自會安排一切!」守將旋風般出門,去佈置相關事宜。
所有兵將執意要跟上,如驚弓之鳥的少女更不用說,戶奴赤木斤將軍親自護送,一行人離開坤閭。重傷的將士和女子一律躺上馬車,輕傷的兵將在一旁默默守護,外圍由彪悍的親衛軍擔綱防衛。正午陽光下,浩浩蕩蕩的人群消失在滾滾煙塵中。
兩天一夜後的清晨,大隊人馬進入高昌城。受回鶻亦都護巴而術阿而忒的斤指派的大斷事官帶眾人直入皇城,將受傷將士和女子安頓,大批御醫受命趕到驛館醫治。
安置妥當,一臉欽佩的斷事官拱拱手,「久聞周將軍威名,助我大軍奪回坤閭和鐵門關,沒料到竟然如此年輕。失敬,失敬,少年英勇,前途無量,國王早等候已久,請隨我去拜見國王!」
「大人太客氣……」悲慼的周文龍恍如夢遊,「耶律迪烈,你隨我同行……」指指悍將,「徒單克寧,你負責看守駱駝夫,不得讓任何人靠近他。完顏止和僕散忠勇守護那群女子,我和耶律千戶長去拜見國王……」拱拱手,「大人,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