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略微的沉默。
教主,我想知道。凌厲抬起頭來,極認真地看著他。你這樣做,目的究竟是什麼?我實在不知道你這樣做,對你自己有什麼好處——對廣寒又——你分明……你分明從來不信任我,又為何會突然……
我只為證明一些事情的真偽。拓跋孤面無表情道。我若放她與你走了,你們在正月十五之前決不可能回來——所以我要替早知道那個所謂的賭約的結果。他停頓一下。再者,我固然至今仍不喜歡你,但廣寒若真有什麼在意的人,大概也便只能是你。這件事除你之外,亦沒有人適合來做了。你說呢?
凌厲低頭,閉目,輕歎。教主,你贏了。你早已看穿我——我其實只是在逃避,亦是害怕。我心裡恐怕早已暗信廣寒終究會為純陰之體的涼薄天性所吞噬,只是現在還沒有——所以,我總妄想把她緊緊抓在手心裡,抓一天是一天。然而這般等待終是沒有盡頭的。一年之約過了之後,一切與現在不會有任何不同,只是到時候我已沒有借口再纏住她了而已。我每每想到此節,都覺悵然無比,又茫然無比。我僅知的,便是我竟沒有後悔而已。
拓跋孤略有些奇怪地看著他。凌厲,你為何要與我說這些?
因為……凌厲轉過身去。我明天若死了,便沒機會再說了;不過廣寒若真的動手要我性命,我至少能夠放心——當真沒有什麼能夠傷得了她了。
不必在此刻把你自己想得如此可憐。拓跋孤道。若當真如你們之前所說——明日想必你是不會有任何痛苦的——你連神智也不會有——
是的。我還有什麼神智呢?凌厲冷笑,從夜晚。到早晨,他竟失眠。我早已丟失了魂魄,又何曾有過我的神智?
十五了啊。他望著窗欞漸亮。我是不是還是想逃避……?我總在想的是……今晚若沒有月亮,該是多好……
若說這是一條毒計,這的確已毒得不能再毒。
「我要你明晚趁著滿月,去試一試廣寒會否因你相犯——受激對你動手。」
他昨晚聽到拓跋孤這句話的時候,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拓跋孤是在叫自己對邱廣寒「相犯」——他當然不會真讓凌厲將邱廣寒如何,只是要看看他這試探的結果。可他該明知在那滿月之下,在純陰之血難以自控的時候,有許多事,根本無法克制——十一個月前的邱廣寒就曾那樣殺死了朱雀使者,自那之後,他一次都不敢讓她面對那樣的月華——或許因為他心底裡知道,她抵擋不住那注定了的本性。可若永遠屈服於這樣的本性。她或許是真的在一步步接近那個他害怕她成為的人。
而拓跋孤,要他「長痛不如短痛」嗎?——
傷勢並未痊癒的蘇折羽將近中午才起了床來,方梳洗畢,門吱的一開,探進頭來的是邱廣寒。
蘇姐姐。後者猶豫了一下。哥哥不在麼?
一早便出去了。蘇折羽一笑。
我在。拓跋孤好似是用這聲音從邱廣寒身後推開了門。邱廣寒不由自主的往屋裡一跳,嗔道。哥哥!你怎麼總是嚇我!
拓跋孤哈哈一笑道,我從老遠就看到你急匆匆的朝這邊趕——不想叫你以為我失了約,只好跟著你趕過來了。
邱廣寒撇一撇嘴道,那——那東西好了嗎?
過來。拓跋孤便向隔壁那小屋走。邱廣寒識得那是蘇折羽一直以來的房間,不禁奇怪起來道。怎麼在蘇姐姐房裡?
拓跋孤不答,只見他在案上翻出一本冊子。遞了給她道,你自己看看,可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麼?
哥哥手裡出來的東西,怎可能不滿意!邱廣寒笑嘻嘻地接過來。可是,哥哥,凌大哥那邊……你有沒有想好……讓不讓我去呢?
想好了。拓跋孤走出,將那門帶上。如若沒有意外——明天我便讓你與他同去。
真的麼!邱廣寒不料他突然如此爽快。不過——不過原本不是說今天就要走麼?
似乎有點太急。拓跋孤道。明日一早為好。這一層,我已與凌厲說過。
那他怎麼也不來告訴我!邱廣寒似是有點慍怒。算啦,我自己去找他!
等一下。拓跋孤叫住她。最好——現在不要去。
為什麼?邱廣寒捏了捏手裡的冊子。這個東西——要給他呀!
不必急在一時吧。拓跋孤道。他走之前在谷中有很多事要辦;我說了明日讓你們同行,便不會反悔,所以你往後再交給他也是不遲。
邱廣寒略感奇怪,不過仍是哦了一聲,點頭答應了。
主人,那個是……蘇折羽眼見她走了,頗有些好奇地問出口來。
拓跋孤回轉身看了她一眼。給凌厲的劍譜。
給凌厲的劍譜?蘇折羽一怔。昨晚上——主人一夜沒睡,是為了——凌厲的劍譜?
廣寒早就交給了我,要我看看有沒有什麼差錯。拓跋孤略略一笑。只不過我始終放在一邊,未曾想起——誰料突然提到要派了凌厲出去,她便定要我今日就把這劍譜改出來。
主人這樣——太辛苦了。蘇折羽走到他身邊,說話間仍是習慣性地低著頭。
拓跋孤竟是又笑笑。「主人」這兩個字,你什麼時候能改得掉?
蘇折羽心裡頓時酥了,再說不出一句話——
她並不知道適才拓跋孤與邱廣寒的對話中,含了多少機關。邱廣寒也不知道。她翻開劍譜。自己繪的圖終於成為了一本冊子,這叫她滿心皆好似充滿了爆裂般的歡喜——要她不要立刻去找凌厲。她是按捺不住的。她自然是去了,不過失望得很。凌厲並不在。
她略有些悻悻,相信拓跋孤所說的凌厲臨走前有事要處理並不假,便也自回了屋裡去,瞧著那劍譜卻又偷笑起來,心道我不若給這劍法起個名字,寫在扉頁上不是更好。
她卻不知道凌厲並沒有拓跋孤所說的那麼忙。他只是在看風景——他只是一個人,在這晴朗得可怕的青龍谷,看風景。
落了葉的樹木在冬日顯得輕快無比。他卻沉重。像一塊重石,墜在這輕快當中,透不過起來。週遭的一切似乎都輕得可以飛走;他也想飛走,卻飛不動。
那一輪圓月,終於是出來了。
他恍恍惚惚地往回走,似乎是在夢裡,卻知曉自己的清醒。轉進屋。未及緩過這發慌的勁兒,已聽一同住之人道,你回來啦?二教主適才找你,說讓你回來便去找她呢。
凌厲頭腦裡一陣加了速的暈眩。是……是麼。他強笑。是啊。他心道。你便是不找我,我也非找你不可的。
那麼……那麼我去見她。他生硬地應了一句,回身走出。
邱廣寒躲在她那間屋子裡。竊竊地為這扉頁上的名字而樂。他篤篤敲門。
嗯……誰?邱廣寒隨口問。
我……他聲音又一次沙啞。
你……你來啦。邱廣寒一邊應著,一邊卻又下意識地將那劍譜神秘地藏在懷裡,跑去開門。
她的房門向北,沒有月光。
聽……說你找我?凌厲的口氣已變得乾澀而不連貫。
嗯。你進來麼,我有東西給你。
有東西給我?他竟顯出心不在焉的猶豫表情。邱廣寒臉色一沉。道,不會這麼快忘了吧?我昨天還跟你提過的呢。
沒……沒忘呢。凌厲臉上堆起笑意。故作輕鬆地一把抓住了她手。你屋裡那麼悶,出來走走吧。
等……等等麼!邱廣寒大出了意料,用力掙他,這一次竟掙不開。
你……你怎麼回事……今天是十五呢!她急道。月亮這麼亮,我不出去的!
凌厲卻只是緊緊地攥著她。明天就離開青龍谷了,不想再好好看看麼?他隨口扯謊。這樣的夜色,可不知道再到什麼時候才能看見了。
邱廣寒顯然猶豫了一下,臉上露出為難之色。但你不是從來都不讓我在十五的晚上出門的嗎?
就只這一次。凌厲道。外面亮堂,我看看你要送我什麼?
邱廣寒呡嘴一笑,道,那好吧,你到時可別……
她話沒說完,已被凌厲拉著向外跑去——
以她的敏銳,她當然覺出了他的奇怪。只是無論如何,他總是不會害我的吧——她這樣相信,所以並未深究,跟著他跑了出去。谷中是一片月華滿地,滿樹,滿天。他回過頭來,瞧著她,她的臉在月光下發亮,連同他送她的琉璃髮簪,光澤閃閃。
邱廣寒略略窘迫,伸手去懷裡拿那冊子。那,其實我要送你的東西就是……
她把劍譜遞到凌厲面前的時候才發現他的目光不對。他凝視她,但竟不是往常的那種凝視,竟令她倒抽一口涼氣地感覺到一種不祥。她的笑容凝固,卻沒來得及後退——他對她手中的「禮物」視而不見,輕輕一抹便將之抹開,微微俯身的同時手順勢向她後頸侵去。邱廣寒只覺他將自己輕輕一捏,她的身體便靠了上去,像被捕住的魚,只一瞬間就失去了反抗。
不,並不是失去了反抗,而是失去了知覺。她渾然不覺手中的書冊已不知何時落在了地上。他略帶**的滋味,她並不是第一次嘗到,卻未曾像這次一般洶湧得全無先兆,竟連推開他說自己已覺出難受的過渡也沒有。
顯然他是預謀已久了——在這片除了月光誰也不會來的林邊,輕而易舉地將她推至了絕境。她竟是酥軟得好似沒了半點力氣,這叫人發狂的誘惑也同樣輕而易舉地令凌厲再沒有了思考的能力——
燭火微微一跳,拓跋孤的眼皮也隨之一跳,抬眼只見蘇折羽坐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主人……在想什麼?蘇折羽小心翼翼地問。
拓跋孤搖搖頭,吹熄了燭火站起身來。
蘇折羽便跟著他走去床邊,替他寬了衣。很奇怪。她想。明明明天邱廣寒就要走了,今晚主人竟沒有去與她道別麼?
冷不防腰身被拓跋孤輕輕一摟,她只覺一股暖意傳來,禁不住嚶嚀一聲,道,主人……
來陪我躺會兒,我有些事跟你說。拓跋孤道。
蘇折羽自是順從地答應。
她躺在床上。今夜明亮,即便閉著窗,那月色仍是透窗而入。
那個說要與她說些什麼事的拓跋孤,卻又似想著什麼出了神,竟是一句話也沒有說。蘇折羽也便沉默,莫敢開口相詢。
我在想。拓跋孤突然開口道。這世上竟有我猜不到答案的遊戲。
蘇折羽一怔。主人是說……
我從來都是有把握一件事情的結果,才會去做——卻竟完全看不到今晚的氣氛。
蘇折羽實在不知他說的是什麼事,只好又沉默不語了。
拓跋孤卻是歎了口氣。他明明想得很清楚——可既然想得這麼清楚,為什麼還要想?——
凌厲也曾想過,如果不做這件事,又會如何?
他想過,他將拓跋孤的意圖向邱廣寒和盤托出,並要她幫忙扯謊瞞騙拓跋孤——那麼拓跋孤自然就不會阻攔二人同行,他也不必如此滿懷負罪感地去侵犯她。可是他發現自己竟好像也被這賭局的答案所牽引住了——他也無力從對這個答案的渴望中掙脫,以至於,他竟願意以自己的性命去賭。
或許他也沒有想得太清楚吧——逃避了太久的人總對自己的逃避充滿厭惡,所以發起狠來也便再不考慮其他。長痛不如短痛。他再次這樣對自己說。最多不過是一死——
不知過了多久,蘇折羽睡夢中突地醒來,隱約中覺出屋外有人靠近。
她轉頭看看,拓跋孤還並未睡著。外面這並不準備掩飾起來的腳步聲太過乍耳了。
他莫非沒有去找廣寒?拓跋孤微微皺眉,坐起身來,示意蘇折羽不必出身,披衣走出廳外。
凌厲站在月光下,身上沾了少許血跡,失魂落魄的表情,像極了剛從水裡撈上來的瀕死之人。拓跋孤眉頭又一皺,正要開口問他,卻見他右手中有什麼一閃,竟是邱廣寒那琉璃髮簪。
他有些意外。假若凌厲已去找過邱廣寒,如果他贏了,他們應該極盡纏綿,他絕不該還出現在這裡;如果他輸了,他該是個死人,也不會出現在這裡。他甚至寧願相信踉蹌而來的會是一個失了心智的邱廣寒,而不該是他。
廣寒呢?他略微一瞇眼睛,蹙眉看他。
凌厲抬起頭來。我……照你的話做了。他似乎在喃喃自語。可是……她……
他抬起手,亮出那支簪子,簪頭上的血已經凝固了。
……她紮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