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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意已決,仲謀不須多言!天下風起雲湧,正是我輩用武之時,此時不爭,反而退守,卻又是何道理?」
飛鴿傳書本身沒多少技術含量,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後,很容易就能山寨出來。曹操和孫策會盟時,首先交流的就是這個。有了飛鴿傳書,孫策得到最新軍情,僅僅只是落後曹操半天而已。
孫策的性格,往好了說,可以說是積極進取,往難聽了說,就是衝動暴躁。對曹操放手一搏的決斷,他自然是要舉雙手贊成的。
不過,讓他沒想到的是,消息剛才傳給弟弟孫權和周瑜,前者竟是連夜趕來了湖陸大營,言辭激烈的向他提出了反對意見。
「大兄此言差矣。」
孫權是光和五年生人,比兄長孫策足足小了七歲,如今年方十三而已,即便在這個時代,也只能算是大一點的孩子。但不管是誰,只要看到他一臉嚴肅,據理力爭的情景,肯定會將他當成是可以行冠禮的少年。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也!豈可不慎察之?我軍興兵北上,本就是勞師遠征,兼之剷除逆賊袁術之後,淮南地方不穩,更有張頜、龐統全力攻伐,此皆是兵家大忌也。在龍山之戰前,西涼、洛陽與我江東三家分進合擊,尚有勝算,現如今……」
孫權面露沉痛之色,悲聲道:「徐州未下,淮南未平,此戰縱能得勝。瓜分戰國時,我江東也難與洛陽爭鋒。一旦落敗……大兄,我孫氏奮祖上之威。先後兩代,轉戰多年,才有了今天這般光景,大好基業,總要珍惜才是啊!」
說著,他已經深深一躬,向孫策拜了下去,看起來很有古之諍臣的風采。
孫策似乎沒想到弟弟會如此表態,一時間愣住了。沒做出反應。眾幕僚見狀,互相對了對眼色,都是點了點頭。
淮陰名士步騭率先出言道:「二將軍所言,正是老成謀國之道。曹操擁立天子,領地全面與青州接壤,他是不得不拚死一戰。反觀我軍,只消罷兵言和,大可從容經略淮南、荊州,與青州分立南北。以作後圖,何苦效那博浪之舉,寄希望於一役呢?」
「子山所言甚是。」吳郡名士顧雍緊隨其後:「淮南雖比江東略遜,但也是山澤多。平地少的地域。青州軍縱橫捭闔,所長者,騎軍也!我軍退守淮南。令其騎兵施展不開,無論誘敵深入。境內決戰,還是拒敵於國門之外。都是上上之策。」
「曹操擅長借勢,鮑允誠助其成事,如今已是權勢皆無,四大皆空;劉公山為其所惑,亦是兵敗身死,妻子亦不能保;袁本初、馬壽成、韓文約,都是很值得借鑒的例子啊!主公當明察之,斷不可甘冒奇險,為曹操火中取栗啊!」
「主公當明察之!」
張昭、嚴畯、闞澤、薛綜,江東眾文臣紛紛出言勸諫,饒是以孫策的雄渾魄力和無雙霸氣,也是被眾人打了個措手不及,瞠目結舌的愣在了那裡。
孫權說話的時候,他意外之餘,心裡未嘗沒有幾分欣喜。不論觀點如何,弟弟言之有物,出口成章,總是成才了的表現。
有道是: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江東的基業,固然要靠自己衝在前面,但弟弟們若能早日成才,從旁幫襯,肯定是如虎添翼的好事。
若非對弟弟有著這樣的期待,孫策也不會在北上的時候,還把未成年的孫權帶在身邊,甚至任命為主將,令其獨當一面。
孫策麾下不是沒有得力助手,周瑜本來就是被他當做二把手使用的。之所以讓孫權擔個主將的名,無非就是讓他多經歷些,多見識些,好快些成長而已。
只是孫策萬萬沒想到,弟弟成長了,方向卻和他期待的出現了極大的偏差。他沒在政略或軍略上表現出多少才能來,反倒對自己搞起了權謀之術!
孫策在不喜歡權謀,在這個領域上也談不上有什麼造詣,但事情是明擺著的。孫權若只是對戰略有意見,他大可以一個人來找自己,而不是帶著一群留守的文臣來助聲勢,搞得像是要逼宮一樣。
或許這幫人就是來逼宮的。
孫策很清楚江東眾臣的想法,除了公瑾和一些銳氣正盛的年輕武將之外,其他人提起北伐,擴張疆域,都是興致寥寥。
他們倒不是對成為開國元勳的殊榮熟視無睹,達到了無慾則剛的至高境界,他們只是不願意冒風險,寧願偏安一隅,安享太平罷了。
孫策不是很能理解這些人的想法。雖然江東有天險,據險以守,可以抵抗很長一段時間。但只要南北勢力的增長沒有變化,甚至進一步被拉開,江東遲早還是要被北方的大軍踩平的。
這麼簡單的道理,這些名動一方的大才們難道會不明白嗎?
孫策也只能將其理解為,各家不願意損傷自家實力,故而私下串聯起來,還把自己的弟弟推到檯面上來頂缸。
孫策雖然也是一方梟雄,但性格使然,卻是談不上什麼城府,心下不爽,怒色頓時便顯現在了臉上,怫然冷喝道:「王鵬舉何人也?當世無雙的英才!先父當年亦盛讚其智勇,傳言於本將,以作激勵。如今觀其勢盛,更驗證了先父的識人之明!」
眾人面面相覷,大感意外。
主公居然當眾誇讚起王羽了,這是明天的太陽要從北面出來的先兆麼?明明王羽這個名字在江東就是最大的忌諱來著,主公為了和王羽的較量,不知生了多少無名火,今天怎麼突然就轉了風向呢?
要知道,剛剛大夥兒一齊勸諫,毫不隱晦的表露出了私下裡的串聯。可還是不敢將真心話——對王羽,對青州軍的強大心生恐懼。故而只想著退守的心情宣之於口,就是擔心惹惱主公。令其發飆,結果卻是主公自己說上了。
莫非是主公終於長大了,敢於正視現實,承認王羽的逆天般的強大了?
若是這樣,那真是江東之幸吶!
三十萬西涼軍正面出擊,都打不垮王羽的區區四萬兵,江東滿打滿算加起來也不過十萬軍,拿什麼和青州爭鋒呢?
不如退守。
雖然退守沒辦法改變力量對比,但青州的強大。完全源自於王羽這個人。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王羽少年成名,威震天下,誰能保證這樣的人不會早夭?
只要沒有王羽坐鎮,即便青州軍席捲了大江以北的所有地盤,江東軍也不是沒有逆襲的機會。即便最後還是不行,到時候大夥兒也可以談談條件,來個良禽擇木而棲不是?
心裡這麼想著。眾臣望向孫策的視線中,也都帶了幾分期盼熱切之色。
「如此英才,豈是淮南的區區山澤,大江天塹就能擋得住的?本將也不諱言。自知治政的本事比不上他,籠絡民心的本事也比不上他,在工藝技巧方面。青州更是獨樹一幟於天下,同樣不是本將所能及……」
孫策似乎有意將反常進行到底。竟是越說越謙虛,說到最後。簡直是有點甘拜下風的意思了。
孫策一意孤行要與王羽爭鋒,群臣表現得憂心忡忡,拚命力勸。此刻孫策突然一反常態,眾人心裡同樣不是滋味。
想勸慰幾句,先前的話又說得太滿,一時間很難改口,結果中軍帳內變得鴉雀無聲,彷彿掉一根針在地上,都清晰可聞。
「本將唯一不在王羽之下的,只有臨陣爭鋒的勇氣!此刻不仗勇武一搏,還想將來安泰麼?天時、人和皆不在我,只有光憑借地利苟延殘喘麼?本將可以清楚的告訴你們,以青州現在的勢頭,就算暫時退卻,守住了淮南,不出五年,江東必會像螞蟻一樣被王羽踩扁!」
孫策突然話鋒一轉,高聲喝道:「吾意已決!此戰,勢在必行!諸君當報著不成功則成仁的氣勢,奮力一戰,無怨無悔!信得過本將的人,便請留下議事,信不過的大可回返壽春,甚至江東,本將不會因此而治罪!」
靜默霎時間被打破,帳內帳外皆迴盪著孫策鏗鏘有力的話語。
「今日就到這裡,諸君自行抉擇便是。」說罷,他甩開披風,大踏步的出帳而去。看方向,應該是往校場去了。
眾人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好像變成了雕塑似的。
陳武左右看看,突然冷笑一聲,卻沒說什麼,就那麼追出帳去。
張紘等人發難的時機把握得很準,在這個當口,孫策即便洞悉了眾人逼宮的意圖,也不可能搞一場大清洗。自相殘殺,最後只會白白便宜了敵人而已。
所以,孫策做出了最簡單的選擇,他給了眾人一個站隊的機會。跟他站在一起的,留下來死戰,其他人可以隨孫權一道退往壽春。
很顯然,孫策要破釜沉舟了!
江東軍分裂之後,肯定沒辦法繼續保持東拒張頜、龐統,北上與曹操聯手的態勢。如果孫策繼續留在兗州作戰,後路就會被張頜切斷,正如他自己說的,不成功則成仁。
眾人都看出了這一點,卻只有陳武一人毫不猶豫的做出了選擇。
第二個有動作的是朱桓,他當日也曾以持穩論勸過孫策,但今天,或許是被孫策的霸氣所懾服了,他做出了完全相反的選擇。
他不像陳武那樣不擅言辭,走到帳門前,他突然站住,頭也不回的的說道:「諸位,江東能有今日景象,都是靠了主公的勇武和銳氣啊。若是失卻了這份銳氣,將來只怕是欲偏安而不得啊。」說完,也不等著看其他人的反應,快步走了出去。
張昭等人依然面無表情,孫權看起來很不安,視線一直在帳門和張昭的老臉上游移不定,嘴唇也是翕動著,但終究沒能將腳步邁出,也沒說出挽留的話來。
孫策離開後。眾人的注意力本來就都放在孫權身上,等了好半天。知道他做出了最終的選擇,一時間或是歎息。或是慶幸,亦或失望、懊喪,不一而足。
「公覆,二將軍就拜託你了!」韓當整整衣甲,一巴掌拍上了黃蓋的肩膀。
「義公你……唉!」黃蓋神情極為激動。
做為跟隨孫堅多年的老臣子,他當然不願意看到孫策兄弟分裂,可他也明白,即便沒有孫權的表態,張昭等人也不會將賭注押在孫策的背水一戰上面。還是會找個其他的由頭,做為不戰而退的理由。
其實,從這個角度來說,孫權才是表現得不地道的那一個。
作為長兄,孫策對幾個弟弟都是愛護備至,特別是年紀較長的孫權。孫策完全沒留任何後手,各種放權,一心盼著他成器,一絲一毫的猜忌都沒有。根本不似諸侯之家的作風。
孫權領軍作戰,向孫策討要護衛,後者直接將周泰、蔣欽兩員猛將調撥在他麾下。周泰是員力大無窮的悍將,當日和青州鬥將。在個人武藝上,除了孫策,只有周泰不落下風。蔣欽的箭術高超。有這樣兩個人在身邊,安全性肯定會增加很多。
在大戰將臨。用人之際做出這種舉動,孫策對弟弟的愛護之心。是毋庸置疑的。
不過,黃蓋、韓當作為家臣,對主家的家事也沒置喙的餘地,只能和韓當各保一方,盡力效忠,只求不愧對孫堅的知遇之恩了。
最後,他也只能拍拍老搭檔的肩膀,道一聲:「珍重!」
周泰很堅定的站在孫權身後,倒是蔣欽表現的有些進退維谷,但最後還是放棄了。最終,校尉級別以上的軍將只有那三人追隨孫策而去,倒是中級將官有八成以上都跟了出去。
文臣則是盡數留在了帳中。
武將多是性情中人,文臣則都是世家出身的名士,他們為家族考慮得更多,沒辦法像武將們那樣拔劍生死,行事全憑意氣。
「二將軍,咱們走罷。」張昭歎了口氣,走到孫權身前,輕聲提醒道。
……
龍山之戰對敵手們造成了怎樣的影響,王羽並不知道,也沒空關注這樣的問題,此刻他最關心的,是徐庶出使的成敗。
徐庶當日請命平定西涼殘軍,做的不是以武力解決的打算,而是要孤身入敵營,以口才和膽魄來解決問題。
打從心裡講,王羽不想讓徐庶去,太危險了。西涼人已經是窮途末路了,又沒有統一的指揮系統,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突然發瘋?對付這樣的敵人,王羽當然不願意付出失去一員大將的代價。
不過徐庶很堅持,而且做出的分析也很精闢在理,猶豫再三,王羽還是答應了徐庶。
徐庶這一去,已是兩天過半,三天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但西涼軍方面卻遲遲沒有動靜。王羽開始擔心,一時間也是顧不上關注中原戰場和曹操的陰謀了。
正焦急間,帳外腳步聲急響,紀靈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大叫道:「主公,事成了,元直將軍成功了,梁興的兵馬已經到了平陶城下,開始進城了!」
「哦?」王羽大喜起身,三步並作兩步到了帳門前,「好,如此甚好!傳令下去,全軍開拔,目標平陶城!」
「喏!」
……
平陶。
緊閉數日的城門洞開,城頭上遍佈甲士,劍拔弩張,戒備森嚴。
馬超身著鐵甲,看了在城頭指揮的從弟馬岱一眼,見得後者點頭,示意準備就緒,這才一提馬韁,與妹妹馬雲騄一起迎了出去。
「梁叔父,侯叔父果然勇冠三軍,竟然突破了太史慈那賊的阻截,真是天不絕我西涼啊!李叔父人在何處?莫非……」馬超一臉的驚喜,但話語裡卻是隱伏殺機,梁興、候選都是心中微凜,知道一個對答不好,今天就是血濺城門的局面。
梁興呵呵一笑,道:「賢侄說笑了,那太史慈勇武過人,麾下疾風精騎更是百戰之師,哪裡是輕易突破得了的?只是他顧忌將士傷亡,一時拿不下我等,故而乾脆裝個大方,讓咱們進城來吃糧罷了。」
梁興等人單獨拿出來,實力比馬、韓兩家要差,但合起來,卻比馬、韓加起來還要強上不少,從地位上來說,這些人都是平起平坐的。
之前馬超打敗韓遂,成了主將,梁興等人懾服於他的威勢,都以下屬自居。眼下大軍已經煙消雲散,他們就恢復了從前的稱呼。這樣做的好處是擺明車馬,大家一切照舊,省得為爭權衝突了。
「我就料得如此!」
馬超冷笑道:「王羽小兒現在想必正得意洋洋呢,覺得對付咱們這些殘兵敗將,不值得付出太多代價,他的心思恐怕全都放在曹操身上了。這樣正好,那曹操老謀深算,連董卓都栽在他手上,又豈是個好相與的?他們自去爭奪,正方便我等重振旗鼓!」
梁興和候選對了個眼色,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驚訝。
他們也算是馬超的長輩,不說是看著馬超長大吧,也差不太多。以他們想來,此刻的馬超應該是垂頭喪氣才對,至不濟也該是心中只有憤恨,像個輸紅眼的賭徒一般。怎麼也沒想到,馬超的情緒竟然和大戰之前差不多。
看著馬超不急不躁,從容淡定的樣子,梁興二人心中湧起了無限的敬佩。這敬佩針對的不是馬超,而是徐庶!他料得實在太準了,簡直是分毫不差!
料敵先機若此,還怕大事不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