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元洪和段祺瑞的衝突終於在是否對德宣戰這件事上完全爆發出來。
最初一段時間,黎元洪還是相當能忍耐的,他做副總統那麼久,自然早已學會韜光養晦,遇事忍讓。而段祺瑞脾氣雖大,但好歹也是留過洋的人,多少有些遵行憲法的觀念,也不至於給黎太過難堪。
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拿。有些事情反而是壞在了手下那些人手裡。
段祺瑞早年留學德國,最少還能表面上表現出對黎總統的尊重,但他的手下就很難做到,比如段祺瑞最信任的「小扇子軍機」徐樹錚就是最難說話的一個。
徐樹錚很有才幹,而且極得段祺瑞倚重,段祺瑞怠於政務,每天總要下棋、打牌,把時間消磨在這上面,公務基本上由徐幫忙處理。而且徐十分能幹,總能將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又對段忠心耿耿。時間一長,段就對其極為依賴,彷彿沒有小徐自己就不知怎麼處理公文。
但徐樹錚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恃才傲物,飛揚跋扈,說話做事盛氣凌人,絲毫不留情面,甚至是老段的情面也不講。包括段的親信,見到其都繞著道走,敬而遠之。
反正小徐替老段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
從用人識人這方面,老段跟袁世凱比差得太遠。老袁手下有一幫人替他做事,而老段只有一個小徐可用。
段祺瑞任國務總理,便讓徐樹錚任國務院秘書長。
段祺瑞做太上總理,讓黎元洪當橡皮圖章。
這裡面的起因是民黨最早為限制袁世凱而匆匆制定的所謂《臨時約法》。由於當時約法對總統府與國務院之間的權限不甚了了,而老段和老黎在平日裡也不太互通聲氣,因此在一些事務上難免出現誤會與衝突。按照約法規定,國務院所決定的重大事件,應當呈遞給總統府,由大總統蓋印發佈。徐樹錚是國務院秘書長,因此經常要往返於國務院和總統府辦事,但這個小徐經常不給黎總統說明事件來由,只管催促總統趕快蓋印。要是黎元洪多問上幾句,小徐脾氣上來就敢當面頂撞。徐樹錚這種盛氣凌人的態度,若不是總統府秘書長張國淦從中斡旋調解的話,黎總統還真是有點吃不消。
有一次,徐樹錚拿著山西省三個廳長的任命書來請總統蓋印,黎元洪剛剛問了幾句這三人的從前來歷,小徐就不耐煩的說:「大總統問這些幹什麼?請趕快蓋印,我事情忙得很!」這下可真是把黎元洪氣得半死。等徐樹錚走了,黎元洪恨恨的跟手下人說:「我本不想要做什麼總統的,可你們看看,這些人目無總統到了什麼地步!」
總統府秘書長張國淦兩頭受著夾板氣,自然日子好過不了,干了三個月,終於受不住辭職走人。黎元洪做了總統後,一大幫湖北老鄉都攀附到他的門下,總統府被人戲稱為「湖北會館」,這幫人可不願眼看著黎元洪手上無權,在這些人的鼓動下,總統府與國務院之間的矛盾更是迅速激化。
在張國淦辭職之後,代替他的是人稱「報界三傑」之一的參議員丁世嶧。丁秘書長可沒有張國淦那麼好說話,他的性格和小徐倒是有點像,一向是言辭犀利,做事幹練,豈能容忍小徐那樣驕橫跋扈的作風?這不,他一就職,馬上就搞了一個「府院辦事手續」草案,名義上是為了劃分府院權限、規範辦事手續,但說白了,其實就是要為總統府爭得權力與地位……你國務院不能把總統府看成是一個蓋印的機器啊!
丁秘書長的提議得到了黎總統的支持,但引起了國務院那邊激烈的反對,他們認為這個草案就是「總統爭權」,是用總統制來替代內閣制,這如何使得?段祺瑞身為內閣總理,當然不能對這事坐視不理,他隨後便請假不出,以此來向黎元洪施加壓力。
黎總統其實也心虛得很,他也不想把事情搞大,因為老段不出來理事的話,他還真維持不了局面。於是黎元洪又找人出來斡旋調解,說他本人是尊重《臨時約法》和責任內閣制的,絕沒有要恢復總統制的想法;之所以搞出「府院辦事手續」的草案,主要是想協調府院之間的關係,避免誤解,減少矛盾。趁此機會,黎總統又向老段投訴徐樹錚等人在總統府囂張跋扈的種種做法,並希望老段能對這些人稍加約束。
既然黎元洪服了軟,老段也就坡下驢,銷假回來辦事。雙方經過一番調解和討論之後,都做了讓步和折中,老段還特別指示小徐,以後交給黎總統核閱的文件,一定要親自遞送,並且一定要注意收斂。於是,「府院辦事手續」的風波就暫時平息了下來。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這次卻是來自國務院內部,內務總長孫洪伊與秘書長徐樹錚發生衝突。孫洪伊是清末著名的立憲黨人,在民國初年的組黨熱潮中大出風頭,他此時與黎總統及林副總統的關係打得火熱,自然免不了與老段、小徐發生矛盾。
小徐仗著老段的信任,在國務院一手遮天是人所皆知,偏偏遇到孫洪伊也是眼高手低的朋友,他的為人爭強好勝,而且政治能量也不小,用當時人的話來說,這兩位在一起,幾乎就是「日日在火並之中」。
老孫是直隸人,年紀比小徐大十歲,哪裡看得慣小徐這個囂張勁。兩人的日常口角就不消說了,這裡說幾次大的衝突。第一次衝突是徐樹錚擅自以國務院的名義發佈調令、命廣東、福建、江西、湖南四省軍隊會剿護法軍李烈鈞部的事情引起。本來這事已經在國務會議上討論過,決議是去電調解,而小徐卻私自擬了一個討伐的命令拿給黎總統蓋印,結果被拒絕了。小徐一怒之下竟然擅自以國務院的名義將討伐之令發出,結果引起其他內閣成員的一片嘩然,孫洪伊當面指責小徐違法越權,而小徐也不甘示弱,兩人就此結下樑子。
緊接著,在8月下旬的時候,眾議院將湖南議員提出的一個議案轉給了國務院,其中對現任福建省長的胡瑞霖提出查辦要求,理由是其在任湖南財政廳長時有貪污等劣跡。胡瑞霖是皖系的人,徐樹錚接到議案後擅自以國務院的名義為胡瑞霖辯護,並將議案駁回。
孫洪伊得知後十分惱怒,他怒氣沖沖的找到老段說:「對民政長官的處分問題屬於內務部的職權,我自己分管的事情,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這算哪門子王法?如果秘書長可以包辦一切,那我這個內務總長還做它作甚?」黎總統得知此事後,也召見並慰留孫洪伊說:「就是啊,現在哪裡是責任內閣制,簡直就是責任秘書長制嘛!」
被這麼一鬧,老段也覺得這事做得荒唐,隨即命小徐將咨文追回,徐樹錚表面上答應,實際上卻不了了之。由此,孫洪伊又和老段卯上了。
中國的事情,就是千萬不要輕視了小人物的作用,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從古至今,有多少大人物是被小人物給拖下水並一蹶不振的!徐樹錚和孫洪伊兩人在前台鬥法,兩位後台老闆免不了在私下裡抱怨,段祺瑞說:「這孫總長也太不像話了!」黎元洪則說:「徐秘書長未免欺人太甚!」
一個月後,孫洪伊為整頓內務部,裁減了部裡的三十多名職員。由於這些被裁者大都和北洋系的頭頭腦腦有著這樣或那樣的關係,他們豈能善罷甘休,而徐樹錚也想利用他們來把孫洪伊給搞下去,於是便慫恿他們向平政院上訴。結果,平政院裁定撤銷內務部原令,被解職的那些人仍舊回去上班。
平政院是袁世凱時期設立的一個政治仲裁結構,孫洪伊不但不接受這樣的裁定,反認為平政院是一個非法機構,隨後他擬將此案提交國會審議。徐樹錚害怕國會接受孫洪伊的意見,於是決定先下手為強,他在經過老段的同意後擬定了一道執行平政院裁決的命令,準備交總統府批准。
徐樹錚的這道命令,不但內務總長孫洪伊拒絕副署,黎總統也拒絕蓋印,府、院之間反覆爭執,釀成**。老段自上次就對孫洪伊十分不滿,於是暗地裡給孫傳話,讓他辭職算了。但是,孫洪伊非但認為自己沒有錯,而且口氣十分強硬,拒不辭職。
老段這回真動怒了,他在十月中旬下了一道將孫洪伊免職的命令,讓小徐拿給黎總統蓋印。黎總統見後十分震驚,堅決不肯用印。徐樹錚為這事來回跑了四趟,黎總統連拒四次,絲毫不肯讓步。最後一次,徐樹錚威脅黎元洪說:「總統不肯蓋印也無妨,以後我們不准孫洪伊參加國務會議!」黎總統大怒:「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徐樹錚冷笑道:「什麼話?這是段總理的原話!」
過了幾天,很少到總統府的段總理突然氣呼呼的出現在黎總統的面前,他拿著將孫洪伊免職的命令交給黎元洪,說:「總統要是不肯免孫洪伊的職,那就把我免職了吧!」
老段下了最後通牒,黎總統也只好退讓,不過他還想給雙方留點餘地,也給自己爭回點面子,於是他建議:「免職令還是不下的好,讓他自動辭職吧!我來給他做做工作!」
偏偏孫洪伊這位也是個死硬派,他死活不肯主動辭職,還大聲嚷嚷道:「什麼官我都可以不做,只要維持我的人格!我不辭職,不出洋,不外調!」
黎總統也說服不了他,這下事情鬧僵了。一方面,要是不把孫洪伊趕出內閣的話,段總理的面子沒地方放,以後也就沒了威信;另一方面,孫總長堅持自己沒有錯,主動辭職就是失卻人格。雙方都不肯妥協,把黎總統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束手無策。
最後,黎元洪只好把北洋系的大佬徐世昌給請出來,希望他來調解這個糾紛。徐世昌是個老官僚,見多識廣,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問題所在。於是,徐世昌提出一個方案,那就是將孫洪伊和徐樹錚同時免職,原總統府的秘書長張國淦出任國務院的秘書長。張國淦與府院之間的關係都不錯,由他出任國務院秘書長的話,雙方的溝通就相對好很多了。
老段用人,從來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對部下的袒護是出了名的。對於徐世昌的提議,老段開始不同意,因為他並不希望徐樹錚被免職。直到後來國會要彈劾徐樹錚,老段才不情願的同意了這個方案,但又加了一條,那就是將總統府秘書長、號稱黎元洪「四大金剛」之一的丁世鐸也一併免職。
11月下旬,孫洪伊、徐樹錚、丁世鐸三人先後被免職。老段這次以一換二,而且徐樹錚仍舊是陸軍次長,勉強佔了上風。至於被免職的孫洪伊,他轉身又回到了國會,仍舊對老段不停的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