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起時,馬超正在後院的樹蔭下喝酒。
這是他在西涼之外的地方經歷的第一個夏天。不得不說,河東、并州這裡的水土、氣候要比涼州好得太多,單從這夜風上,就能品出全然不同的味道來。
在西涼,即便是到了四月天,風沙還是大得很,狂風捲著漫天的沙子打臉上,那味道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到。和西涼比起來,并州這裡的風霜溫柔得簡直像是剛出閣的少婦。
這還是在相對偏遠的并州,若是到了中原,甚或江南的水鄉,那又將是怎樣的一番旖旎風光?
只可惜,他很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了。
想到鬱結處,他舉起陶制的大海碗,一仰脖,將碗中的酒一口氣灌進肚裡,就像是要用烈酒澆滅心中的不甘和憤怒一般。
只有曾經摸到輝煌邊緣的人,才對今天的結局無比的不甘心。馬超敢肯定,自己絕對是有機會成就那番憧憬中輝煌的!只可惜,王羽的出現,就像是橫亙在西域的八百里崑崙山一樣,遠看總覺得有機會,越是接近,就越能體會到什麼叫做高山仰止,不可逾越。
偶爾一次戰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永遠失去了洗刷恥辱的機會。
龍山那一仗敗得太慘了,慘的讓他完全看不到捲土重來,洗雪恥辱的希望。
坐困孤城的這些天裡,每天一閉上眼睛,他就能看到那些戰死的袍澤,渾身冒著血,以某種鄙夷的目光看著他,鄙夷如此輕易地上了敵軍的當,而且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從頭到尾完全被人牽著鼻子走!鄙夷他為了自己的不自量力,把這麼多的弟兄送進了死地。
焦慮、負疚、失望,各種各樣的情緒像數萬條毒蛇,一點點吞噬著他的**和精神。
受到主將的影響,殘存的西涼軍也都萎靡不振。他們同樣看不到生路在何方,同樣明白,敵軍之所以沒有攻城,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有十足的把握吃定了自己,所以好整以暇地等待最佳機會。
正是因為軍心如此,馬超才一直沒有做突圍的打算。他知道衝不出去,敵人不會在正面阻截,只會利用強大的騎兵部隊尾隨追殺。以弟兄們現在的精神狀態,用不了太長時間,只需死傷一兩成人,大軍就會徹底崩潰。
不能突圍,也就失去了對河東的掌控,也沒辦法回西涼重整旗鼓,報仇的希望徹底斷絕。
儘管如此,馬超還要履行主將的職責,在將士們面前表現得從容淡定,游刃有餘,以安定軍心。同時,他還要嚴密戒備!
對外,得防著青州軍,馬超深知這場中原大戰的關鍵在於曹操和王羽的勝負,王羽不會願意在并州逗留太久,同樣也不會放心留下隱患便離開。
龍山之戰中,青州軍以寡敵眾,取巧之外,更多的還是拿實力硬碰硬。最後雖然取得了空前的大捷,但自身傷亡卻也不會少。
若是青州的騎兵主力先行離開,只留下損失慘重的西線軍團,那別說是突圍,馬超甚至有把握重現茲縣夜戰的輝煌。
當然,在王羽和風火騎兵沒離開之前,馬超要做的只能是被動防守。他不光要防範城外的青州,而且還要防著城裡的各路牛鬼蛇神。
「我不會給你機會!」一邊提起酒罈自斟自飲,馬超一邊咬牙切齒的自言自語著。彷彿酒液的亮光之中有一雙耳朵在聽,他說的話,可以一字不落地傳到敵人和潛在的敵人那裡。
「決不!」咬了下血淋淋的嘴唇,西涼第一的武將倔強地重複。
手向旁邊一探,抓起個冷囊塞進口中,一下一下地用力咀嚼。看到主將開始吃東西,眾親兵趕緊將已經變冷的菜餚挪到炭盆旁烘烤,順手倒上熱氣騰騰的濃湯。馬超卻彷彿沒看見般,不用筷子去夾菜,也不喝湯,兀自用力咀嚼,將冷囊和著自己的血吞下喉嚨。
「大兄,您多少吃點兒熱乎東西!空腹飲酒,須防傷了胃腸!」馬岱看得憂心忡忡,躡手躡腳走上前,低聲提醒。
馬家的心腹家將、親兵,還有與馬家親善的楊秋,基本上都死在了大戰之中。龐德雖然沒死,卻也不知去向,對馬超來說,和死了沒什麼兩樣。馬雲騄武藝不錯,年紀還是太小,遠不足以在這種時候給兄長提供實質性的幫助。
諸羌的豪帥雖然沒死絕,但因為臨陣脫逃的關係,兩邊也起了隔閡,表面上的關係依然融洽,但也只是在危難之際,不得不抱團取暖,彼此間再沒辦法恢復成從前那樣無話不說的狀態。
現在,馬超身邊能商議大事的,也只剩下從弟馬岱了。
「嗯……」馬超艱難的將口中的食物頂下去,勉強振作精神,問道:「什麼時辰了,外邊的情況怎麼樣?」
「剛過戌時。」馬岱躬下身體,將一晚加了鹽的濃茶遞過,讓馬超醒酒:「梁將軍他們入城後,一直在忙著安頓,沒什麼其他動作。他們選擇的營地都是遠離城門的地方,應該沒什麼大礙。」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馬超鬆了口氣似的點頭。對於梁興等人的突然到來,他並非毫無疑慮,相反,他對此可謂是戒備甚深。在涼州,背叛和出賣是家常便飯,就算是他這個年方二十的年輕人,也見識過太多太多了,豈會對梁興等人毫無提防?
「梁將軍等人來的確實有些詭異,大兄既然不放心,何不乾脆找個托詞,閉門不納呢?」
「伯瞻啊,你豈有不知?」馬超攤攤手,滿臉的無奈:「梁興此來,為兄我是不得不納啊!他們把握的時機實在太好了,讓咱們根本無從拒絕……」
讓梁興這些人進城是沒辦法。
對方若是離得遠,只是派信使過來到無所謂,找個借口打發了便是。可梁興的整支大軍都已經到了城門下,雙方的士兵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一旦做出將之拒之門外的決定,影響將是異常巨大的。
城內的士兵會士氣大跌,因為最後一支友軍也背離了,或是城中糧草已經不夠吃了,否則主將為何不讓友軍進城?城外的士兵會仇恨自己,並且在走投無路之下,死心塌地的投靠敵人,反過來攻打平陶。
青州軍有床弩,還有傳說中的霹靂車,都是攻城利器。平陶不過是個普通的縣城而已,西涼軍也沒多少守城經驗,如果青州軍全力猛攻,肯定是擋不住的。敵軍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動,遲遲不肯進攻,無非是顧忌損失,不想付出太大代價而已。
一旦梁興等人因恨反水,肯定會被王羽當做前驅來攻城。在仇恨的驅使下,梁興的兵馬說不定會超長髮揮,平陶城一下就風雨飄搖了。
所以,馬超只能讓梁興先進來再說。
反正城裡騎兵施展不開,梁興、侯選、李堪的三路兵又是分散駐紮在遠離城門的地方,一旦有變,自己大可以率領精銳部隊,利用時間差將其各個擊破,讓他們發揮不出兵力的優勢來。
若是梁興等人按兵不動,自己也可以想想辦法,擺個鴻門宴什麼的,火並了這三個傢伙,一方面消除後患,一方面也是擴張實力,為將來反攻做準備。
「過會兒本將去城中巡視一下,振作振作士氣!」馬超輕輕點頭。
這幾天他一直窩在城守府內沒出門,心態頹廢得緊,和等死差不都,渾身的骨頭都變得酸澀起來。今天梁興等入城,既是潛在的威脅,未嘗不是個好機會,正該藉機出去散散步,順帶也安撫一下軍心。
有五萬軍在手,又有城池可依,即便青州軍不惜代價,展開強攻,他也有把握抵擋一陣子了。這麼想著,心情頓時也開朗起來。
「是,屬下這就去安排!」馬岱肅立拱手,臉上卻沒有太多欣喜之色。
這副不冷不熱的表情立刻被剛剛恢復正常的馬超看在了眼裡,他敏感皺了下眉頭,低聲問道:「怎麼,不方便麼?還是說有什麼不妥當?」
「弟兄們都敬佩您的勇武,也知道現在只有背水一戰,您去巡視,肯定是有益無害的。」馬岱猶豫了一下,向周圍看看,不知道後半句話該不該說。
馬超皺了下眉頭,不耐煩的催促道:「有話就說,某沒猜人心思的習慣!都是自家兄弟,你作這扭捏之態作甚?」
「是,是這樣的!」馬岱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梁將軍他們入城後,城中突然起了流言,末將也查不清是敵人故意散佈出來亂我軍心的,還是弟兄們自己在嚇唬自己……」
「說什麼?連個流言都堵不住,你們幾個幹什麼吃的?」不等馬岱把話說完整,馬超兩眼一瞪,怒氣沖沖地大聲質問。西涼軍雖是聯軍,主將的命令無法通行,但各方面對軍隊的控制還是很嚴密的,不可能突然讓留言喧囂塵上。
「末將無能,請將軍責罰!」馬岱也不辯解,躬身請罪。
按照馬超的脾氣,肯定是要發作一場的。不過看到身邊眾將凋敝的景象,他這口氣卻是發不出來了,橫了馬岱一眼,他慢慢又坐回了石凳上,喘著粗氣追問道:「外邊謠傳什麼?不必瞞著我,本將雖然年輕,但事情經歷得多了,又豈會被區區流言嚇住?」
「流言是從咱們自己這邊傳出來的。」馬岱勉強笑了笑,低聲解釋道:「可能是看到梁將軍他們沒受什麼傷害便退進城了,有人就在說,王羽對漢家兒郎素來寬容,連高幹那種宿敵都饒過了,不會和咱們漢人過不去,有危險的只是羌兵而已……」
「糟了!」馬超心中暗叫一聲不妙,猛地跳起身來,恨不得先抽自己兩個大嘴巴。
敗入平陶後,他一邊是傷心頹喪,另一邊也只想著如何抵擋青州軍攻城,沒考慮人心方面的問題,結果卻是疏忽了。
王羽的一貫作風就是對異族斬盡殺絕,對漢人網開一面。正常來說,這是件好事,至少有條活路在,可問題是,馬超不打算屈於人下,他還存著爭鼎的雄心壯志呢。
這樣的流言傳開,問題就很嚴重了。
馬超的本隊在大戰中覆滅,收降的韓遂舊部根本無心死戰,趁亂都跑散了,結果退進平陶的時候,馬超的嫡系部隊只剩下了馬岱兄妹集結的三千多人。也就是說,在梁興進城前,城內的羌兵是佔絕對優勢的,足足有一萬六千兵馬。
沒有梁興那三萬軍,這樣的流言即便傳開也不足為懼,反倒是更能激起羌兵的死戰之心。反正降了也沒活路,自然是拼一個夠本,拼掉兩個就賺了啊。
可現在,自己接收梁興的三萬漢軍進城,並沒和諸羌各部的豪帥通氣,而控制四面城門的部隊,又都是以他的嫡系部隊為主……
聽信了流言之後,諸羌會怎麼想?他們會不會認為是自己打算投降,將諸羌當做禮物獻出去呢?
冷汗涔涔而下,馬超不敢再做耽擱,長身而起,一手抓起鐵盔,並喝令親兵為自己披甲:「事不宜遲,遲則生變!你們幾個,立刻隨本將去巡視,無論流言怎麼傳,咱們不能自己亂了陣腳!」
馬岱和眾親兵都被嚇了一跳,被馬超瞪了一眼之後才有了反應,動作起來。趁著馬超披甲的空當,馬岱急問道:「大兄,你莫非是擔心……」
馬超急促說道:「諸羌疑心病很重,他們肯定會懷疑咱們,搞不好還會鬧出事來!梁興那幾個跟咱們不是一條心,羌兵若是再亂,這平陶斷然是守不住了,突圍又突不出去,自己也亂了,你我兄弟真的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馬岱聽得心驚肉跳之餘,心底一直壓抑著的一個念頭突然難以抑制的跳了出來,他遲疑說道:「大兄,那留言中所說未嘗不是真的,眼下事已至此,恐怕……何不順水推舟,效仿公孫伯珪等人,也圖一個域外封疆?」
馬超已經走到了院門處,突然就僵在那裡,好半晌,才轉頭看向弟弟,用極為陌生的眼神,就像是突然失憶了一樣。
「伯瞻,你說什麼?」馬超沉聲發問,眉宇之間的陰霾如同濃墨一般。
「大兄,且聽小弟一言!」話已出口,馬岱也是豁出去了。
其實,他早就有這個想法了。從青州回來後,他私下裡就向馬騰提出,是不是可以罷兵言和,藉著聯軍這個籌碼,與王羽好好談談條件。結果當然是被馬騰怒斥,命令他以後不可以再提此事,否則就算是斷了叔侄情分。
但現在馬騰已死,馬超眼見著也是窮途末路了,眼看馬超還要做最後的掙扎,馬岱自然也是按捺不住。
「西涼、江東、洛陽三家圍攻,也不過是個持平的局面。若非大兄神勇,曹將軍怕不已經兵敗於虎牢關下了。現在我西涼已是大敗虧輸,再難重整旗鼓,雖然還有益州兵、荊州兵的後援,卻也是鞭長莫及,杯水車薪,天下大勢恐怕已經……」
馬岱誠懇說道:「大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勇氣可嘉,卻非馬家之福啊!且三思……」
正說話間,外邊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馬超等愕然看時,正見個臨時提拔起來的校尉鼻青臉腫地跑了進來,一邊跑,一邊焦急地嚷嚷:「快,快讓我去見大帥。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要造反了!」
「誰要造反,你把話說清楚些!」馬超上前一把扶住對方肩膀,大聲質問。
新提拔起來的校尉,原本都是屯長、隊率之流,很少能當面和主帥說話,被馬超一按,又驚又怕,竟是軟軟地跪了下去:「大帥,屬下無能,白馬羌的松布豪帥帶頭鬧事,要殺出城去自行逃命。屬下沒攔住他,屬下對不起大帥!」
「什麼?」馬超推開報信的校尉,拔腳就向外走。
怕什麼來什麼,白馬羌在諸羌中的威望很高,從他們這裡開了動亂的口子,事態很快便會一發不可收拾。
馬超又急又怒,根本不管後邊的人來不來得及跟上自己,也顧不得和弟弟爭論,跳上馬背,一路狂奔。
他恨吶!
梁興等人肯定已經暗中投靠王羽了,不然這流言不會出現得這麼巧,別說指望他們鎮壓羌兵,這個時候只要他們肯作壁上觀,就已經是萬幸了。
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在更多的部族對白馬羌作出響應之前,把這場動亂的苗頭先壓下去,否則,等羌兵都捲進來,就算成功鎮壓,也只是將覆亡的命運稍稍向後推移些許而已。
他拚命抽打坐騎,衝著外邊人聲最嘈雜的方向疾奔。無論誰擋在面前,抬手就是一鞭子。接連撞飛了七八個亂跑亂竄的百姓,抽退了兩名試圖勸阻自己的親衛,用朱槍挑殺了十餘名亂兵,他終於趕到了事發地點。
然而,已經太晚了。
城門附近燃起了熊熊大火,將周圍的街道照得亮如白晝。隨處可見影影綽綽的人影在互相追逐,互相拚殺。城牆上正上演著一場攻防戰,敵人卻非從外面來的,也不存在任何攻城器械,攻城者只是順著內沿的階梯攀沿而上,和守衛者戰作一團。
哭聲、喊聲、哀求聲,還有刀矛相撞的聲音,弓弦鬆開的聲音,夾雜著垂死者的慘嚎,受傷者絕望的哀鳴……喧天的嘈雜聲充斥了這一方天地。
騷動以星火燎原之勢擴散開去,不大會兒工夫,城東、城北、城西全亂了起來,只有比鄰汾水的城南安靜些。到處都是人,就是沒人去滅火。
「王鵬舉,你好毒的手段!」馬超雙目血紅,仰天悲嘯,正如馬岱所說,事已至此,就算他有萬夫不當之勇,也沒辦法扭轉乾坤了。
而完成這一切,王羽甚至沒有動用一兵一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