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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諾傾情 【042】被時光湮沒回憶(上)蘇和喬 文 / 錦素流年

    餐桌上的蠟燭,門縫裡吹入一道冷風,搖晃的燭火在黑暗中垂死掙扎了一番,最終化為一縷黑煙,整個公寓頓時陷入了死寂般的黑夜。舒骺豞曶

    蘇凝雪恍惚地看著黑暗裡那張生氣的臉,心中卻是隱約的疼痛滑過。

    她撇過頭,看向窗外那偶爾射過來的霓虹燈,五彩迷幻的光線掃過她略顯慘白的臉,也在她眼底浮動的淚光裡折射出璨然的水波。

    然而,喬楠的固執也帶著喬楠專屬的顏色——

    靜寂的、透明的、無聲的。

    他就像是一泓乾淨的清泉放在她的腳邊,她卻不敢低頭去掬起一捧。

    當他一再地站在她面前,她寧願把它理解為巧合,也不願意去相信,每一次在靳氏附近的偶遇是他刻意的等待。

    他似乎每一次都處理得很好,不給她造成任何的心理負擔,讓一切過於巧合都合理化,讓她可以自欺欺人,二十八年後的相遇不過是城市太小的緣故。

    可是現在,記憶裡的那個溫和的喬楠卻變得執拗而強勢起來。

    他不再是只懂得跟在她身後,在她作畫的時候,當她伸出手,他就會遞過來一種顏料,兩人之間的默契不言而喻。

    然而從她第一次接觸喬楠的時候就明白一件事:他們不可能在一起。

    沒落的喬家,不會是她父親選擇佳婿的範圍之內。

    喬楠只能是她的書僮,伴讀,她父親培養的學生,卻不會是她的丈夫。

    也是因為一直都清楚這一點,所以,她自始至終都沒期待過什麼。

    她也以為他會一輩子選擇沉默,把這份感情埋葬在心底深處……

    虛掩的防盜門外,響起電梯門「叮」地一聲,路過的腳步聲擾亂了她的心緒。

    窗外一聲煙花爆破聲響起,絢爛的星火點綴了黑色的夜幕。

    公寓裡唯有一番沉默,沒有開燈,在黑暗裡,整個世界彷彿就此安靜了。

    蘇凝雪低垂著眼,耳畔卻滿是他壓抑著憤懣的急喘呼吸,帶著熱氣若有似無地拂過她的臉,還有淡淡的煙草味道,讓她的心禁不住地戰慄。

    在黑暗裡,他離她那麼近,近到她一顆心都隱隱作痛起來。

    淚水控制不住地溢出她的眼角,蘇凝雪抿緊唇,不讓自己哽咽出聲,以為不去想就會忘記,以為只要不見他就能把那份愧疚徹徹底底淹沒在時光裡。

    可是,沒有,一點也沒有忘記,反而,越來越清晰。

    這些日子,午夜夢迴想起來的那些傷心,都是因為眼前這個男人。

    眼淚滴落在他握著她手腕的手上,喬楠只覺得虎口灼燒般刺痛,他看不見黑暗裡她的樣子,卻也因為看不見而更加遏制不住地心痛。

    「二十八年前的那半個月,對你來說,是不是人生中的污點?你想要忘記,忘記得乾乾淨淨?蘇凝雪,既然你想要忘記,為什麼還要給我希望?為什麼明知道我會等在靳氏的樓下,還要每一天都準時地出現在對面的咖啡廳裡,你真的喜歡喝咖啡嗎?還是……你只是不願意讓我浪費更多時間等你?」

    「我……」蘇凝雪變得語塞,眼淚卻掉得更凶。

    就像是被窺覷了心中的秘密,她抬手慌忙拭去頰邊的淚痕。

    可是,越擦越控制不住,身體也不由地輕顫,當她拚命想要去掩飾的那一點齷齪的心思被他敏銳地發現後,她下意識地就想去躲避。

    他卻驀地伸手,在黑暗裡準確地扳住了她的肩,那麼大力氣,手指彎曲,像是要嵌進她的皮肉裡,早已顧不上會弄疼她,只想著該怎麼抓住她。

    「s城那麼大,名流貴胄居住的公寓那麼多,你為什麼偏偏要選擇來這裡?是巧合嗎?不,世界上有多少看似不經意的巧合,背後就有多少匪夷所思的努力!你住在這裡,是想要尋找些什麼,還是在回憶什麼?」

    喬楠篤定而毫不留情的戳穿,讓她的情緒一陣波瀾起伏,再也控制不住,身體就像一根緊繃的弦瞬間斷裂,她重重地推開喬楠。

    黑暗裡傳來他撞到什麼重物的聲音,她的心跳一滯,卻強忍下上前的腳步,對著他所在的方向,冷冷地說:「你何必要這麼執著,我根本不值得。」

    她努力想要自己冷漠,卻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無法抑制的哽咽。

    蘇凝雪用手摀住自己的嘴,才防止不該發出的聲音響起在空氣裡。

    她轉身逃跑般朝著門口小跑過去,再也不願意呆在有他氣息的屋子裡。

    在玄關處,她就被緊緊地攥住,喬楠不知何時追了上來。

    玄關處並沒有完全的黑暗,有些許的燈光從外面的走廊瀉進來,蘇凝雪轉頭看他,明明暗暗裡,他的眉宇間溢滿了痛楚和不安。

    她忘記了自己心中那驚慌的呼喊,只是靜靜地望著她,整個人定在那裡,看到他的難過,一顆心也跟著隱隱地疼了起來。

    「蘇凝雪,你可以自己騙自己,說已經完全忘記那半個月發生的事。本書首發手打可是我不能,你也不能否認它是真實存在過的!」

    他一字一句都說得那麼鄭重,眸光也變得冰冷帶著些許的憤怒。

    「我……」蘇凝雪張了張嘴,卻發不出更多的音節。

    她怔怔地看著他,眼底有酸楚也有遲疑。

    喬楠抬起手,指尖溫柔地觸摸著她眼睫上的濕潤,那兒有醒目的淚痕,他一遍遍地抹,心疼至極,鼻子也跟著一酸。

    「這麼多年,難道你不累嗎?」她突然仰起頭問他。

    他沒有說話,只是繃著唇線,手上怎麼也不肯鬆開力道。

    蘇凝雪本挽得整齊的長髮有些凌亂,她勾起一縷到耳後,微斂的睫毛輕輕地顫著,聲音嘶啞、輕得好似一片羽毛飄落在地上。

    「我讓你很累對吧?」她喃喃低語,像是在問他,卻又好像在問自己。

    她驀地挽起唇角,眼角卻又滾落一滴淚:「愛一個人很累不是嗎?」

    喬楠靜默地凝視著她,許久許久之後,他才開口:「如果是用心去愛又怎麼會累?只有幸不幸福、值不值得。因為你,那段日子支撐著我孤身一人度過了二十幾年,我從來沒有覺得那份記憶讓我覺得疲憊不堪……」

    他的氣息突然變得紊亂,聲音瘖啞得不行,似乎這樣一句話就耗盡了他全部的勇氣,手下的力道一變,她猝不及防地跌進了他的懷中。

    蘇凝雪的大腦驟然炸開,她驚愕地想要避開這個擁抱,他卻往前一步,緊緊地摟住她,讓她退無可退、躲無可躲。

    當她掙扎起來時,他只好不斷地收緊,將她鎖在自己的胸膛和手臂間。

    等了二十八年的擁抱,他怎麼可能再一次那麼輕易地放手?

    蘇凝雪的臉被迫貼在他的胸膛上,滿耳,都是他如鼓般狂亂的心跳。

    她下意識地揪緊了他胸前的衣服,指腹觸摸到的是他灼熱的體溫,一聲輕歎在耳邊傳來,她緩緩閉上了眼睛,不再做任何的反抗。

    這個懷抱,這些年多少次她曾夢見過?

    在她高燒不退時,她暈眩的意識裡,想到的是這雙猶如藝術家好看的手捂上自己的額頭,如視珍寶地把她擁入懷裡呵護著她飲下甘苦的藥汁。

    然而,清醒時卻不敢去多想,每每憶起,有的只有幽不見底的痛楚。

    怕後悔,怕被內疚逼迫到理智的邊緣,怕瘋掉,所以只有塵封那段記憶。

    蘇凝雪靠在喬楠的懷裡,黑暗裡,卻好似有一雙大手伸展開來,將她整個人籠罩,然後將她推入了那時光的漩渦裡。

    那些被她刻意遺忘的記憶,走馬觀花般,在她腦袋中越來越情緒——

    ……

    漫天的晚霞,映紅了大半邊的天,忽然一聲悶雷從天際滾滾而來。

    其實她的膽子並不大,只要一打雷就恨不得躲進被窩裡蜷縮起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即便是裹出一身熱汗,也不願意鑽出被窩去面對那凌厲的雷鳴。

    儘管……這個時候她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

    蘇凝雪低頭望著自己臂彎裡的孩子——

    只有一週歲左右的樣子,此刻正睡得安穩,眼睛閉著,只是過了一會兒,小身子突地抖了一下,接著嚶嚀地哼了兩聲,帶著些哭腔。

    那白嫩的小臉蛋上卻不似往日般光滑,生出了幾顆紅色的斑點。

    她們剛從醫院回來,醫生說孩子前幾晚可能夜裡找了涼,有些低燒,發現得不及時,後來才會引發水痘,她聽了之後忍不住紅了眼圈。

    天空中的閃電,猶如一條火蛇,每一次躍閃過後,都有一聲巨大的響雷。

    她的肩膀顫了一顫,抱緊了懷裡的孩子,卻只能挺直脊樑,故作淡定從容地往前走,走去靳家的大宅,她只有依靠自己才能保護自己,保護孩子。

    她有丈夫,可是她的丈夫有愛人。於是,她跟死了丈夫的寡婦沒兩樣。

    算起來,她的丈夫已經兩年沒回家了。

    她走在雷聲閃電裡,心痛蓋過了心頭的恐懼。

    其實有那麼一瞬間,她恨不得跑到那個參天大樹下站著,也許一道雷下來,就把她和孩子劈死了,那樣,就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不要想。

    不用去看她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共譜愛曲。

    不用去想父親孜孜不倦的教誨……

    她父親教她忍耐,只要靳家家長站在她這一邊,靳昭東終有一日會回來,所以最後贏得還是她蘇凝雪。

    只是她真的贏了嗎?

    她苦澀地笑著,她即便得到了靳昭東又得到了什麼,不過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高傲如她,想要的真的只是一個行屍走肉的男人嘛?

    走到靳家的門口,卻在一腳踏進去之前,聽到裡面傳來靳父的聲音——

    「凝雪呢?帶著琦琦去醫院還沒有回來嗎?」

    「誰知道呢?整日擺著一張死人臉,那孩子不病死也要被她剋死了!」

    孫蘭芳不以為然的抱怨聲,讓蘇凝雪停止了腳步,聽在耳裡是別樣的酸楚。華夏書庫

    「怎麼說話的?凝雪好歹是我們靳家的媳婦,你這麼說,要是被外人聽到,傳到她耳裡怎麼辦?要是被親家知道,還不知道要出什麼事?」

    靳父的話卻換來孫蘭芳不屑地一笑:「知道啦知道啦,你最近不是想要在蘇家那邊得到一筆投資嗎?我就算再不喜歡這個兒媳婦,也會讓著她的!」

    「你知道就好!等會兒她回來,就別說些有的沒的,讓廚房去燉點排骨湯吧,我記得凝雪挺喜歡喝的……」

    門外的她咬了咬唇瓣,在裡面的談話聲逐漸消下去之後準備進去。

    靳父卻突然像想起了什麼,「等等,蘭芳啊,天山那邊來電報了,說是那個孩子也快要滿週歲了,說起來,也就比琦琦小幾個月……你去珠寶行選一把長命鎖讓老張帶過去,就當是我們爺爺奶奶給她的週歲禮物!」

    蘇凝雪的心臟就像是被鐵錘狠狠地擊中,當她意外地聽到靳父的這番話。

    公公明明對她說過,靳家只承認她一個兒媳婦,也只承認子琦一個孫女,明明說過的啊,那現在這樣說又算什麼?

    她低頭望著難受得搖著頭哼唧的孩子,眼睛變得乾澀難受。

    屋子裡的談話聲還在繼續。

    「你要真想要那個孩子,就讓昭東把她抱回來好了,那個女人,大不了給她一筆錢打發她走好了。」孫蘭芳毫無顧忌的嗓音在客廳裡響著。

    靳父歎了口氣:「你以為事情有那麼簡單?要不是我當初虛弱凝雪一輩子只認子琦這一個孩子,你以為凝雪會那麼就算了?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了,更加不要跟凝雪提那個孩子和欣卉的事,知道嗎?」

    「說起來,子琦那孩子,都一週歲多了,怎麼還不會說話,我看隔壁老劉家的孩子,都會叫爺爺奶奶了,她就還只會依依呀呀幾句,不會是個傻子吧?」

    「你個老太婆,胡說些什麼呢!」

    孫蘭芳不高興地又嘀咕了幾句,卻也答應了不跟蘇凝雪說這件事。

    不知什麼時候,外面下起了細雨,婆婆娑娑的,朦朧她視野的,她卻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她盯著前面的大門,卻突然失去了推開它的勇氣。

    她現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傻,竟然真的相信公公是公正無私的。

    原來,他看上的也不過她身後蘇家的實力,如果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兒,怕現在被趕出門的就是她蘇凝雪和襁褓裡的這個孩子了……

    天色逐漸轉陰暗,靳宅兩旁的法國梧桐淹沒在夜雨之中,梧桐的葉子被雨水打得像是被鞭子無情地抽過,嘩嘩作響。

    她抱著孩子走進去,看在公公婆婆或是傭人眼裡,是不是一個可憐的笑話?她沒有丈夫,能在這個家待下去也只是仗著娘家的家勢。

    這樣落魄狼狽的樣子,究竟是要博取他人同情,還是要襯托他們的甜蜜?

    他們?是呀,她自嘲地笑出聲,當然指的是她的丈夫和她的好同學。

    可是她好像沒有什麼立場去指責他們,所有人都說,是她,先破壞了他們,拆散了一段天注定的良緣,她才是那些小說裡惡毒的原配。

    她咬緊了牙關,抱緊臂彎裡的孩子,轉身往外走。

    淚水和雨水的味道還是有所不同的,淚水很鹹,火辣辣的,一遍又一遍沖刷著她早已麻木的臉頰,滑過唇瓣時,她伸出舌尖舔了舔——

    鹹鹹的,吞進咽喉裡,卻化作一縷無比苦澀的哽咽。

    那一刻的她似乎忘了自己懷裡還有一個生病的孩子,只是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她看不清前面的路,但腳上卻像著了魔,不停歇地邁動著。

    一道撐著黑色雨傘的高大身影擋在了她的跟前,傘下那雙幽黑的眼睛詫異地看著她,那一聲驚呼幾乎噎在了咽喉裡:「蘇凝雪?」

    連名帶姓……

    這是他第一次連名帶姓叫她,或許是太過驚訝,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

    她瞇著被細雨沖刷地發紅的眼睛,微抬起頭,看著站在跟前的他,一眼,就認出來,是喬楠,那個在她父親身邊學習多年,卻也是奪走她丈夫女人的哥哥。

    她不願意讓任何跟喬欣卉扯得上關係的人瞧見她的狼狽,她將懷裡嚶嚶抽泣的孩子往胸前壓了壓,快速地越過他,像只無頭蒼蠅亂走。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本迎著她而來的雨水少了不少,頭頂卻是一片陰影,後面是一道緊緊跟隨的身影,她的牙齒把嘴唇咬破了,嘗到了鮮血的味道。

    不但沒有緩下腳步,反而越走越快,直到他衝到她前面擋住去路。

    他一手高舉著傘遮擋在她上方,一手扣著她的肩頭,不讓她再亂跑,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就被佈滿了雨漬,有煙灰色變成了黑色。

    蘇凝雪撲閃了下眸光,她其實已經很久沒看到他,她聽說喬家徹底地倒了,在喬欣卉的前任丈夫因病過世後,喬家沒了庇護再也支撐不下去。

    喬家是從政的,韓家敗落後,有的是對手要找他們的麻煩,幾乎不到一個月,喬家就有不少從政的人落馬,喬老更是一時接受不了打擊跳樓自盡了。

    那個時候,她剛生下孩子沒多久,只是不經意地從父親那裡得知,喬楠似乎不想把蘇家牽扯進來,在喬家被調查時就沒再上過蘇家,他亦離開了學校,喬家倒了後,意味著他將一無所有,甚至比一般人家的孩子還不如。

    只是她沒想到,會在大街上重遇他,還是在她這麼狼狽的時刻。

    喬楠卻不知道她複雜的內心,側身,替她擋住雨,目光深深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說:「我送你回靳家。」

    聽到「靳家」二字,她本乾涸的眼淚再次湧下,她迅速地抹去,淡淡地回了一句:「不用。」說完,便接著要走。

    「那我送你回蘇家。」他卻不依不饒地追了上來,握住她的手臂。

    她凌厲地回頭:「不用你管!」忿忿地甩開他的手,語氣也是格外不客氣。

    「你可以在雨裡呆著,可是,你懷裡的孩子呢?你難道沒看到,她很不舒服、正在生病嗎?」

    他扣住她的肩膀,低低地說完,仰頭望了眼灰沉沉的天空,抿緊了唇,再次看向她時眼底卻多了一抹憐惜,喉結動了動,似躊躇了很久才開口。

    「如果你不想回家,那就暫時到我那裡去住一晚,好不好?」

    明明知道,那個年代,孤男寡女,還是一個有夫之婦,他們待在一起是多麼地令人詬病,可是他還是說了,因為他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他扣住,仰起頭看著昏沉的天空,皺了皺眉,「那你到我那裡住一晚,好嗎?」這問話很不合適,可是這種時候,他真的沒有其他辦法可想。

    她低頭看著那滾燙著小臉的孩子,就像是失去了心魂,只剩餘一個乾枯的軀殼站在他的面前,他看到有一滴淚從她的眼圈裡掉落。

    面對他的建議,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卻也沒有掙扎了。

    他將她帶回了自己的住處——

    一幢陳舊地、略有些傾斜的老筒子樓,旁邊是鐵路,只要有火車經過,整幢樓都會隨著火車輪子滾動的節奏左右搖擺,連帶著裡面的傢俱一起。

    這裡是他租來的,因為租金便宜,所以設施之類的自然是極差的。

    當他把她帶到門口,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她靜靜地抱著孩子等候著,即使被雨淋透了,她依舊不像是從貧民窯出來的女人,渾身散發著貴氣。

    一想到這間破舊的屋子,即將有個女人進入,還是一個住在他心裡多年的女人,他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鑰匙怎麼也插不進孔裡去。

    有兩次,鑰匙掉在了地上,第三次的時候,才成功地插進去。

    二十多平方米的屋子,天花板上是一盞二十五瓦的照明燈,門推開時,燈泡像是感應到,搖曳了幾下表示對主人歸家的歡迎。

    蘇凝雪抱著孩子往裡走了兩步,卻發現過道狹窄得轉不過身,左邊擺放著一把凳子,上面是一個洋油爐和一個鍋,那應該是用來煮水和煮飯的,外面傳來其他住戶上樓下樓的踢踏聲和說話聲,這裡的牆一點也不隔音。

    喬楠站在一邊,顯得有些拘束,一般人不都是把喜歡的人帶去舒適豪華的房子裡,而他現在卻只能讓她在這種破落的地方過夜。

    然而,他沒有等來任何抱怨聲,甚至在那張清冷秀雅的臉上,連一點嫌棄都不曾有過,她只是抱著孩子走去床邊,然後把孩子放在上面。

    他鬆了口氣,看她擺弄孩子的背影,竟然感到前所未有地安心,嘴角是連自己都不易察覺的笑意,提了水桶去樓下的井邊打水。

    她和孩子都被雨淋了,他該燒點水讓她們母女倆把身子擦一下。

    在打水的時候,他才想起來,他這裡貌似沒有女人和孩子換洗的衣服。

    等他回到屋子,看到屋子裡的場景,手裡的桶一下子就鬆了,滿滿的一桶水灑落在地上。剛剛還好端端照顧著孩子的她,正抱著孩子在哭,濕漉漉的長髮有些凌亂地搭在肩上,她一雙蒼白纖瘦的手不斷地摸著孩子的臉。

    聽到開門聲,她回過頭,眼睛紅紅的,嘴唇囁喏,瘦瘦的身板控制不住地顫抖,雙目空洞地望著他,一遍遍說著:「孩子,孩子……」

    他忙跑到床邊,孩子小小的身子通紅通紅的,他探手摸了一下,卻是比火爐還要燙,一張小嘴乾涸得起了皮,最讓他擔心的是,孩子的四肢是硬硬的。

    如果他猜得沒錯,孩子這是因為高燒抽筋了,要是不及時就醫,恐怕明早等待他們的就是孩子過世的消息,他的心頭一緊,顧不上其他,抱起孩子瘋了一般衝了出去,身後,蘇凝雪快跑地跟著,不敢落下半步。

    他住的地方距離附近的醫院不近,走路過去要四十分鐘,但要是搭乘車子的話只要五分鐘,可是天色已晚,根本早不到過路的車子。

    筒子樓裡住的都是像他這樣的落難戶,有一輛破自行車就不錯了,更別提是那個年代的轎車,幾乎是少之又少,只有有錢人才趕得起。

    一邊跑一邊顧看著路邊,可是,開過幾輛車卻沒有一輛願意停。

    懷裡的孩子呼吸越來越輕,一張臉也由紅轉為青,恐懼迅速地竄上他的大腦,同時不遠處打過來一道明晃晃的車燈光,接著是卡車刺耳的喇叭聲,他停下來,一轉身就把孩子塞到了蘇凝雪的懷裡,然後竄到了馬路上。

    「喬楠!」蘇凝雪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恐的叫喚。

    卡車沉悶的剎車聲一路而來,他卻張著雙臂直直地站著,沒有退後一步。

    車子最終沒有從他身上碾過去,在快要碰到他鼻尖時停了下來,司機的謾罵聲從車窗裡傳來,他卻徑直上前拍著車門懇求司機送他們去醫院。

    她站在夜色裡,清寒的風吹過,望著他放下姿態不斷求著那粗魯的司機、承接著那一句又一句髒話時,再也控制不住,抱著孩子大哭起來。

    喬楠聽到她的哭聲轉過頭,她正隔著雨簾盯著他,肩一聳一聳地抽噎。

    他可能嚇了一跳,又跑回來,抓著她的肩問怎麼了,她只是哭,搖著頭,髮絲上的水珠飛濺到他的臉上,他心疼到不行,忐忑地擁著她拍她的背。

    卡車司機被她這一哭卻是軟下了心,得知是孩子病了後,勉為其難送他們去醫院,急急忙忙去掛了急診,孩子經過搶救後送進了病房。

    看著病房裡掛著氧氣罩、躺在病床上的小小孩子,她的眼淚無法停止,他站在她的身邊,卻不知道該拿什麼話來安慰她。

    他已經知道,是他的妹妹,讓她遭遇這樣孤獨無助的境地。

    她很少哭,這是他見過的第二次,第一次,是她結婚的那一天。

    只不過不同於那一次的歡喜忐忑,這一次,他在她的眼裡只看到了滿滿的絕望和悲哀,甚至於,直到現在,她都不曾說要打電話回家。

    孩子要在醫院觀察一晚上,她就坐在床邊守了一晚上,而他也跟著在病房外面的座椅上躺了一晚上,她說讓他回去,他點頭出來,卻沒有走。

    沒有一個女人能承受這樣的打擊,他想要守在她身邊,即使不是以她丈夫的身份,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他們喬家虧欠她的。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帶著孩子出了院,醫藥費不是筆小數目,他當時的生活不是很好,甚至有些捉襟見肘,父親自殺前家裡已經被封了,什麼也沒留給他。

    可是,她卻拿著一疊錢到窗口把醫藥費結了,他不知道她哪裡來這麼多錢,他想問,卻在看到她無名指上那一圈白時噎住了,他昨晚竟不知道她是什麼出去找當鋪用她的婚戒換了錢,到底是他睡得太熟還是……她根本不想讓他發現?

    那一瞬間,他目睹著她有條不紊地辦好出院手續,竟心生「她其實一點也不需要他幫助」的感覺,沒有他,她也可以把事情辦得好好的。

    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出醫院大門,她抱著孩子,走在他的身邊,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路有些遠,我們坐一輛三輪車回去吧。」

    喬楠的眼睛倏地亮得驚人,當他望見她眼底隱約的笑意,她的意思,是要跟著他回去那個破得不像樣的筒子樓嗎?

    她好似沒看到他的錯愕,轉身就去醫院大門外問了三輪車價格,選定了一輛才朝他招招手,他是跑著過來的,然後從她手裡接過了孩子。

    「孩子沉,我來抱吧!」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溫和得像是一道春風。

    小孩子沒有假病,熱度這麼一退,精神頭子立馬就足了,骨碌著淺棕色的眼珠子,在喬楠的大手心裡,兩條腿又是踢又是蹬,還討好地吐著泡泡媚笑。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子琦對陌生人這麼熱情,以往,除了她,就連她爺爺抱都是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尤其是孫蘭芳,只要一瞧見就哭個不停,恐怕這也是孫蘭芳不喜歡子琦的原因吧?

    小子琦瞅著喬楠,嘴裡嗚啦嗚啦地不知道在說什麼,喬楠眉開眼笑,伸出手指點點她的腦門,「寶寶真可愛,笑起來的樣子,跟你媽媽一模一樣。」

    說著,他抬頭看向她,一雙眼睛卻明亮得讓她不敢去直視。

    ------題外話------

    這章寫得我悲痛欲絕,眼淚嘩嘩流個不停,原因——

    1,為喬楠的真情付出感動,也為他感到可憐同情

    2,媽蛋!哪個混賬東西趁我去上課,闖進我的宿舍,對我的狗窩翻箱倒櫃,硬是把我皮夾裡的八百塊錢抽走了,有沒有這麼缺德的啊!

    於是……在如此消息悲痛的情緒下,我擤著鼻涕敲完了八千字,再也撐不下去,一口血噴出來倒床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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