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隱沒,不忍目睹地獄般的戰場。等羞答答的月牙兒升上天空,血與火的戰事已經結束,結果懸念不大。遼兵慘敗,一千五百餘騎灰飛煙滅,投降的兵士僅不到百騎。高昌兵同樣損失慘重,兩千餘騎只剩下不到四百人,還加上早先的步兵。
男子倒毫髮未損,但所轄部屬戰死一名百戶長,五名五十戶長,兩名十戶長,普通軍士二十一人,餘眾大部掛綵。
城西門樓,收攏麾下部將,逐一查看傷勢,取下面罩的男子心情沉重。聲音哽咽,「我……」擦去滿臉血水,「大家隨我出征,人數一共是147名,而今……」淚花隱隱閃現,「而今卻只剩下113人,負傷者超過四十人以上,我愧對你們,也愧對那些隨我出生入死的已故兄弟……」抹一把淚水,「無辜戰死他鄉,卻無法入土為安,我……我如何……」
話說不下去,任由淚水滑落,人泣不成聲。
「將軍……」強忍不遜之語,抖去宣花斧上的血珠,萬戶長一臉淡然,「身為軍人,戰死沙場理所應當,這才是一名勇士的真正歸宿……」語氣轉為平和,試圖緩解沉悶的氣氛,「為大汗征戰,他們死得其所,請將軍以後別如此傷感。這是一種榮耀,馬革裹屍也不枉走這世上一遭……」
環視一圈內心悱惻的兵將,聲音明顯低沉,「千戶長耶律迪烈負責將戰死勇士火化,不必分開骨灰,把它們混合後裝入壇內,我要帶我的部下繼續征戰。終有一天,我耶律宏哥會送他們回到故鄉……」
一滴清淚滲出,輕輕揮去,「如果我死了,這副重任交給耶律迪烈,他若遭遇不測,由赤盞合烈接手,繼而徒單克寧,如此往下推。我想,我們總有機會返回故鄉,哪怕化為塵灰,也要融入那方熱土……」
不能再婆婆媽媽,太影響士氣,恢復冷靜的男子接過話題,「諸位勇士,我希望從今以後,不要再出現傷亡。身為主將,我有責任保證你們的安全,此次攻城是我一時衝動,我……」愧疚的眼神看一眼兵眾,「我以後絕不會再犯這種錯誤……」
扭過頭,沖同樣傷感的守將招招手,「將軍,我需要瞭解鐵門關地勢和兵力配置的所有訊息,必須連夜奪回它。不打通此道,我們無法進入西遼,不過這次我要單獨行動,給我配一名嚮導即可。」
吃驚的大將連連搖頭,「將軍萬萬不可,雖然鐵門關守軍不超過五十人,但那地方易守難攻,堪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歎口氣,「容我好好斟酌,想一個萬全之策。」
「周將軍,我知道你不怕死,但希望你永遠牢記,你首先是一名統帥,大批部下還需要你來指揮,奪關的事由我去完成……」萬戶長大聲阻止,「戶奴赤木斤將軍,請馬上去找熟悉鐵門關地勢的兵眾,我要發動突襲,兵不血刃佔領它。」
「我去,不能讓正副主將冒險……」悍將徒單克寧大步出列,「我絕對能一舉奪下鐵門關,看……」
聲音被一聲怒喝打斷,「徒單克寧,你難道忘記命令?」男子一臉溫怒,「你的責任就是保護好兩名嚮導,好好養傷,退回去!」環視一眼躍躍欲試的兵將,「這樣,我和萬戶長兩人合力拿下鐵門關,所有沒負傷的將士埋伏在距離關口300步左右的隱秘處,記得帶上勁弩。等我們發出信號,以關樓上的旗幟倒下為準,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擊,只管用勁弩射殺冒頭的敵兵……」
歇口氣,「我和萬戶長會在脖頸處圍上一圈醒目紅帶,千萬不要認錯目標,聽明白了嗎?」
「明白!」人群有條不紊進入戰前動員,負傷的將士去兵營療傷,餘眾準備兵器和弓箭,現場一片靜默。對鐵門關周圍地勢瞭如指掌的老者很快被帶到,由男子早先挑選出的三十五名高昌勇士也同時趕到。
瞭解情況,制定偷襲最佳方案,兩名主副大將反覆推演。依據老者提供的一條狩獵人絕秘通道,兩人最終決定採取翻越天塹險途的奇招。主意已定,吩咐軍士去準備相應的工具。攀援繩索,當地狩獵人獨有的鐵釘鞋,七星鏟,專用來射殺猛獸的五支特製通體純鐵箭,老者畫出的詳細線路圖等等很快置備完畢。
考慮搏殺地點狹窄,兩人棄用各自熟悉的兵刃,一人配上兩把彎刀。放棄陪自己征戰的軍馬,改乘普通戰騎,無聲無息出西門。一百餘名混編勇士銜枚裹足,穿過大片胡楊林。過山坳,所乘戰馬交給尾隨軍士,伏地疾行,在皓月當空時分暗暗進入預定埋伏地點。
對照線路圖,兩人沿山間小路翻上山腰,一路悶不做聲疾奔。穿密林,越山凹,相互協助攀上高高的山嶺,連續擊斃幾隻不知名的小野獸。弓箭開路,以萬分的謹慎飛躍一線天,最後止步在一片陡崖下。
月光朦朧,遠處的關樓靜靜矗立,除去幾聲偶爾飄出的淒厲嚎叫,四週一團靜謐。
觀望一會,兩人各自分工,萬戶長拔刀警戒,周文龍查找攀上陡崖的路徑。反覆觀察,左右探索,最終放棄尋找捷徑的想法。老者說得非常明白,登上這片幾乎垂直的崖壁,即可暢通無阻直抵關樓。但崖體太過於光滑,高度幾達200步以上,人根本上不去,這也是關樓不設防的原因。
按照計劃,男子有條不紊解下繩索、釘鞋、七星鏟、五支鐵箭。長繩一端綁上箭尾,深吸氣,舉弓搭箭,瞄準崖頂上看好的一棵大樹。警惕四望,萬戶長做一個放箭的手勢。穩穩張弓,男子冷靜鬆手。
「嗖」鐵箭帶著繩索扶搖直上,「啪」樹枝輕顫,扎入樹幹深處的鐵箭發出嗡嗡嗡的聲響。
指指崖頂上相鄰的另一棵大樹,男子蹲下小憩。萬戶長表演兩百步穿楊的絕技,如法炮製,第二支鐵箭不負重望中地。兩人交替輪換,五支肩負重任的鐵箭相繼飛上崖頂,交叉的繩索在月光下劇烈晃動。解下兩把腰刀,男子帶上鐵質腰箍,認真檢查一遍,編織好的五股細繩牢牢捆上襠部和腰腹。
穿好釘鞋,鏟尾垂下的繩索照例綁上腰箍,拿起兩把七星鏟,沖一臉擔憂的萬戶長做個放心的手勢,男子決然攀上陡崖。腳踩崖縫,將七星鏟尖狠狠扎入石縫。雙手交替發力,人如壁虎一般緩緩上行,走一段就把預先結好的繩圈套入腰箍上的彎鉤。隨著高度增加,體力急劇下降,上升的速度越來越慢。
崖底的萬戶長也沒閒著,割來大捆大捆雜草和足量的樹枝枯葉,一層層均勻鋪在主將腳下,做好以防萬一的準備。一刻也沒停歇,男子努力往上,冷熱汗水將內外衣物全部濕透,手上愈發溜滑。不敢倚重細繩,身體大部分重量幾乎都靠單手支撐,人越來越吃力。
歇一陣,爬一陣,觀望一陣,看似遙不可及的崖頂終於近在咫尺。體力也近乎耗盡,一張俊雅的涅面被汗水完全覆蓋,低頭喘個不停。無暇擦汗,拚命眨巴,盡量睜開眼睛。距離已不到五步,冒險行動眼看即將大功告成。眼發花,手直顫,一沒留神,左鏟還未出手,右鏟卻已滑脫,人一下子懸空。
「啊——」驚叫立馬消失,巴巴張望的萬戶長奔近崖底,伸出雙臂,做好緊急救人準備。
本能扔鏟,猛蹬崖壁,雙手一把挽住五根細繩,人猛然發力上竄。「啪啪啪……」一連串脆響,四支鐵箭被同時拽出,一根細繩乾脆罷工。陡峭的崖壁上,一團疾升的黑影分外打眼,借助五股細繩奉獻的最後力量,豁出去的男子終於迫臨崖頂。慘淡的夜光下,強有力的雙手緊緊摳住崖壁石縫,一鼓作氣翻越,趴在大樹下氣喘如牛。
樹林內飄出窸窸窣窣的響聲,幾隻小野獸被突如其來的響動嚇跑。翻身順手扔出石頭,擦去汗水,男子不敢懈怠半分。連續拋出石頭雨,以確保嚇走所有野獸。細繩另一端早墜下崖底,人快速繞大樹轉圈,不慌不忙割斷腰際所有細繩。牢牢綁上大樹,爬到崖邊,沖崖底連連翻動手腕。
萬戶長嚇出一身冷汗,看清約定的暗號,方才吐出一口長氣。四把腰刀先拽上崖頂,再次垂下的細繩捆住腰腹和襠部。在男子的大力拉拽下,用同樣裝備攀爬的萬戶長輕鬆得多,短短時間內,人已翻入空地。小憩一會,丟下所有攀援工具,一把腰刀入鞘,手持另一把,兩頭猛獅躡手躡腳直撲靜謐的關樓。
淡雅的月光把清輝肆意潑灑,建於兩座峭壁之間的鐵門關堪稱鬼斧神工之作,關樓兩頭的山嶺均由大片大片陡崖組成,一般生物根本無法接近,除了飛鳥和身手敏捷的小靈猴。兩山夾一樓,萬徑人蹤滅,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絕非神話。
暗自驚歎一番,脖頸圍上紅帶,翻過城垛,兩人悄悄摸入樓內。
有恃無恐的兩名執勤哨兵耐不住長夜寂寞,倚靠在城垛旁打盹,半睜半閉的眼睛貌似盯著樓下,實則已進入神遊。一天一夜長途奔襲,眼皮幾乎都撐不開,但職責所在,只能學馬兒站著睡覺。呼嚕聲暴露了真實狀況,主副大將配合默契,一左一右以貓步迫近。
捂嘴,順勢猛抬下巴,寒光四射的刀刃溫柔滑過脖頸。血,暗湧,人,如瀕死的羊羔不住抽搐。死不鬆手,直至獵物不再動彈,輕輕放下,揚揚沾血的拳頭,以示祝賀。樓梯下驟然飄出腳步聲,兩人輕手輕腳貼上門樓,靜等送死的獵物出現。
隨著猥褻的笑聲冒出,兩名換崗的乃蠻軍士大步出門樓,直奔城垛,「咦,咋在地上睡,兄弟們……」
為防備出狀況,殺招幾乎一模一樣,雙手握刀,同時狠狠劈下。頭顱滾出老遠,跟兄弟去嘮嗑,徹底歇菜的身軀被刀背架住。輕輕放下,側耳靜聽反應,除去呼嘯的夜風,週遭再無任何響動飄出。貼耳叮囑,萬戶長盡量壓低嗓音,「周將軍,你的體力消耗太大,我去收拾樓下的乃蠻兵,你取下旗幟,去也!」
一團狸貓般的黑影鑽入門樓,慢慢消失在黑暗中。活動酸麻不堪的手腳,割斷繩索,男子放倒戰旗。碎步靠近城垛,沖樓下揮手示意。
一瞬間,人瞪大眼睛,變成一尊泥塑木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