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雞報曉,東方泛白
稀薄的夜幕還未完全散去,寶慶府城南郊的一個小村莊裡早已經是人聲鼎沸。
說是個小村子,嚴格意義上來說卻又不是。因為裡面住的都是寶慶衛的軍戶,算是個軍戶的屯所。原本應有百餘戶人家,正好是一個百戶的編制。近些年來由於軍頭的盤剝,不少軍戶選擇逃離,最少的時候只剩下了一半多一點。不過自從今年年初以來,逃離的軍戶聞訊陸續返鄉,部分外地流民也被衛所分田的政策吸引而申請入籍,村子裡又逐漸開始有了向鼎盛時期復甦的跡象。
寶慶衛乃至南方各都指揮使司轄下,像這樣的軍戶屯所比比皆是。但時至今日,整個南方內地承平已有二百餘年,原有的軍戶們大都不再關注自己的軍人身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又由於南方不像北地邊塞那樣狼煙時起,除了那些與少民村寨接壤的地帶之外,大部分屯所都沒有修建防禦設施,二百年傳承下來,早已和傳統的村莊一般無二。
與往日的平靜不同,小村子裡也有著大事發生。
張三同穿戴整齊,從村西頭的家中出來,邊走邊和身邊的家人說著話。
他是湖廣鎮陷陣營乙隊甲司的一名士兵,去年剛入的伍,說話間,臉上依然帶著農村青年憨厚的笑容。可軍容倒是絲毫不馬虎,一身嶄新的鴛鴦戰襖和外面的鐵甲披掛得整整齊齊。胸前一枚銅質四等勇士勳章更添了不少精氣神。
因大軍從廣州北返,路過寶慶暫作停駐,昨天龐岳特意准許家在寶慶府城附近的士兵。無論軍戶民戶,都可以回家住一晚,今日清晨再回營報到。
「三同啊,本以為你能多住幾天的,沒想到這麼快就要走了。這時節也不太平,回到了軍中可要多保重啊!」張母依依不捨地替兒子整了整肩巾,抹著眼淚道。
「娘。您別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個的。辰州離咱家也不遠,軍中一放假我就會回來看您。」見母親落淚。張三同也不禁動容,趕緊安慰道。
「你看看你這老婆子,好好的事你掉哪門子淚?」張父不悅道,「三同啊。別聽你娘的。回到軍中跟著侯爺好好幹,到了戰場上多殺韃子,為咱老張家多爭光!家裡的事不用你操心,托侯爺的福,咱家裡面現在分了好幾十畝田,你大哥二哥分了家出去單獨立戶,也都分到了田地,以後的日子只會越過越好。你安心殺敵即可!」
數落了抹淚的妻子一句。張父隨後卻是越說越高興。幾十年了,家中的日子還沒有這麼好過。去年底家裡分了三十幾畝地。今年秋天又大獲豐收,收穫的糧食除了上交的以及夠自己家裡人吃的之外,還能節餘下數目可觀的一部分。不像往年,家中無寸土,祖上傳下來的軍田早就被衛所的軍頭們兼併得一乾二淨,自己累得半死不活不說,即便碰上少有的好年景也不過是餬口而已。
唯一讓張父感到有些遺憾的是,長子張大同腳有點殘疾、次子張二同身體瘦弱,都沒能像三兒子一樣參軍,只能在家裡面老老實實地種地交糧。想當初,張父對此還感到過竊喜,覺得兩個兒子不用參軍也分到了田,算是佔到了便宜。可後來隨著湖廣鎮的一次次勝仗,軍屬待遇的優厚性也逐漸顯現了出來。外村人欽羨的目光,減免的田稅,三兒子不時捎回的軍中發下的賞銀,不斷上門為老三說媒的媒人,讓張父心裡面多多少少有了點不太滿足的味道:要是老大老二也能參軍,減免的田稅豈不會更多,捎回的賞銀豈不是也會更多?
「我知道了,爹,您和娘在家也要多保重身體,別太勞累了。」張三同點點頭,又看著一旁的兄弟們,「大哥、二哥,我不在家,爹娘就交給你們照顧了,你們多受點累。四弟、五弟,平時在家多幫爹娘幹點活。」
手足之情,血濃於水,兄弟們之間的話別沒有太過華麗的辭藻,其中的含義卻是不言而喻。
「小山,別鬧了,把帽子還給三叔,三叔要走了。」張大同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拿過了兒子正玩得起勁的紅纓鐵盔,遞給了張三同,「老三,爹娘不用你操心,戰場上你自己留點神!」
「大哥,我知道了,你也多保重。」張三同說完又來到嘟著嘴的侄子身邊,摸了摸他的腦袋,笑著說,「小山,別著急,等過些年你參了軍也能有這個,說不定比三叔現在的這個盔還要好。」
一家人頓時發出會心的笑聲。
「三同,你磨磨蹭蹭地幹什麼呢?就等你了!」一陣洪亮的嗓音傳來。
張三同循聲看去,原來是自己什中的伍長,也是屯所百戶的兒子胡大鵬。在他身邊,村裡面參軍入伍的年輕人差不多都到齊了,足有二十餘人,大都身著陷陣營特有的白鐵甲。送行的家人們圍了一大群,站滿了村中道路兩側。
湖廣鎮慣例,參軍的軍戶匠戶子弟原則上按家中所在的屯所進行劃分、編組,民戶子弟也按鄉鄰、街坊進行編組。
由於參軍的時間不長,本屯所中的二十幾個年輕人基本上都還是大頭兵一個,身為伍長的胡大鵬算是最高軍銜了,也是其中隱約的領袖。
胡大鵬家原本世襲總旗軍職,去年底都指揮使司的督導團在寶慶查奸除惡、清丈土地時,本屯所原來的百戶因貪得無厭也未能逃過殺頭抄家一途。一向謹小慎微的胡父卻因此得以出頭,繼任了百戶一職。
出身軍官世家的胡大鵬自幼練武、人又長得高大強壯,入伍之後自然是如魚得水。在萬壽橋、衡山以及廣州等戰事中均立有戰功,不僅最先當上伍長,更榮獲銀質三等勇士勳章一枚。讓他那剛當上百戶沒多久的老子喜上加喜,笑得合不攏嘴。
「快點!」向家裡人告了別的胡大鵬又朝張三同這邊喊了一嗓子。
「來了,來了。那爹、娘,大哥二哥,四弟五弟,我走了!」
「多保重!」
「老三多保重!」
「三哥保重!」
等到兒子的背影遠去,張母才突然想起了什麼。充滿懊惱地道:「看我這記性,鄰村老鄭家來提親的事,我昨晚上剛和老三說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問他的答覆呢!」
張父不以為意地看了妻子一眼:「你著什麼急?老三現在是什麼人?還愁找不到婆娘?鄭老黑仗著家裡有幾畝破地,不是一向看不起咱們軍戶人家嗎?現在知道送女兒上門來了?我也讓他好好急上一段日子,讓他曉得現在究竟是誰要看誰的臉色!」
寶慶籍的士兵陸續回營之時,府城外湖廣鎮大營裡的將士們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一頂頂帳篷被收了起來。糧草輜重重新裝車。士兵們在軍官的指揮下按照編制整隊,不時有哨騎裹風而來、絕塵而去,在營地和城中的衛指揮使司之間來回穿梭,傳達著一條條命令
秩序井然,忙而不亂。
城中,衛指揮使司衙署
龐岳讓人找來了情報司總監馬元成,屏退左右。
「關於此事,你務必挑選得力、可靠的人手前去辦好。不要出差池、也不要延誤,越快越好!」龐岳親手將三封信交給馬元成。「另外,我會讓總參謀司的劉成參謀跟著你選派的人一同前往,路上要護得他周全。」
「大人放心!屬下保證萬無一失!」
馬元成雖然不知信中內容,卻也知道劉成是龐岳的小舅子,無須多加思索也已猜到此事非同尋常。
目送著馬元成離去,龐岳腦中思緒聯翩。
他交給馬元成的兩封信,有兩封是他自己所寫,另一封則是妻子劉冰兒所寫,送達的目的地均是廣州。
昨夜夫妻間的一番談話讓龐岳心中那個出現已久的謎團徹底化解,劉冰兒的身世也真相大白。
當時,剛得到真相的龐岳幾乎目瞪口呆,他的膽子不算小,卻怎麼也沒有想過,劉冰兒的父親、也就是自己的便宜老丈人竟然是十幾年前縱橫南海的「十八芝」海盜集團成員之一,可與鄭芝龍分庭抗禮的劉香。
十二年前,不願歸附明廷的劉香在與鄭芝龍的最後決戰中落敗,殺了鄭芝龍的二弟鄭芝虎之後舉槍自盡。其部眾大都潰散,一雙兒女由心腹部下護送著遠走他鄉。
震驚之後便是竊喜,當然,龐岳的這一喜與劉香的悲劇毫不相關,他並非無情之人,哪怕與老丈人再無交集,也斷然不會對其悲劇無動於衷乃至幸災樂禍。實在是因為妻子交給他的那個箱子帶給了太多的驚喜。
全套的海船圖紙,航海圖志,還有老丈人當年留下來的眾多老部下,無論那一樣,對正在為打造海師而焦頭爛額的龐岳來說,都無疑是雪中送炭。
昨晚與妻子的一段對話此刻也再次浮出了龐岳的腦海:
「娘子為何現在才告訴為夫真相?」
「為妻是想看看夫君是否真心。」
「嗯?」
「呵呵,夫君別當真,我和你說笑的。之所以現在才說出真相,也是為夫君著想。爹爹當年的老部下們對爹爹自然是忠心耿耿,但是他們如今對夫君是何種想法,我也不能保證。夫君如今身為右都督府都督同知、又晉封侯爵,有些事可不能像從前那樣操之過急而失去了自身的主動之權。當然,這也只是為妻自身的一點想法,婦道人家的言語,有時卻是當不得真,大事自然還得夫君定奪。」
「哪裡,哪裡,娘子真乃為夫的賢內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