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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五 一年之約 二ま四 文 / 小羊毛

    拓跋孤嗯了一聲。他們兩個……說了什麼沒有?

    沒……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未見到主人,略有些……擔心。

    擔心我?拓跋孤失笑。你沒告訴他們我在忙什麼?

    沒有……

    拓跋孤還是笑笑。接著說。

    蘇折羽嗯了一聲,低下頭去。後來折羽原本打算立刻回來,可是……可是一念之差,去了漠西……

    她聲音減弱下去,似乎無比羞愧,攥緊了衣角。

    回家去了?有什麼發現?拓跋孤聲音如常。

    蘇折羽抬起頭來,似乎為拓跋孤並不因此事責備她而感到意外,卻只是對著他的目光,不敢說話。

    他看著她。你還打算繼續瞞著我麼?

    沒……沒有,折羽從來沒有瞞著主人任何事……

    是麼——你以前說你沒有姐妹,卻多出來一個蘇扶風;你也說你家中早已無人,現下又回漠西看誰去?這一層身世背景,我從來未曾追問過你;你若當真不肯說,也只得由你。

    蘇折羽哪裡受得了他這般威脅,連忙搖頭道,不是的,主人,折羽,折羽不是不肯說,只是以前連折羽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那時還小,什麼都不明白——這次回去,我才明白了一些事,我,我都告訴主人!

    她停頓了一下。拓跋孤並沒說話,只是看著她。她嚥了口唾沫,道,折羽家裡確實不是普通人家,爹娘本是江湖中人,但從未曾教過折羽和妹妹扶風半點武功,所以我也一直不知,直到十一年前一日,爹娘突然將我們二人叫去,說有家學要傳授,可依照規矩。我們須得比賽誰能最快到得漠中清洲處,方能決定由誰繼承。折羽和妹妹每人得了一份水糧,還得了一個小包袱,說是到了漠中清洲,方能打開看其中內容。那清洲爹曾帶我們去過。雖然要行一段路。但並不算太遠,所以我們也便欣然同意。我知道扶風好強,本也準備讓她了,所以就由她跑在前面。我只這麼跟著。誰料那一日偏偏遇上了大風沙——那是我們從沒見過的大風沙,真正是僥倖,我們拚命逃才逃了性命,但過後卻在大漠裡全然迷路,本來一天的路程。竟然走了三天還未見方向。我們乾糧不缺,但水卻早已不夠,所以我趁晚上都偷偷裝給了扶風——第四日上終於是找到了路,只是……只是我那時已經力有不逮……

    她眼睛輕輕一抬,瞥見拓跋孤仍是盯著她瞧,不由害怕地轉開了。這被大漠的烈日曬傷後尚未恢復的臉孔,似乎是令他想起了十一年前那乾枯的嘴唇。他的手微微一動,不過,目光隨即也移了移。轉念道,所以你活下命來之後追到清洲,其實本來並不是來追我的,只是去找蘇扶風了,對麼?

    哦……那個時候並不肯定還能遇上主人。只是想著應該只有那一條路的……的確本來是想找扶風,可是……我沒有找見她。我在路上昏迷不醒時,身上東西也被人拿光了,包袱裡的東西完全沒有。我便什麼也不知道……

    那麼為什麼你後來決定跟著我?就算為了報答我——你難道不想回家去?

    蘇折羽沉默。

    你是想著蘇扶風一定是先到了清洲,也先回去了。所以也就不打算回家與她爭寵了,是麼?拓跋孤略略皺眉。

    蘇折羽點頭。

    看起來——你們小時候,並沒有那麼和睦?

    也……也不是……蘇折羽低著頭道。只是……只是我一直以為扶風更得爹娘寵愛……所以我就總是……總是怕與她有所爭執或是衝突,甚至怕與她正面相見。

    她停頓了一下,吸了口氣,重新道,不論小時候怎樣——總之——我原不知道爹娘原來並不是那個村子的人——那個村子只有我們一戶是漢姓,可是小的時候,我並不知曉。這次回去才知道,原來爹和娘是為了躲避仇家,才隱居到那裡去的。那一次叫我們去比賽到什麼清洲,也只是為了把我們都支開——

    仇家找上門來了?拓跋孤反而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蘇折羽點點頭。我十一年來,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可是這次——這次我回去……尋到了扶風留給我的一封書信——扶風早在十一年前便知曉了一切,她到了清洲,就從爹娘放在包袱重的書信裡得知了此事,信中是說,我們既然到了清洲,便沿著去中原就好,不要再回去了,可扶風當然是不相信的,當下便回去了,卻見爹娘早已被害——村民只覺我們家招來禍害甚多,便將她趕走——她兩年之後,稍許練了爹娘留下的家學,又悄悄回去了一次,因為並不知我的下落,也便將她所知之事書於信中,留在家裡,希望我能看見。她……她卻也不知我是否還活著,她說她——她說她那時的確一直求勝心切,也是到後來,才想起我是將水留給了她,可那時卻已再找不見我了。距離這封書信,如今也有九年時光。若我能早點看到這封信,我……我那時與她重遇,我心裡……我心裡該也不會……那般難過。

    仇家是誰?拓跋孤卻似乎並不在意她與蘇扶風之間那許多細節,只問了這一句。

    我——不知道。蘇折羽輕聲道。

    真的不知道?拓跋孤喉嚨裡哼了一聲。你遲遲不歸,該並不是只去了漠西對麼?若你沒去別處,又怎會被單疾風撞上?單疾風那段日子是去了明月山莊的——你是不是去了洛陽?你的仇家是不是在洛陽?

    蘇折羽不意他口氣突然咄咄逼人,身體一軟,跪到了地面,垂首道,折羽……知道錯了……

    你起來!我沒叫你認錯,更不喜歡看見你這般模樣,我只問你,仇家是誰!

    蘇折羽叫他右手大力一捏手臂,疼痛之下被他扯得站了起來,雙目卻紅了。明……明月山莊……她失措地回答道。是……是那時的「中原第一刀」邵准……殺了我爹娘。

    哦,是他。拓跋孤也有點始料未及。不過你也知他已死了,又跑去明月山莊幹什麼?莫非你以為單憑你一人,又能把整個明月山莊如何麼?

    不是……蘇折羽輕聲道。我只是想到扶風在那裡。我……我那時還不知她已離開明月山莊了,我只是……我不想她……做了邵家的媳婦……可……可是沒料到,剛到洛陽城,便先遇上了單疾風。我……我不知道他早已叛了主人,我……全無防備……

    她的頭又垂下去。同樣垂著的左掌。捏住了椅子的扶手,像是要聚集出無限勇氣,才能把話語說下去;可是這勇氣卻無論如何也聚不出來,只因她知曉即使自己什麼都不說。所有的事情,所有人都已知道。

    這痛苦的傾側令她頸上結痂未退的創口清晰地顯露出來,似乎是一種挑釁——是那叫單疾風的男人,對她的主人的,肆無忌憚的挑釁。拓跋孤伸手。撩開她的頭髮。臉頰上也同樣有著結痂的創口,不知是否也是同樣的一種挑釁?

    她恐懼得不敢動彈。他的手雖然溫暖,可是她分明能感覺到他掌心的血管在突突地跳動,令這所謂的「溫暖」變得可怕。他的手指數過她頰上與頸上的傷痕,伸至她領口。

    脫掉。他突然命令她。讓我看看。

    她渾身一震,沒有違逆,伸手解下衣裙。除開胸口的刀傷,她的身體竟是傷痕纍纍——即便已過了這麼久,淤青與抓傷仍是清晰可見。

    拓跋孤伸手。突突的感覺撫過她整個身體。他一一細數,末了,突然抬眼,目光射入她的雙眸,令她渾身又是一顫。嘴唇發乾。

    穿上吧。他放下手去。

    她開始繫起衣衫。她在他面前袒露過太多次身體,卻從來沒有哪次像這次這樣令她覺得羞恥。若不是他救了她,她想,自己是寧願死。也不會願意將這些骯髒的痕跡暴露在他面前的。

    拓跋孤只是歎了口氣。折羽,我問你。他看見她反轉手臂。要束上腰間細帶,卻極是費力,伸手將她肩膀推轉,抓住她衣帶,微一用力,替她繫上了。單疾風這般對你,你便要去尋死——但我一直那樣對你——你覺得,又有什麼分別?

    主人……主人何出此言?蘇折羽大驚失色,捏緊襟口退開了一步。主人是主人,可是單疾風卻是……

    那又有什麼分別?拓跋孤打斷她。

    蘇折羽一愣。有什麼分別?自然是有的,只是——她難以啟齒。

    她難以啟齒她對他的歡喜,她的心甘情願——她啟齒不了。拓跋孤看著她。他知道。她啟齒不了的一切,他早知道;他只是不知道這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小姑娘已經準備好毫無保留地將一切都獻給他——而不是任何別人。

    可是他從來沒問過她。當他令她在他的床上也那樣喊著「主人,主人」的時候,他與那個同樣令她在床上喊著主人的單疾風,又有什麼分別?

    你恨他麼?拓跋孤見她不語,又開口問道。

    蘇折羽點點頭,顯然堅定得很。

    你也恨我。

    沒有,我沒有——蘇折羽慌忙澄清。是折羽沒用,讓……讓主人蒙羞……又怎麼會……

    你聽我說,蘇折羽。拓跋孤伸手,扶在她肩上。夠了。從你離開安慶,到你回來——這之中發生的一切,你已經都告訴我,所以,你不必再為了我記著任何事,聽明白了麼?

    蘇折羽睫毛輕顫,淚珠滾了下來。主人……主人不怪……不怪折羽了麼?原諒折羽了麼?

    原諒?拓跋孤冷笑,轉開身去。你根本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只是,我也不明白你——從來不明白你為什麼沒有想過,你會受此屈辱根本是因為我?你說我需要你的時候你總是什麼都不能做,可是實際上你更恨我沒能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救你出來——是不是?

    沒有……

    你別說話!拓跋孤轉回身來,忽將她一把拉過,狠狠向她唇上吻去。他的牙齒輕撕她的唇,她的嘴角的皮膚,她的臉頰,她耳後的軟弱,她頸上的傷痕,然後,忽然像是無法呼吸一般地停止。只將她摟入懷裡。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他——他的母親因為生下了他而死,他的父親為了保護他而死,他的妻子為了他的孩子而死,而他的蘇折羽——也為他嘗盡一切苦痛。可是竟然每一個人都心甘情願?竟然每一個人——都從不曾責怪他?他深信他們應該都恨他。可是他們都死了。他找不到任何證據——除了這個此刻還能被自己抱在懷裡的蘇折羽——可她卻還在問他,是否原諒了她?

    我……我會將單疾風千刀萬剮,你聽清楚了,折羽。你身上每一處傷,我要他十倍、百倍地償還——然後我要讓整個朱雀山莊因為他所做的事陪葬——你不必說話,不要說話,我只告訴你——那個朱雀山莊,會是我的聘禮。

    蘇折羽未敢發聲。因為他叫她不要說話;可即使他沒有說,她也不會敢發出半點聲音。拓跋孤像是知道她不會相信,或許也根本沒明白「聘禮」二字的意義,手指略鬆,撫到她臉上,明明白白再說了一句:

    折羽,我娶你。

    這句話終於足夠蘇折羽聽得懂了。她咽喉一陣滯氣,腦中竟是暈眩了,身體死了一般地靜止下來。像是掉進了什麼動彈不得的沼澤之中,寧願就這樣被淹沒也不願爬上來的。

    我娶你。他重複了一遍。

    她睜大的眼睛才動了動,嘴唇輕嚅著,要說些什麼,聲音竟啞了。

    我……我怎麼……

    她突然撲通一聲跪下。低頭似乎要掩飾住臉上的不知所措。折羽……萬萬配不上主人!

    我就要你,配不上我也要了!拓跋孤扯過她的衣襟將她狠狠抓回。我告訴你蘇折羽,我已經在全教上下宣佈此事——你若非要叫我在三百教眾面前下不了這個台,盡可不答應!

    可……可是……蘇折羽閉上眼睛。她不能忘記。那張楚楚文慧的畫像,如此幸福的表情。如此溫柔的筆觸——她早知道她永遠代替不了——又為何會有這樣一天,這做夢都不曾想過的話語,會從他口中說出?

    我……她睜開雙眼忽閃著,像是要止住眼淚,卻做不到,話語只說了一半,她已伸手摀住了嘴。

    拓跋孤鬆開她。你幾時開始——變得如此楚楚可憐了?他扶過她的臉。蘇折羽,你一定要擺出這副表情給我看麼?我說我要娶你,你就真有這般不相信?

    蘇折羽終於再不敢多言。全憑……全憑主人作主……她聲音微弱。

    當然是我作主了。拓跋孤哼了一聲,回過身去。拿好。

    他遞過來一件黑黝黝、隱隱泛著幽光的東西——是一塊厚重的令牌,牌面上精細地刻著與他曾在伊鷙堂的牆面上繪過的青龍一般無二的圖案。

    這是……青龍令!?蘇折羽接在手裡,才大驚失色。主人,這……這是要交給折羽……保管麼?

    見令如見我——雖然青龍教上下多半也無人敢惹你,不過——我留著它豈非更無用。

    他停頓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倒是沒有那金環來得值錢,非是我不肯將那金環給你,只不過那個並不吉利,再者眼下我們也不在大漠了,那裡的習慣也不必盡要遵守。拿著令牌,我准你今天起不必再叫我「主人」。

    蘇折羽直到此刻,才如臨大敵般地將青龍令握在手中,直視而來的拓跋孤的目光。竟並非譏誚,亦並非玩笑。

    可這樣萬萬不可啊!蘇折羽才真正慌了。主人若……若娶折羽,恐怕……恐怕天下人都要因此恥笑於主人,因為折羽已經……

    你說什麼?拓跋孤顯然已經不悅。你認識我多久了,蘇折羽,我是什麼樣人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所以知道主人在意……

    我是在意,正因為此我更要娶你——這件事我意已定,你再敢囉嗦半句試試?

    蘇折羽嘴唇顫著,已經不知還能說些什麼,剩下的,只有聽都快聽不見的輕聲喃喃。

    折羽……折羽……緣何值得主人如此……——

    這壁廂青龍教上下早將此事說得天花亂墜。邱廣寒和霍新自是被顧笑塵等好事之人圍住,問長問短起來。

    我怎知道呢。邱廣寒欣欣然道。不過哥哥和蘇姐姐——誰都知道是一定的啦。她發佈消息道。

    眾人笑嘻嘻討論了一陣,也便自散了。邱廣寒心中頗喜,轉過身正要回屋,冷不防卻被人拉住了手。

    別走。凌厲的聲音道。

    怎麼啦?邱廣寒笑意不減,轉回頭來看著他。

    有事找你。凌厲看她的眼神認真卻又奇怪。

    呃——怎麼?邱廣寒一邊被他拉了出去,一邊問道。

    明知故問吧!凌厲將她拉到僻靜處。

    邱廣寒咬著唇笑了笑道,這回你倒想起來啦?

    我就沒忘過——你今日下午沒什麼事了吧?

    那可說不准——我還想去看看蘇姐姐呢。

    她哪兒輪的上你看——還是跟我出去轉轉吧。

    出青龍谷?邱廣寒略有猶豫。

    是啊。在這青龍谷裡到處都撞見人。

    外面人更多呢……邱廣寒雖然這麼說著,卻仍是由他拉著走了。

    臘月十四,邱廣寒的生辰。這一日,天空晴朗,一如她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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