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建成不久上海郊區常見的高門樓宅院,院中移種了幾株海棠,正堂上,幾人閒坐品茗。隔著半敞的朱漆大門,青磚砌成的院牆之外卻是一大片綠油油的煙田,陳益如的家就在這裡。
「此心安處即吾家,瞥眼前塵霧裡花。剩得相知人幾個?淡芭菰釅壓新茶。」林鑠看到如此景致,腦中浮現的詩句隨口而出。
「哈哈,這煙草本乃俗物,可經安華口中這麼一說,卻是別有景致!」王壽昌放下手中茶杯,不由讚賞道。林鑠倒是臉上一紅,心想只好對不起老朱了,誰讓他老人家如今才四、五歲,還作不出這詩來,自己只能抄襲。
王壽昌畢業於福建船政學堂,和陳益如都是船政第三批的旅歐留學生,此番從漢陽機器局卸任,卻被林鑠招攬到滬東造船廠出任機器動力廠總辦,聽說陳益如就住附近,還沒上工即拉著林鑠等人前來拜訪。
林鑠此次找到陳益如,是與其商量商務印書館準備編輯一套新式教科書一事。
在後世鼎鼎大名的商務印書館,此時還是一家小型的印刷工廠,由於總經理夏瑞芳眼光獨到,其出版的以印度英語教材改編的《華英初階》和《華英進階》系列外語教材暢銷一時,從而漸有名氣。
1902年,商務印書館擴大規模,成立股份公司,林鑠經主持商務印書館編譯局的張元濟介紹,出資四萬元,占總股本百分之四十,成為商務印書館第一大股東。前不久印書館再次增資10萬元,建立印刷廠、編譯所和發行所,引進西方先進的印刷技術和機械。
此時,朝廷已經決定要廢除科舉,要求各地開辦新式學堂,但朝廷方面卻沒有出面主持編撰新式教科書,於是商務印書館決定自行編輯全套適合小學堂使用的《新式教科書》。
由於毫無經驗,夏瑞芳聘請了兩名日本專家,但林鑠建議應當博采眾家之長,由編譯局翻譯英、法、德、美、日等國小學教科書,取各國教材之優秀篇章,將新教材分為國文、算數、自然、地理、音樂、美術、歷史等科分類出版,內容由淺入深。他這一設想得到包括兩位日本專家在內大多數同仁的認同。
由於陳壽彭在英、法等國多年,林鑠就借與王壽昌同來之機想請其去編譯局主持英、法文的教科書編譯工作。
陳益如聽完林鑠的介紹後面露難色,「這編譯教材之事,失之毫釐,則謬以千里,否則誤人子弟,豈不成了千古罪人。此事非通曉中西學識者才能盡善,益如自知在西方所居日短,若是我兄長或能擔之。」
「哦,令兄是哪一個?」林鑠問道。
「家兄名敬如,與魏瀚、陳兆翱、劉步蟾林泰增五人原來是船政第一期往歐洲的留學生。家兄學成後一直在駐歐使館出任參贊有十幾年有餘,後來因李中堂之事與洋人惹上官司,這才被罷職回國,如今卻閒住在上海。」陳益如說道。
「是不是出任過台灣民z主國外務衙門督辦的陳敬如先生,我原來剛內渡時在廈門隨伯父見過他的,當初曾幫過林家的大忙。」林鑠聽後說道。
「正是,我倒忘了安華也是從台灣回來。」陳益如也笑道。
「如此正好,我們一起去請敬如先生!」
「家兄現在倒是沒什麼事,不過如今卻有一件麻煩事纏著,得先解決這事他才能抽出身來。」
「什麼麻煩?」
「安華可知道貴州的青溪鐵礦?」
「我倒還真去看過,不過那個地方交通實在不便,不適宜如今就開鐵廠。」林鑠點點頭說道。
「安華果真眼光不一般,但當時貴州辦鐵礦時,潘藯如卻沒這樣的眼光,只想著怎樣快些開礦辦廠,改變貴州地脊民貧的狀況,見青溪一帶有煤有鐵,便立志要辦起一座史無前例的大廠出來。不料千辛萬苦辦起的鐵廠剛剛投產便困難重重,最主要一點就是運輸不便。潘巡撫雖然幾經努力,但鐵廠還是終於破產,其弟因辦廠之事積勞而逝。潘巡撫自感愧疚,因辦鐵廠前後虧損三十多萬白銀,又覺著無顏面對黔省數百萬紳商百姓,卻是含恨自盡,一腔熱血終究換回一場悲劇。」陳益如略微停頓,繼續說道:「家兄當時受鐵廠所托,從中牽線從瑞記洋行借過一筆洋款,後因青溪鐵廠倒閉,遂與洋行經理戴瑪德一起去黔省清理欠款,不料這中間又做出一件糊塗事。原來兩人去貴州清理賬目期間,從湘省礦務局歐陽和朱姓委員手上替瑞記洋行購買到水口山和新寧之錫礦,這事在國外屬常見,但卻為國內不容。結果有人告發,湘省礦務局兩委員受巡撫申斥,願赴滬上具結毀約。不想家兄卻串通洋人與其爭訟,雖然他想借洋款做一番事,但如此不諳國情,如何能成?」
說罷,陳益如不禁搖頭歎息。
林鑠聽罷笑道:「若是瑞記洋行和戴瑪德,此事卻容易,我正托瑞記洋行代辦數百萬馬克的設備,此時瑞記洋行的阿諾德兄弟正有求於我。」
陳益如一聽大喜,遂與夫人一同隨林鑠乘馬車前往法租界陳敬如家中。
林鑠沒想到陳敬如也住在恆豐路的一處庭院,離自己家不遠,不過由於自己常年在外奔波,卻很少回租界內林家花園,所以根本沒有見過。
陳敬如剛剛五十出頭,面色白淨,留著漂亮的鬍鬚,看得出年青時是個風流倜儻的人物。他的夫人愛瑪依卻是個地道的法國美人,不過卻穿著一身滿洲袍服,顯得多少有些不倫不類。
陳益如先將林鑠的來意對其說了一遍,敬如聽說林鑠是霧峰林家的人不由多看了他幾眼,然後提了一些當年在台灣的舊事。
話歸正傳,陳敬如說道:「林公子願從戴瑪德手中接手採礦權自是再好不過,我只不過痛恨國人不講信譽,隨意撕毀合同,害得我名聲受累。實在是忍不下這口氣而已,所以才要替洋人打這官司。」
林鑠只覺得好笑,這陳敬如也好歹在官場上混跡多年,卻依然如此天真,可能是在西方呆得久了,思維方式都有些像西方,難怪在國內不受待見。
陳益如和王壽昌又在一旁勸解一番,陳敬如這才答應勸說戴瑪德將手中湘黔兩省十幾座礦山的開採權轉讓給林鑠。這方面困難倒不算大,林鑠有的是辦法讓瑞記洋行的老闆阿諾德兄弟將手中的這些採礦權交出來。
隨後林鑠將話題轉到編譯最新的西方教材一事,陳敬如倒是很爽快地應承下來。
新任湖南巡撫趙爾巽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見引起民憤的洋行願將礦手中礦山轉給漢陽鐵廠開辦,正是求之不得,指示商務局盡快發給執照,了結糾紛。
林鑠很順利地拿到了包括水口山、錫礦山等在內十幾座礦山的開採權和湘省的探礦權,這其中最重要的是號稱「戰爭金屬」的錫礦山銻礦。
湖南礦務局於1895年由時任巡撫的陳寶箴創立,隨後開始了大張旗鼓的招股建礦工作。自1896年先後建起了常寧水口山鉛鋅礦、新化錫礦山銻礦、益陽板溪銻礦、平江黃金洞金礦等大型官辦企業,其中以水口山鉛鋅礦為第一,鉛鋅產量呈逐年上升趨勢。
由於正趕上1898年的經濟危機,國際市場上金屬價格下跌,湘省的礦業招股困難,營業不佳,各礦山處於停頓狀態。
林鑠找到了經營板溪銻礦的梁煥奎,這位民初時的「湖南財神」如今也舉步維艱,勉力維持著久通公司的生產。這也是中國民族工業起步時的真實情況,由於資金少、規模不大和分散經營,造成技術力量薄弱,加之又缺少國家的扶持,大部分的礦產資源最終都淪落到洋商手中。
林鑠提出由他出資二十萬兩入股,占板溪銻礦四成的股份,但公司仍由梁煥奎打理,自己並不干涉其經營。,林鑠相信梁煥奎的能力,所以提出的條件十分優厚,梁煥奎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林鑠投資工廠、礦產,一般並不參與經營,頂多偶爾提點建議,其實國內並非缺少經商的人才,而是缺少扶持與合作,現在自己所做的只是幫其渡過難關而已。只要邁過最初的一道坎,大部分企業就會走入正常的發展渠道。
一個人能有多大精力,所以他很少管具體的事務,他的投資是讓更多的人參與經營,而不是將別人排擠出去。
這反而讓林鑠贏得了不錯的口碑,他不會像別人似的侵佔小股東的權益。
所以梁煥奎很快就答應與林鑠合作,一同開發湖南的礦產,並將新公司取名為華昌礦產公司,這個民初時很著名的礦產公司提前了五年出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