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八,辰州北郊
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天朗氣清、風輕雲淡,和煦的陽光灑在山下曠野中已是一片金黃的草木上,別有一番風味。
微風吹過,草木搖曳,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陣歡快的馬蹄聲,似乎還夾雜著女子銀鈴般的歡笑。伴隨著這一連串響動,自遠方奔來的兩個黑點越來越清晰,赫然是一白一紅兩匹駿馬。
再一看,只見騎在白馬背上的是一名身著勁裝、身材窈窕的女子,控制著棗紅色駿馬的則是一名身材魁梧、身著便裝的青年男子。兩人控制著身下坐騎從遠處一路馳騁過來,卻始終只保持著兩個馬位的距離,在他兩人身後,似乎還有影影綽綽的數十騎在跟隨著。
曠野中,一聲響亮的馬兒嘶鳴響徹長空。棗紅馬上的龐岳勒住韁繩,待坐騎落下前蹄之後,略有些無奈地笑道:「好吧,冰兒,我輸了。」
聽到這話,前方的白馬也在背上主人的控制下躍起前蹄,發出一聲悠長的嘶鳴。緊接著便是一陣銀鈴般的嬌笑:「我居然贏了威名遠揚的龐大總兵,說出去恐怕沒有幾人會相信吧?」
看著額頭的秀髮已被汗水浸濕、臉上卻頗有些得意的劉冰兒,龐岳故意做出一副失落的樣子:「唉,想不到我縱馬疆場十年,今日竟會輸給你一個弱女子。巾幗不讓鬚眉,巾幗不讓鬚眉啊!」
龐岳此話一出,劉冰兒的笑聲越發地清脆了,其實,以她的冰雪聰明,豈能看不出龐岳在故意讓著自己?但正是這種幾乎不加掩飾的遷就,卻令她倍感溫馨。
說話間,兩人都減下了馬速,開始徐徐前行。衛遠等一眾親兵則識趣地跟在百步之後。
「冰兒,」龐岳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歉疚,「你來到辰州一個多月了,可這些日子我卻忙得脫不開身,一直沒能陪你出來好好地走走,我……」
聽著龐岳所說,又看看他一時語塞的樣子,劉冰兒眼中的幸福感一閃而過,緊接著搖了搖頭柔聲道:「不要說這些,你有著自己的事業,又豈能天天陪在我這樣一個小女子身邊?如今,你年紀輕輕卻已身居高位、手握重兵,達到了旁人一生都無法匹級的地位。來日,更是前程不可限量……」
突然看到龐岳的表情似乎嚴肅了一些,劉冰兒不由得停住了自己的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臉上的紅暈令人望而生憐。
「你……」伶牙俐齒的劉冰兒也重複了龐岳的語塞,「是不是覺得我一介女流之輩不應該談論這些?」
「這倒沒什麼不能談的,」龐岳輕輕地歎了口氣,「只是有些事情你可能並不知道。我的確憑著一些戰功贏了聖眷、進而獲得了今日的這一地位,並且在大多數時刻,面對部下的歡呼聲,我也無可避免地會有意氣風發、天下大事捨我其誰的感覺。不過,有時靜下心來想想,卻發覺這種所謂的功業其實並不是我想要的。」
「你為何會這麼想?」劉冰兒微微皺眉,對龐岳說出的這番話感到有些不解,她不知道如今正前程似錦的龐岳為何有著這樣一種想法。
龐岳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默默地看著遠方,一時間,周圍只剩下了馬蹄踏在枯草上發出的簌簌作響。
剛剛來到這個時代時,龐岳在經過最初的一絲不安之後,很快便在腦中遺留的那種憤青熱血的推動下確定了自己的奮鬥目標,並立下了一連串誓言,比如要用自己的努力為自己殺出一個舞台、殺光建奴拯救漢家江山等等。
至於驅逐建奴這一奮鬥目標,龐岳倒一直沒有動搖過,並且經過這一年多來的所見所聞、實際磨練,已經少了一些盲目的衝動,多了一些冷靜、實際的思考,這個目標變得越發的清晰、堅定起來,以後不管面臨怎樣的處境都不會再發生動搖。為了那些倒在建奴鐵蹄下的無辜百姓,也為了自己心中的夙願。
只是,對於做人上人、搏一番榮華富貴、接受萬眾矚目之類的想法,龐岳卻興趣日減。
作為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手中又握著這麼厚的資本,龐岳也不能否認自己心中不時浮現出來的野心。只是,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之後所見到的一幕幕卻讓他有了另外的一些想法。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的腦中總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些曾經頭一天還在他面前傻笑、第二天便永遠地倒在了戰場上的官兵,浮現出大片升起黑煙、化作廢墟的村落,浮現出那些那些衣衫襤褸、戰戰兢兢看著自己的百姓們……
要把自己的榮華富貴建立在這種基礎上,要利用那些人的犧牲來達到自己的私利,至少在目前,龐岳無論如何都無法說服自己狠下心來做到坦然處之,畢竟自己在前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至於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繼續向前走了很長一段距離之後,龐岳才緩緩開口:「正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一旦天下大勢有變,首先受苦受難的便是那些無權無勢的普通百姓。早在建奴入關之前,各地的百姓便大都在地方豪強的壓搾下食不果腹、衣不遮體,尤其是北方諸省,由於常年遭遇天災而朝廷賦稅卻絲毫不減,百姓們更是已經掙扎在死亡的邊緣,賣兒鬻女、易子而食,令人不忍直視。後來,建奴入關,各地狼煙四起、山河破碎,普通百姓的命運更是形同螻蟻,天下之大,已經難以找到一處完全安寧之地。」
說到這裡,龐岳略作停頓,平復了一下心緒,再次開口說道:「若某些功業是建立在此種背景之下的,那這等功業又要來何益?」
聽完龐岳的話,劉冰兒頓時愣住了,隨後便是發自內心的感動,彷彿心中某處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一般。她沒有想到,這個最初以雷厲風行的形象令自己一見傾心的男人,竟會有如此一面,竟會如此理解功業二字。不得不說,這種觀點雖然沒有那種酣暢淋漓的豪情,甚至還不如那些整日高談成就一番事業的書生的口號響亮,卻透著令人心頭發暖的人情味。
見劉冰兒有些出神,龐岳不禁自嘲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好不容易找到一點空閒的時間陪她出來散心,卻依舊說了這麼些嚴肅的事情,真是把這兒當成總兵衙門了。
「其實,」為了活躍一下氣氛,龐岳的眼中再次浮現出一絲促狹,笑道,「我最大的心願便是等到將來建奴覆滅、天下安定之後,找一處安靜的地方,與自己喜歡的人一起去過一種自己喜歡的日子。」
劉冰兒先是一怔,隨後臉上便飛起兩團紅霞,瞪了龐岳一眼。小伎倆得逞的龐岳也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連百步之外的衛遠等人也聽到了龐岳的笑聲,相互而視,臉上同樣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不過他們可不敢隨便笑出聲。
就在龐岳悠閒地陪著美女看風景,準備再多享受一下這種美好時光的時候,身旁的一聲呼喚打斷了他的思緒。
「慕遠,」劉冰兒淡淡的語氣中隱隱約約透著一絲離愁,「我打算後天就回廣州。」
「什麼?」正在一邊走一邊欣賞著風景的龐岳猛地扯住韁繩,停了下來,驚道,「你怎麼突然想起回去了?」
看到龐岳的樣子,劉冰兒不禁莞爾:「我怎麼就不能回去?上一次,我沒和舅父細說,給他留下一封信便出來了……」
龐岳也笑了:「這個你不是和我說過了嗎?你舅父給你說了一門親事,你不願意,便跑了出來,找到了我……」
見劉冰兒的眼睛又瞪了起來,龐岳連忙收起笑容:「這個你不用擔心,交給我去辦好了,你先在這裡住下來,等將來有機會我親自去向你舅父解釋。」
劉冰兒搖搖頭:「不是因為此事,畢竟是舅父將我姐弟撫養大的,出來都這麼些日子了,不回去看看的話,他老人家會擔心的。」
見龐岳還要說什麼,劉冰兒又笑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現在正在為銀子發愁吧?我這次回去,說不定能幫上你不少忙。」
「你是怎麼知道的?」被劉冰兒點出了心事,龐岳不免感到有些奇怪。
劉冰兒笑道:「這你就別管了!今天我回去準備一下,明天就走。不過,我也會盡快趕回來,到那時那就不用像現在這麼發愁了。」
「不行!」想了一下,龐岳還是斬釘截鐵地說出了這兩個字。雖然湖廣鎮現在缺銀子,但他也不想通過這種方式來獲取。更重要的是,如果歷史沒有發生改變的話,這個月月底,清廷任命的兩廣總督佟養甲和提督李成棟便會率軍攻取廣東,下個月上旬便會兵臨廣州城下。屆時,兵荒馬亂,如果劉冰兒出了什麼意外,那他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估計兩廣的局勢很快便會有變,戰火可能綿延至廣州。」龐岳又補充道,「不僅你不要回去,我還會派人給你舅父家捎個信,讓他們盡快離開廣州那處是非之地。」
見龐岳這麼在乎自己,劉冰兒心中自然是甘之若怡,可又對龐岳的這種「霸道」的決定多少感到有些不樂意。
不過,還沒等劉冰兒開口,龐岳又說:「即便要回去,也得等到局勢安定的時候,到那時,我陪你一起去!」
「你去幹什麼?」
龐岳笑了:「呵呵,還能幹什麼,當然是下聘禮,提親啊!」
「去你的!」劉冰兒有又羞又惱地叫嬌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