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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本以為鍾繇要說的是什麼機密,等眾人退下,只剩下郭嘉、荀彧叔侄、程昱等幾人之後,鍾繇這一開口,他才反應過來,原來鍾繇暗示他屏退左右不是因為機密,而是完全出於給他留面子的緣故。
「主公奪得關中,撥亂反正,名聲播於天下,固然值得欣喜。但若就此認為可以高枕無憂,認為可以憑借聯盟之力,制服青州,卻未免有些太過樂觀了。青州王驃騎,出道以來,行事便如天馬行空一般,讓人難以揣度,卻每生奇效……」
從不同的角度,看同樣的人或事,經常能得出不同的結論。從中平元年的討董之戰開始,鍾繇就在朝廷中樞之地,伴在天子左右,可以說是全程的見證了王羽崛起的過程,他對王羽的看法,和曹軍主流的想法不盡相同。
「與其說這一切都是王驃騎算計好的結果,未免太過杞人憂天,人力有時而盡,豈能事事料在眾人之先?驃騎將軍眼光是有的,也很擅長看破複雜的局面,直取要點,但與其說他行事都是驚醒算計過的,還不如說他的理念迥乎常人,即使率性而為,看起來也是高深莫測。」
鍾繇舉例說明道:「單說博取天子好感這件事,當初在河陰,王驃騎若是一刀結果了董賊,天子也會感念其救駕之功,卻不會如此恩賞,一口氣就賞到了賞無可賞的地步。這是實力,也是運氣,但絕對不是計算好了的結果。」
因為一直伴在天子身邊。所以鍾繇對當時天子的心路歷程是最有發言權的,他不確定天子那一道密旨。到底是多少偶然因素結合起來後,形成的必然結局。但他很清楚,那其實也是天子一時衝動之後的結果。
就是因為天子這一衝動,王羽的崛起之勢就變得難以阻擋了,連曹操取關中,掌控朝廷,也只能在大義名份上與之分庭抗禮,而非壓制對方。若說王羽從下刀那一刻開始,就算計到了這種局面,那他就已經超出人類的範疇了。
「所以。與其研究他的計謀、戰法,還不如推敲他的理念,從而勾畫出完整的形象,取其長處,避其短處,如此,方能與之正面抗衡,而非僅僅使用傳統的權謀手段,暗施冷箭。」
廳內一片靜寂。只有鍾繇的朗朗話語聲在迴盪著。
荀彧微微抬眼,與年紀更長於己的侄子對了個眼色,驚訝的看到,後者竟是微微頷首。似乎對鍾繇這番話深表贊同。他吃驚不小,難道在朝中看到的,真的和在敵對立場上看到的王羽有很多不同嗎?
鍾繇的措辭雖然婉轉。但意思卻很明確,無非是要曹操向對手看齊。亦步亦趨,至少先處於不敗之地。再談打敗如何對手。
不管正確與否,這番話都不是一般的刺耳吶!
荀彧再看廳內其他人的神情,郭嘉一臉沉思,看起來不但把這番話聽進去了,而且還在很認真的思考、分析著。在這位傲氣、才氣都十足的天才身上,這樣的情景,可是不怎麼多見的。
程昱的反應算是最正常的了,他一臉的激憤,鬍子、袖子都在不停顫動,看那架勢,要不是曹操一直以眼神制止,他恐怕已經把手指到鍾繇鼻子上去了。
荀彧很能理解同僚的心情,他甚至能猜想到,此刻主公的心境到底是如何的難堪且憤怒。
只有身在軍中,才能理解,這幾年主公和大家是怎麼過的,是如何在王羽的陰影之下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
袁譚死了老爹,和青州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主公這邊卻是先失肱骨謀臣,再折親族大將,這仇,不比袁譚的殺父之仇小多少。但曹操不但不能報仇,而且還只能不斷的示敵以弱,先後幾次大踏步的後撤,連起家的東郡都放棄了,為的就是與青州軍拉開距離。
當然,武人們上了戰場,生死榮辱就只能置之度外了。私人的仇,不至於,也不應該影響到軍國大事。真正讓主公,讓諸位同僚感到屈辱的,還是先後那幾次示弱,和示弱之後面臨的窘迫處境。
西進之戰進行了差不多有兩年,最低谷的一刻,就是夏侯淵弄巧成拙,被李儒重創的那一次。可以說,當時曹軍已經到了生死一線的關頭,要不是郭嘉獻策,鍾繇牽線搭橋,在西涼找到了盟軍,人心恐怕就此便散了。
有了這樣的經歷,就能夠理解,在取得關中之後,主公和眾人何等的振奮,何等的揚眉吐氣了,簡直就是鯤魚化鵬,一朝翻身吶!
即便并州高幹有和青州合流的傾向,對曹軍是一記悶棍,但也說不上是滅頂之災。
青州軍能在幽州速勝鮮卑、烏桓,未必能在并州快速解決西涼軍,別忘了,幽州大戰之中,王羽可是動用了驃騎軍近乎全部的力量!
當時關中之戰正如火如荼,曹軍無法抽出力量對付青州,但若王羽這一次也是主力西進,去對付西涼軍,那自己這邊就沒什麼好客氣的了。
荀彧所長不在兵事,但這些最基本的形勢變化,他還是瞭若指掌的。
現在,鍾繇將事情說得這麼嚴重,要求主公亦步亦趨,以王羽為師。往好了講,是過於謹慎,往難聽了說,就是小題大做,借題發揮啊,也難怪程仲德這般惱怒。
曹操的臉色同樣不怎麼好看,只是他這人城府本來就深,這幾年在王羽的陰影之下,也一直在苦苦忍耐,倒是練出來了一副好忍功。
而鍾繇從前就是這脾氣,說話直接,不給人留情面,曹操若是大發雷霆,一時倒是痛快了,事後還是得回過頭來道歉,不然只會壞了自家名聲。
「不用通常手段?」沉默半晌,曹操沙啞著嗓子,沉聲問道:「具體該當如何?這裡沒有外人,元常不妨暢所欲言,不必顧忌多多。」
「從青州新政到這定北策可以看出,王驃騎重視的不是一家之利,而是天下大利!」
鍾繇並不推辭,話語擲地有聲:「屯田,讓利於民;尚武,授民於柄;重商,則是不憚百姓流動,增長見識;普及教育,更是亙古以來,前所未有之事,那人人如龍的口號,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敢掛在嘴邊的!還有航海、定北……」
「這些政策實行下去,將來到底會演變成什麼樣,繇眼光不足,難以推測,但就目前而言,青州的勃勃生機,卻是大異於中原其他地方。民心若水,這些看似無形的東西,似乎除了提供更多財富,沒辦法在征戰中提供更多幫助,實則不然!」
「這幾年青州對外征戰,動員的兵力都不多,但民間尚武制度已經施行了很久,便是出海這樣的大險之事,驃騎將軍振臂一呼,從者都以千萬計。若是真有外敵攻入青州,在其恐怖的號召力之下,又會有怎樣的一支大軍出現呢?」
說著,鍾繇肅容斂身,鄭重說道:「鍾繇不才,蒙主公看重,參贊軍機,以軍國大事垂詢,不敢不殫心竭力,言出肺腑,望主公明察!」
鍾繇能被選作天子舍人,自是形象口才俱佳之輩,這番話說的也是言辭懇切,毫無虛偽之意,不但曹操動容,郭嘉側目,連一直看他不順眼的程昱都斂起了凶厲的眼神,冷靜且認真的思考起來。
實際上,在王羽北上之處,曹軍內部也曾有過一些聲音,想與董卓講和,翻身過來抄王羽的後路。程昱、鮑信,以及從呂布軍逃出來的陳宮都持這樣的意見,後者甚至很賣力的在長安、弘農之間奔走,想斡旋個和議出來。
曹操也一度意動,只是郭嘉堅決反對,並私下裡提醒曹操:「何不去與臧宣高稍事商議?」
曹操這才恍然記起,當年臧霸趁著王羽在河北鏖戰,將境內兵力抽調一空,想趁機偷襲,結果被徐庶召集起數萬民兵,在原山一戰打了個落花流水,就此一蹶不振。
王羽北上之前,曹操這邊夏侯淵兵敗,損失了不少兵馬,就算與董卓達成和議,也要在西線留下一定的兵馬防備對方反覆,而且還要派遣一員大將留守南陽,以防備劉表,實際能抽出的兵力充其量不過兩三萬。
青州現在的動員力更盛從前,一旦留守的眾將再次祭起民兵戰法的法寶,對青州的戰事不利,那風向可就徹底變了。搞不好連袁術都會跳出來咬人,那可真的是四面楚歌。
現在鍾繇在郭嘉的觀點上更進了一步,認為就算曹軍以主力東進,進攻主力在外的青州,都有可能佔不到太大便宜。
這話雖然不中聽,但真不能說一點道理沒有。民兵野戰或許不是實力暴漲,又免去了後顧之憂的曹軍的對手,但他們在防禦戰中,配合青州那些神兵利器,未嘗沒有一戰之力。
就比如涼茂描述的,在遼西海戰之中出現的床弩,一旦有裝備此物的戰船出現,封鎖黃河水道,同時在城頭上再架上幾具,威脅可不是一般的大。
曹操面帶慚色,幾步走下丹墀,挽住鍾繇臂膀,動情道:「元常所慮甚至,關中大捷之後,吾的確是起了驕縱之心,慚愧,慚愧。這以敵為師之事,還請元常有以教我。」
「不敢。」鍾繇見好就收,收起犯言直諫的強項架勢,半真半假的自謙道:「繇蠻勁發作,幸得主公大度,不予計較,但此事,還當眾人商議,主公定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