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s城到處都在拆建,就像這幢筒子樓的外牆上,一個醒目的斗大「拆」字,血紅的顏色,旁邊的小徑邊雜草叢生。舒骺豞曶
蘇凝雪邊走邊看,昨晚來得太急,沒注意這附近的情況。
她只是從她公公那裡隱約聽到過關於這片區的土地,很多建築方面的投資商看上了這裡,想要把這裡買下來建設一個小區。
不遠處已經在新建幾幢大樓,工程因為要趕工導致機器的吵雜聲沒日沒夜地響,塔吊上的射燈也照得四週二十四小時跟白天一樣。
喬楠抱著子琦走在旁邊,似乎為了配合她的步調,他故意走得很慢。
小子琦乖巧地趴在喬楠的肩頭,眨著眼睛,偶爾好奇地張望一下。
筒子樓前的空地上,十幾個老太太正手拿著大紅扇子跳舞,擱擺在地上的錄音機裡放著:「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
樹下磕著瓜子聊天的大媽忽然眼尖地望過來,「小喬啊,你媳婦和孩子從老家過來看你啦?怎麼不早說一聲,大姐早上就幫你買些菜回來了!」
住在這裡的鄰居都很樸實熱情,看到喬楠突然帶了個女人和孩子回來,想到的自然是他的妻兒,哪裡會往別處想?
蘇凝雪卻聽得紅了臉,她想要解釋,喬楠卻比她快了一步。
「謝謝你啊大姐,平日裡你對我照顧就蠻多,怎麼好再麻煩你?」
她轉頭看他,他抱著小子琦的姿勢有些生硬,顯然沒抱過孩子,他對那位大姐說的話算是感謝,卻也沒有否認他跟她的關係,任由大家誤會了。
她張了張嘴,然而一名胖乎乎的大嬸已經拎了一把芹菜過來,塞進她空閒的手裡,嗓音有點大:「小喬媳婦兒,中午炒個菜吃吧,雖然不是值錢的東西。」
筒子樓前有一口古井,四周佈滿了青苔。
此刻有不少居民蹲在那裡邊洗菜邊嘮家常,察覺到這邊動靜,紛紛轉過頭,看到喬楠和身邊的蘇凝雪還有孩子,立刻像是明白了什麼。
她們往圍裙上擦了擦手,默契地都從自己洗乾淨的菜裡分出一點遞給蘇凝雪,臉上也是純良的笑:「湊合著還是能吃一頓的!」
「是呀,小喬一個大男人住,家裡估計也沒廚房,要是想燒菜就來我們家,柴米油鹽醬醋茶都齊了,只要把你自個兒和菜帶過來就成了!」
也有鄰居發現小子琦身體不舒服,立刻圍著趴在喬楠肩上懨懨的小子琦一頓關心,尤其發現她得了水痘後,非但沒遠離,反而你一言我一語地出主意。
「小喬啊,我家那死鬼剛好種了株蘆薈,你過會兒來拿走,我家孩子上次出水痘,醫生讓喝蘆薈根和姜熬出的湯,說出一身汗就好了!」
「這孩子怎麼好像有點低熱呢?你跟你媳婦睡覺時,是不是沒注意孩子的保暖啊?快把孩子抱進去吧,別吹風,不然水痘可要嚴重了!」
在一群中年婦女的簇擁下,蘇凝雪和喬楠被推進了筒子樓裡,她的手裡已經拿滿了菜,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大家塞過來的。
小子琦好像從沒被這麼多人圍著關心過,小臉頰雖然有些異常的紅,但卻還努力咧著小嘴,咯咯地笑著表達自己的好心情,在喬楠懷裡上躥下跳的。
她望著孩子愉快的表情和眾位大嬸熱心幫忙的樣子,終究沒有拆穿她們的誤會,在跟喬楠進屋前只是向她們禮貌地一一道謝。
進了喬楠的小屋子,她回過去關門時,還依稀聽到外間的議論聲——
「難怪我給小喬介紹對像他都忽悠我了,原來家裡有個這麼標緻的小媳婦了啊,連孩子都這麼大了,父女倆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她的手扶著門沿,心跳因為這句話而一滯。
「怎麼了?」身後突然響起他低沉而好聽的嗓音。
她驀地轉身,他站在狹仄的過道裡,抱著孩子,一雙澄澈的眼望著她。
小子琦正用一雙小手玩弄著他身上的襯衫扣子,咧著嘴口水嘩嘩地流,沾滿了他胸前的衣服,滲透開一大片濕漉漉。
她忽然便想起孫蘭芳說得話,一週歲多的孩子還不會叫人可能是個傻子,鼻子有些發酸,但她沒表現出自己的落寞,走過去:「把孩子給我吧。」
喬楠靜靜地觀察著她,沒有說什麼,即便他已經看出了點什麼,點頭,把孩子遞了過去。小子琦看到媽媽,立刻直挺著小肚子要蘇凝雪抱。
「別亂動!」蘇凝雪作勢冷了眉眼,小子琦立刻扁了扁嘴裝可憐。
喬楠望著互動的母女倆,眼底是淡淡的笑意,蘇凝雪把孩子接過去的時候,她微涼的指尖觸到了他的,她的睫毛怯怯地顫抖了下,卻沒抬起頭來。
她像是沒發生過什麼,抱著孩子就轉身走了進去,嘴裡還輕聲和孩子說這話:「小子琦是不是口渴了?媽媽給你倒杯開水喝好不好?」
他站在原地,望著自己那根被觸碰到的手指,忽而一笑,轉頭望了她的背影一眼,便走出了屋子,合上門前沒忘記告訴她:「我去王嬸家拿蘆薈。」
她含糊地「嗯」了一聲,坐在床邊,卻沒有回過頭來。
他沒有去探究她的反應,笑吟吟地關了門就跑下樓去,莫名地好心情。
他拿了那盆蘆薈和一顆生薑回來,便看到床上蜷縮的背影,讓他不由地放輕了腳步,把蘆薈和生薑放好後,才悄聲走去床邊。
他的床上連枕頭也沒有,平日裡他睡覺時不過隨手拿幾本書墊在下面。
她此刻躺在床上,枕著一條纖細的胳臂,睡姿不是很舒服,秀麗的眉頭微微皺起,而她的另一隻手則搭在孩子上面,也算是一種變相的保護。
她的眼圈下是濃濃的青暈,睡顏看上去也很疲憊,他站在床邊看了一會兒,轉身去櫃子裡拿了自己的兩件夏衫,折疊成豆腐塊,然後回到床邊。
在那個年代,男女之間雖不像舊社會那樣設有大防,卻也沒有開放到不是夫妻的男女之間可以隨便有肌膚之親。
有陽光從窗戶裡透進來,落在她的臉上,他俯下身去,能看到她白皙的肌膚下的血管,那輕淺的鼾聲讓他的心跳頃刻間加快得不能自己。
握著夏衫的手心好像滲出了細汗,他保持著俯身的姿勢,沒有了下一步的動作,有些魂不守舍時感覺到兩道目光射在自己臉上,他一驚,望過去——
視野裡映出一張流著口水的小臉,小子琦圓圓的眼睛撐得大大的,小嘴唇微微翹起,做出了一個「唔」的動作,似乎在跟他說著什麼。
蘇凝雪卻睡得很沉,他告訴自己為她墊枕頭是君子的行為,又瞅了眼頂著自己看的小子琦,說了句:「你也同意我幫你媽媽加個枕頭吧?」
小子琦咧著沒什麼牙的小嘴,笑得跟彌勒佛。
他鬆了口氣,伸出手指刮了刮她的小懸鼻:「我就當你是同意了。」
說著,便小心翼翼地抬起蘇凝雪的頭,另一隻穿過她的脖頸,把折疊好的夏衫放了下去,掌下那如玉般潤滑的肌膚卻讓他隱約有點心猿意馬的衝動。
他的喉結劇烈聳動了下,撇去所有的雜念,迅速地安置好蘇凝雪,然後起身站在一邊,倒了一杯涼水牛飲下後,深呼吸了幾下才平復自己紊亂的心緒。
轉過頭時,床上的小子琦正拚命揚著腦袋瞅他,一雙小手在半空揮舞著,似乎是嫌床上無聊想要起來溜躂,不斷對他進行各種行為暗示。
他重新回到床畔,深深地望了眼熟睡中的女人,她似乎很喜歡側睡,睡夢中的她眉心依舊蹙著,似乎並不是他以為的睡姿不好,而是有心事。
她的心事……
他無聲地一聲歎息,抱起了小子琦,小子琦幾乎下一秒就配合地撲進了他的懷裡,依依呀呀地說了幾句,那軟綿綿的小手好奇地在他臉上摸來摸去。
「你這麼調皮,你媽媽一個人帶著你應該很辛苦吧?」
明明知道孩子聽不懂,他還是忍不住自言自語地跟她說話。
他和她額頭對著額頭,就像是他小時候玩的都牛角,小子琦好像對這個頭碰頭覺得好玩,咯咯笑著,一下又一下往前傾著身子撞他的額頭。
一不小心,沒掌握住力道,「砰」地一聲響,她白皙的額頭突出了一個紅包,他也嚇了一跳,忙伸手去給她揉,她扁扁嘴,眼淚在眼裡打轉。
眼看就要咧著嘴大哭起來,他忙摟緊她,朝她做了一個噓的動作,然後湊近那小小嫩嫩的耳朵:「媽媽在睡覺,子琦很堅強,咱們不哭。」
小子琦那一聲嚎哭卡在了聲帶裡,就像是聽懂了他的話,扭頭瞅了眼床上睡覺的媽媽,小腦袋點了點,一雙小手又開始玩起他的襯衣扣子。
他望著那張酷似床上人兒的小臉,心生憐愛,忍不住低頭親了親那粉嫩的小臉頰,子琦笑著躲開,他又親了一下,她竟然嘟著小嘴回親了過來。
臉頰上是那柔柔軟軟的觸覺,他的心中卻狠狠一怔,感覺這些日子以來為生活奔波的疲憊瞬間煙消雲散,唯有妙不可言的開心。
……
醒來的時候,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逡巡了一圈,左手邊空空的。
就像是被一道悶雷擊中,她慌忙地起身,還沒下床,門被人從外推開,吱呀一聲,喬楠抱著小子琦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小子琦看媽媽醒了,激動得小肚子直挺,張開短小的手臂要媽媽抱。
蘇凝雪卻看向喬楠,他衝她溫和地笑了笑,抱著子琦走過來。
「幾點了?」開口時才發現自己聲音沙啞,咽喉也有點疼。
喬楠的眉頭擰起,表情也有些凝重:「你感冒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咽喉處,一嚥唾沫就陣陣發緊地疼痛,當小子琦要撲過來時,她連忙躲開,小子琦撲了個空,委屈地朝喬楠撅起小嘴。
那可憐兮兮的表情好像在說:媽媽壞,媽媽不要子琦了!
蘇凝雪抬眼瞧著喬楠:「麻煩你照顧她一下,她身體本來就不好了,我不想把感冒傳給她……」她說得有些遲疑,似乎在害怕他的拒絕。
喬楠二話不說,便抱著子琦去屋子的另一角,小子琦哪裡肯依,忙轉過頭去,一聲接著一聲的嚎叫,彷彿在向床上的蘇凝雪求救。
那叫聲還真是慘烈,蘇凝雪聽了都差點繳械投降,忍不住想伸手去抱。
喬楠卻不急不躁,輕柔地拍拍小子琦的腦袋,「媽媽生病了,要休息,子琦跟叔叔去給媽媽下碗麵好不好?」他的聲音聽起來極其有耐心。
小子琦又吼了幾聲,終於安靜下來,趴在喬楠懷裡,哀戚地回望著蘇凝雪,耷拉著耳朵跟喬楠去煮麵,那小樣子著實滑稽。
蘇凝雪坐在床上看了禁不住莞爾失笑,她唇角的笑意還沒收起,喬楠便突然回過身,一時間,她的表情變得有些扭曲。
「你身上的衣服昨晚淋雨了,還是換一套吧。」
他說完,像是要避嫌,先抱著自己出了屋子,還細心地帶上了門。
她低頭就看到床頭一套不是很新但洗得很乾淨的男式衣服,帶著淡淡的肥皂香味,就像他身上的味道,一陣一陣縈繞在她的鼻間。
等他再進來的時候,她已經換上了他的衣服,有些大,她把長髮簡單地挽起,沒有用任何頭繩,露出那雪白的香頸,她正在把自己的衣服晾起來。
「先把藥吃了,我給你煮點吃的。」他的手裡多了一些藥,可能是從鄰居那裡拿來的,所以沒有瓶子,只是用一張小紙條包著。
他把子琦放到床上,子琦手裡多了一個玩具,一個人坐在那裡玩的不亦樂乎,也原諒了大人們對她暫時的忽略。
「只要吃一顆就好。」他給她倒了杯水,拿了一顆藥遞給她。
他身上的襯衫很褶皺了,當他靠近時她隱約聞到一陣汗味,比起她,他其實更累,她在睡覺的時候,他一直都抱著子琦,他的眼睛裡血絲很重。
她低垂下眼簾,把藥混著開水吞下去,猶豫了下才抬頭對他說:「謝謝。」
他愣了一下,隨即便回之一笑,「不用,你坐下吧,我去給你煮碗麵,吃完,我送你和孩子回去,家裡人應該急壞了吧?」
她沒有回答,只是偏頭看向窗外,微微瞇起了眼睛。
他識趣地沒有再問,去床邊看了一下子琦,才轉身去做麵條。
他對吃的向來不講究,尤其是在喬家到了之後,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行。
但他知道她對食物挑剔,不止一次在蘇家看到她吃飯時喜歡挑著菜吃,她不喜歡肥肉,不喜歡雞肉,不喜歡一切跟蒜有關的東西……
他屋子裡的幾卷乾麵餅還是上次讓樓下的大媽帶的,平日裡他都在學校吃完晚飯才回來,這樣就可以免去在家裡做飯的麻煩。
剛才鄰居們給了一些番茄和雞蛋,他把番茄切成片,又把蛋打勻了,用油炒了一個番茄炒蛋盛在碗裡,然後下了麵條,做了一碗蓋澆面。
外面的天氣有些悶熱,六月的天,已經迎來夏天的氣息,他只是在洋油爐前待了一會兒就出了一身汗,他洗了一把臉,才把面端過去。
屋子裡唯一的一張桌子上擺滿了書籍,是他讀研究生要用的。
此刻她正坐在桌邊吹著電扇,隨意翻看著一本設計學的書,他忙把麵碗放到一邊,把電扇挪開:「你感冒著,現在吹風扇,會頭痛也會發熱,乖,吃飯!」
他對她說話的口氣不自覺地像哄孩子似的。
她一時間傻傻地望著他,他亦尷尬地不知所措,然後床上傳來一陣辟里啪啦的聲音,然後是一陣騷騷的臭味。
小子琦仰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叫著,一張臉漲得紅紅的。
「小子琦又幹壞事了!」她太熟悉這個表情,忍不住笑出聲。
喬楠望著她眉眼間盛開的笑,也跟著彎起嘴角。
她是因為孩子,而他,卻是因為她。
解開子琦的尿布,如她所料,是滿滿的一堆黃金,她一手掄著那兩條肥嘟嘟的短腿,一手捂著口鼻擰眉,床上的子琦卻嘴巴歪歪,壞壞地笑。
她昨晚出來得匆忙,沒有帶任何給子琦換洗的尿布,這一塊又這樣子了,難道要子琦光著屁股嗎?那樣子,這張床遲早要遭殃……
正當她無計可施時,身邊的人忽然起身,從衣櫃裡拿出一件衣服,用剪刀迅速地裁剪起來,不出一分鐘,她的面前便多了幾塊尿布。
「先湊合著用吧,我沒什麼病,應該還算乾淨。」
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接過那幾塊零碎的棉布。
他真的很體貼細心,特意選了一件全棉的衣服剪破,棉布舒適貼膚,不會擦傷孩子柔嫩的皮膚,她安靜地擦拭乾淨子琦的屁股,操上尿布。
她替子琦整理好衣服時,丟在床下的髒尿布卻已經不在了,轉過頭便看到他端著一個臉盆過來,裡面放著他已經洗乾淨的尿布。
想到那尿布上面都是子琦臭臭的大便,她的臉就剎那紅了。
他卻自然地把尿布在繩子上晾好,然後對她說:「面快要涼了。」
當他轉過身的那一刻,她差點潸然落淚,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心酸,於是她匆忙背過身去,走到桌邊坐下,低頭吃著那碗快糊掉的面。
她吃得極慢,彷彿這碗麵難以下嚥,每一口都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很難吃吧?」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在床邊一邊逗弄著子琦。
她嚥下嘴裡的麵條,抬起頭,望著他,很認真地說:「很好吃。」
他嘴邊的笑意更濃,那雙眼睛閃爍著璨然的星光。
吃完麵,又歇息了一會兒,他才送她和孩子離開。
樓道雖然陳舊但被收拾得很乾淨,他抱著昏昏欲睡的子琦走在前面,她跟在他後面走,目之所及,是他的後腦勺和那頎長挺拔的背影。
喬楠還在學校裡讀博士生,他的目標很有可能是成為一名博士,沒落了的喬家不能給他任何幫助,所以讀書擁有高學歷是他唯一的出路。
他們剛一下樓就看到住在喬楠隔壁的吳大嬸正手攥著一條新鮮的黑魚,瞧見他們下來,立刻熱情地招呼:「下來了啊,這魚是我家拿口子捕來的,小喬你拿去,晚上給你媳婦兒熬魚湯喝!」
這裡的人都很善良,沒有豪門裡的勾心鬥角和虛情假意。
她怔怔地望著吳大嬸找了個塑料袋,然後把那條大黑魚裝進去,塞進了她的手裡,塑料袋的拎處還帶著魚腥味,她其實有些反胃,卻沒有放手。
走出那片熱鬧的區域,四周都有些荒涼起來,他們並排走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塑料袋裡的黑魚還在做著垂死掙扎,不斷蹦躂跳動。
那個時候還沒有公交車,特別是這種面臨拆遷的地方,過往的車輛很少,但他還是陪她在路邊等,不知過了多久,都沒有空車開過。
「我付一個月房租,借住一星期,可以嗎?」她突然轉頭看他,「子琦現在身體不好,有水痘,我想讓她病好再回家,我們應該不會打擾到你的。」
她早已經忘記了,她一天一夜不回家,靳家和蘇家會急成什麼樣子,她突然就不想再回那個牢籠一樣的地方,想住在這個民風淳樸的地方。
即便……這裡的住宿條件糟糕到不能用言詞形容。
路邊,一輛拖拉機噠噠噠地開過,噪音幾乎要蓋過了她的音量。
其實,她的理由很蹩腳,連她自己都聽出來了,更何況是他?
可是,除了這裡,她不知道抱著孩子還能去哪裡,留在靳家,就要天天面對公公婆婆虛以為蛇的和睦,還要冷眼旁觀他人的同情和可憐,她甚至想要帶著孩子遠走高飛,卻也知道父親會天涯海角把她抓回家。
說白了,她什麼地方也去不了,也沒有誰會願意收留她這個燙手的山芋。
好像也只有這幢陳舊的筒子樓能成為她暫時的避風港,讓她暫時遠離那些虛偽的面孔,不去想那些沉重的將來,雖然知道這個要求唐突,但她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反正昨晚的狼狽樣都被喬楠看到了,也不怕再丟臉一次。
她難得任性地想著,一雙眼倔倔地直視著他略顯詫異的俊臉。
「這條魚快缺氧死了,還是快回去把它放進水桶裡吧。」
久久沒有得到他的回應,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嘀嘀咕咕地說著,逕直把頭低下去,他忍不住想笑,而懷裡的子琦不知何時醒了,正咯咯地笑著。
望著她那懊惱的樣子,他發現自己的心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柔軟,眼底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縱容,但當她重新抬起頭時,他臉上依舊平淡如初。
「我們真的不會給你造成麻煩的,要不……你替我問問,這裡有沒有空房子,我可以花兩倍的租金租一個月。」
他沒有說話,只是抱著孩子往回走,她心中一喜,知道他是默許了她的要求,便跟在他後面一起回去。
筒子樓下依舊很熱鬧,有人跟他們打招呼:「出去散步回來了?」
她只是微笑地點頭,順便跑去井邊對吳大嬸說了聲謝謝。
吳大嬸闊氣地擺著手:「謝什麼謝,都鄰里鄰外的,小喬家媳婦太客氣了。」
這一次,她沒有出言澄清,只是笑笑,然後回到了喬楠的身邊。
那天下午,喬楠去學校圖書館找資料,她則和子琦留在筒子樓裡。
子琦對新環境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牴觸,一雙大眼睛轉啊轉,後來在屋子裡待不住就吵著嚷著要下樓,無奈之下,她只能抱著孩子去樓下。
筒子樓裡住了不少人家,孩子自然也不少,此刻都聚在樓下玩耍,清脆的笑聲一大片,子琦一聽到那笑聲,就激動地扭著身子要過去。
筒子樓旁邊有一棵合歡樹,初夏的黃昏,悶熱的空氣裡滿是淡淡的香味,合歡樹上開滿了粉色的花朵,幾隻麻雀蹲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地叫不停。
她坐在那口古井邊,熱的時候,舀一兩勺井水灑在腳上除熱。
「鴨……鴨……」一陣鈴鐺作響,小子琦搖搖擺擺地向她跑來,一雙小手臂長得開開的,眼睛瞪得溜圓。
她詫異地睜大眼,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子琦竟然說話了!
可是,她喊的不是媽媽,也不是爸爸,而是鴨鴨……
吳大嬸捂著嘴笑得一張臉成了褶子,「剛才在那邊看到了一隻野鴨子,一直顛顛地在後面追,我一教,她就會說了,這孩子像她爸爸,真聰明!」
子琦學會走路也才幾個月,跌跌撞撞的,但卻特別喜歡走路,即便是摔倒了也會自己站起來,也不哭,可憐一個額頭撞得青青的一大塊。
「小子琦真可愛,這筒子樓裡的小男孩都喜歡抱她呢!」
「是呀,也不知道誰家的小子這麼好福氣,能把小子琦娶進家門!」
三三兩兩的誇讚聲伴隨著笑聲轟地一聲在筒子樓下炸開。
小子琦咧著嘴笑,投進了蘇凝雪的懷裡,小手指指著一處,要蘇凝雪去看。
「鴨鴨……鴨鴨……」
小傢伙臉上的水痘還沒徹底發出來,像一塊塊紅斑東一塊西一塊。
蘇凝雪摸了摸她的額頭,確定她沒有再發熱才放心,可是小子琦卻扯著她的衣領子,執意地一遍又一遍地叫嚷著「鴨鴨……鴨鴨!」
……
喬楠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小子琦牽著一隻鴨子在古井四周跑來跑去。
一連串的笑聲飄散在筒子樓的上空。
六月天的傍晚,驕陽映紅了半邊天,在路邊疏散的林蔭下,他怔怔地站著。
蘇凝雪拿著一本書倚坐在古井邊,幾縷烏黑的髮絲散落在她白皙的頰邊,她用手指撩起拂到耳後,稠密微翹的睫毛輕輕顫著,那恬靜而專注的模樣,如刀一般刻進了他的視線裡。
他忘記自己是怎麼走過去的。她聽到腳步聲抬頭,朝他露出一抹笑,外加一聲很居家的問候:「你回來了?」
小子琦看到他,眨了眨眼睛,然後丟了手裡的布帶,顛顛地跑了過來,抓住了他的腿,仰著通紅的小臉,咧著嘴,口水流得厲害。
除了「鴨鴨」兩個字,不管蘇凝雪教她什麼,她都不肯說,還死抿著小嘴,皺著兩條小眉毛,像是對待階級敵人一般警惕地瞅著她。
無奈,只能放棄教她喊「媽媽」的想法,一切隨緣吧!
喬楠回來了,蘇凝雪也不想再待在下面,屋子的鑰匙他給了她,只要她不開門,他就回不了家,換言之,他把這個屋子的居住權給了她。
當她摸摸索索地打開門回頭,他抱著子琦,低眉斂目地站在門邊,就像一個矜持的客人,等著主人的引領,才會進屋裡去就座。
對於他這樣子的退讓,她有些不好意思,「其實這是你家。」
她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他抬頭望著她,片刻後點頭:「我知道。」
喬楠從圖書館裡帶來的不止幾本書,還有一個小紙袋,她發現裡面有話梅、蕃薯干、山楂,還有一些餅乾,她有些錯愕,印象裡,他不是個貪吃的男人。
「我記得你喜歡吃這些零嘴,不知道有沒有沒錯。」
他在桌子上收拾出一小塊的空地,為她擺放這些吃食,她卻窘迫得不敢抬頭,只是握緊了小子琦肉肉的小手,換來子琦哼唧哼唧的不滿聲。
其實,一男一女共住一個屋子還是有很多的不便之處。
前提,還是兩個沒什麼關係的男女,還帶著一個小孩子。
晚飯依舊是由喬楠做的,她帶著子琦在床上玩,偶爾會回頭看他一眼。
屋子就一扇窗戶,一頓晚飯做下來,整個屋子都悶熱得可怕,陳舊的老爺電風扇卡卡卡地搖著,風力卻不大,兩個人的衣服都被汗浸濕了。
也許是附近都是工地的緣故,筒子樓裡的蚊子很多,即便是點了蚊香也沒什麼用,屋子裡的蚊香氣息熏得人頭昏腦脹。
小子琦一吃飽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完全不被糟糕的環境所影響。
喬楠給她燒了兩壺熱水,讓她在屋子裡洗澡,而他自己則跑去樓下的古井邊隨便沖了沖,她聽到樓下打水的聲音,突然覺得沮喪而愧疚。
她只想著自己躲避那些沉重的十字架,卻沒有去考慮這麼做帶給別人的麻煩,喬楠跟她非親非故,何必要這麼照顧著她和孩子?
她沖完涼抱著髒衣服出來,他已經回來了,她的視野裡是一個身材非常有型的男人,並不是肌肉很發達的那種,但肩寬腿長,腹肌非常地健美,他聽到動靜轉頭,英俊的臉上有些詫異,黑色的頭髮上還滴著水珠。
這樣尷尬的局面,雖然是第一次,但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譬如上廁所,也會是一個大難題,他可以去外面解決,她卻必須在屋子裡,只要想想她都覺得侷促不安,當著一個男人方便要有多尷尬。
他把床讓給了她和孩子,自己則在地上鋪了蓆子睡覺。
深夜,躺在床上,耳邊還能聽到蚊子的嗡嗡聲,她摟緊了懷裡的孩子,奶香味沁入她的呼吸,她卻沒有覺得心安。
想到自己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現在也正一起摟著一個孩子,一家三口躺在床上幸福地睡覺,忽然悲從心來,鼻子酸澀得堵了,喘不過氣來。
月光灑在地上,她撲閃了下眼睫,瞅著他的後背,久久地出神,然後再也睡不著,悄然坐起下床,去洗了臉,不知道洗掉的是汗水還是淚水。
屋子裡很悶,她想要出去透透氣,腳上的拖鞋也是喬楠給她新買的,有些大,踢踢踏踏的,過道上的燈壞了,她扶著牆小心翼翼地下去。
天色黑得有些發亮,迎面而來的夜風涼涼的,她身上穿著短袖,是喬楠的,有些大,所以漏風,環抱緊自己,慢悠悠地走著。
雨絲紛紛揚揚地打在她的臉上,她抬起頭,一滴雨水落入她的眼裡,她眨了眨,從她的眼角滾落,還帶了滾燙的溫度,滑過臉頰。
「凝雪。」喬楠從筒子樓裡出來,他的臉上有擔憂。
她回轉過頭,衝他笑了笑:「睡不著,就出來走走。」
「那我陪你吧。」他遲疑了一下,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驀地看他,他眉宇間的擔心還沒散去,他是怕她做出什麼傻事嗎?
抿起唇角,她點點頭,沒有甩開他的手,兩個人一起散著步,沒有走遠,就在筒子樓附近,然後在那燈火通明的工地不遠處停了下來。
「聽說這裡要建高層,會是s城裡第一幢高檔公寓。」他忽然開口。
她扭頭望了眼筒子樓:「不久的將來,你住的樓也會被建築商買走,也許會建出比前面公寓更好的住宅區。」
「是嗎?」他側眸看著她,帶著淺顯的笑:「可惜,我學的是機械設計。」
她卻搖搖頭:「其實這跟專業沒什麼關係,只要敢想就有可能實現,」她頓了頓,看向他:「記得古巴比倫的空中花園嗎?如果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建造一個類似於空中花園的小區,從高空往下看那就是一片美麗的花園。」
他看著她的目光逐漸轉深:「突然有些後悔當初沒選建築設計專業。」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一說出口幾乎就後悔了。
她卻好像沒聽出他話裡的怪異,凝望著前方的工地,好像已經在那裡看到了自己的理想:「我已經想好了,就叫它南都花園,建在南方都城的花園。」
「凝雪……」他突然輕輕地叫了她一聲。
她扭頭看他。
他淡淡地笑了笑:「沒什麼,回去休息吧。」
……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陰雨連綿,她和子琦一直住在筒子樓裡。
天氣越來越熱,屋子就像是個小烤爐,小子琦總喜歡去樓下和那些小朋友一起玩,臉上的水痘也逐漸康復,而她則坐在古井邊看書。
喬楠從圖書館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早,她隱約知道是自己拖累了他,然而每次看到他含笑的眉眼,所有到口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明天子琦要去醫院打針吧?」他給她洗了一個蘋果走過來。
她接過來,沒有客氣,咬了一口,很甜,「嗯,還有最後一針。」
他搬了把板凳在她旁邊坐了會兒,低垂的頭忽然抬起來,目光炯炯地看著她,薄唇抿了抿:「我明天下午沒事,陪你一起去吧。」
她咬蘋果的動作停頓了一秒,隨後便恢復如常。
那邊的子琦玩得全身是泥巴,騎在別的孩子身上咯咯大笑,完全沒有女孩子的矜持,像個瘋狂的小男孩,毛茸茸的頭髮濕漉漉地搭在腦門上。
一陣微風拂過,她的聲音飄散在風中:「我大概下午兩點過去。」
他知道她答應了,抑制不住地揚起嘴角。
……
第二天他的導師突然增加了一個小時的機械動態系統模擬與分析的課程,等他上完課衝出教室時,已經快三點了。
等他滿頭大汗的趕到醫院,一跑進兒童醫院,就聽到一陣又一陣的孩啼聲,還有家長的安撫聲,護士小姐忙得焦頭爛額,裡面是人擠人的情況。
他的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一雙眼睛迅速地在裡面搜索,接種室裡,哭聲震天,他擠開人群,便看到蘇凝雪抱著孩子坐在那裡。
小子琦的衣袖撩起著,露出白嫩的一截藕臂,護士小姐用酒精擦了擦,子琦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惘,蘇凝雪暗示地朝護士小姐點了點頭。
護士小姐鬼使神差地就把針頭戳了下去,嗖地一下打完了一針。
小子琦蹦躂了兩下短腿,小嘴扁著,依偎在蘇凝雪胸口,沒有吭聲。
「寶寶好乖啊!」護士小姐忍不住表揚,摸了摸子琦的小腦袋,還真沒見過打針不哭的孩子,「寶寶真的很勇敢,是阿姨見過最勇敢的小朋友!」
蘇凝雪攏了攏懷裡孩子,朝護士道謝:「麻煩你了。」
她抱著孩子起身,便聽到一聲急喘的叫喚:「凝雪!」
她還沒有回頭,懷裡本扁著嘴的小子琦卻在聽到「凝雪」兩個字後倏地昂起頭,就像一隻覓食的小燕子,四處張望。
「子琦,打完針了嗎?」喬楠因為自己的遲到感到歉意,不知該怎麼跟蘇凝雪解釋,只好首先親切地跟子琦打招呼。
豈料——
「哇——」
一陣震耳欲聾的啼哭聲響徹整個接種室,覆蓋了其他嬰兒的哭聲。
頓時,所有的視線都齊齊的射過來,連本來撒嬌的孩子都停下了抽泣,流著鼻涕瞅著嚎啕大哭的小子琦,傻愣愣地眨巴著眼。
蘇凝雪尷尬地拍著子琦哭得打嗝的後背,小子琦卻控訴地看著喬楠,咧著嘴,紅彤彤著小鼻子,一聲高過一聲,哭得淋漓盡致。
喬楠的耳根有些紅,乾咳一聲,兩手才剛伸過去,子琦就整個人撲了過來,蘇凝雪猝不及防,差點都被她那吃奶的勁晃得一個趔趄。
「子琦乖,別哭了,咱們回去買糖吃!」
喬楠慌忙抱過小子琦,連哄帶騙的,子琦卻哭得越來越凶,埋在他的懷裡,好不容易止住了哭聲,小肩膀一抽一抽的,撒嬌地瞅著他。
「寶寶,看來平日裡你媽媽對你很凶啊,剛才打針時都不敢吱聲,現在一瞧見爸爸就哭個不停,還真是個會看眼色的小傢伙!」
旁邊的人看著抱著子琦手忙腳亂的喬楠,樂了,逗起小子琦來。
子琦哭夠了,好像是明白大家在笑話她,一雙小手環著喬楠的脖子,流著鼻涕和眼淚的小臉躲進了喬楠的懷裡,羞得不敢再出來見人。
聽到那些打趣聲,蘇凝雪竟然沒有覺得反感,只是靜靜地看著依賴喬楠的子琦,小傢伙在喬楠的好話下,含著淚花笑了。
打完針走出接種室,到了外面,她給子琦戴上一頂小帽子,子琦卻不滿意地哼哼,小手不斷地去扯表示抗議,她無奈地幫她摘下,小臉立刻笑成了花。
小子琦抱著喬楠的脖子,像貓咪一樣哼哼著,一雙圓碌碌的眼睛只盯著喬楠,一眨不眨的,就像是在監視他怕他突然消失。
他望著地上的黑影,他跟她的,交疊在一起,更加抱緊了小子琦。
路過一個噴水池時,小子琦再也不肯走,挺著個肚子,叫個不停,沒有辦法,只好把她放下來,讓她蹲在一邊玩著水,哇哇大笑。
噴水池裡的水閃爍著晶瑩的光澤,清澈的池底,是一個又一個的硬幣。
蘇凝雪掏出一個硬幣,突然朝噴水池裡丟了進去。
「你也相信許願池這種事?」他好奇地轉頭望著她專注的神情。
她睜開眼,唇邊還縈著一抹淺笑:「以前不相信,可是有了子琦後,我什麼都想要去嘗試一下,不為貪婪,只為了一份心安。」
他深深地看著她,眼睛裡是太多欲說還休的複雜東西。
她卻沒有看他。
……
她和子琦在筒子樓裡住了一個星期,每一天他都是數著分分秒秒過的日子。
那一天,他回到筒子樓,敲了很久的門都沒人來開。
他在門口等到天黑,都沒有等到她回來,上樓的吳大嬸看到他後告訴他中午的時候看到他媳婦抱著孩子坐車去市裡了,他聽完後慌亂地往外跑。
她一手抱著子琦一手拎著一大袋東西,站在筒子樓下,他衝下去的時候差點撞倒她,幸好他眼疾手快,及時扶住了她。
只不過,她手裡的那袋子東西零零撒撒地落了一地。
一個圓圓的土豆骨碌碌地滾出老遠的一段路。
「去哪裡了?」他努力壓制著自己的呼吸,掩飾著自己的驚慌。
「去了趟市裡,買了些吃得。」她低頭看了眼地上的東西:「可惜,不小心掉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摔爛。」懷裡的子琦配合地哇哇叫了兩聲。
她沒有說的是,她也發現靳家和蘇家的人發了瘋似地在找她和孩子。
他像是鬆了口氣,蹲下身從地上一一撿起那些東西,發現竟然有不少的熟食,還有……酒,如果他沒記錯,她好像不喝酒的。
他仰起頭詫異地看她,她的唇角挽起,眼眸裡閃爍著清麗的光,看得他的心突地一沉,整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她真的要走了,今晚會是他們的告別晚餐。
直到這一刻他不得不承認歲月如梭,他的心裡湧上無邊的酸楚。
一個星期,就像是偷來的,他從來沒有這樣子快樂過,每天回家她都會坐在古井旁等他,然後衝他微微一笑,說一句「你回來了」,子琦會撲進他的懷裡,依依呀呀地用外星語跟他報備她一天裡做的事。
有時候,連他自己都產生這是他妻女的錯覺。
他習慣了每天給她做飯,睡之前先點好蚊香,替子琦掃乾淨蚊帳裡的蚊子,即便每晚被蚊子咬得難受,他卻依舊甘之如飴。
那些夜晚,他其實並沒有睡著,只是閉著眼,讓她誤以為他睡著了。
最初的那兩夜,他會聽到她壓抑的輕輕抽泣聲,但後來便不再有了,在她熟睡後,他會輕悄悄地坐起來,放任自己透過月光靜靜端詳她的臉。
有時候,近到可以數清楚她有多少根眼睫毛。
小子琦有一次突然睜開了眼,定定地盯著他,他尷尬地紅了臉,小子琦咧嘴壞壞地笑笑,砸吧了下嘴,又重新睡了過去……
心裡面某個角落,本朦朧不清的情愫越來越清晰,猶如雨後春筍般,控制不住地瘋狂生長,直到要刺破他的胸膛而出。
甚至乎,那一天在噴水池邊,他默默地許願:希望能一直這麼下去。
曾經他只想要看著她幸福,現在卻想要親手給她幸福。
不知,是不是他沒有丟硬幣的緣故,他的願望要落空了。
……
晚飯吃得很安靜,只有小子琦搗蛋地用筷子敲著碗叮叮咚咚地響。
酒一直放在桌邊,沒有人去打開,只是靜靜地咀嚼著白米飯,甚至連菜都沒有碰多少,一頓飯吃得氣氛很壓抑。
小子琦好像也發現了不對勁,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看看這看看那,見沒人理她,就自娛自樂地玩著兩隻筷子。
樓下是一片鬧哄哄的歡笑聲,也將屋子裡的僵持的氣氛打破了。
「今天這邊有露天電影,放的是《廬山戀》。」他說道。
她夾菜的筷子頓了頓,耳邊是他瘖啞的聲音:「你想看嗎?」
晚上,他抱著子琦,她拿著凳子,還是下去看了電影,是當時比較紅的影片,蚊子也不少,除了電影裡的聲音,還有啪啪地拍蚊子聲此起彼伏。
等影片放到最後,很多人還雲裡霧裡,被拍蚊子分去了大半精力。
樓下聚攏的人開始慢慢散去,喬楠卻抱著睡著的子琦,坐在椅子上沒有動,她不解地轉頭:「喬楠,我們該回去了。」
他沒有回應,只是沉默地望著前方黯淡下來的大屏幕。
良久良久之後。
「凝雪……」他深吸了口氣,額頭也是密密麻麻的細汗,抱著子琦的雙手,指尖在輕輕地顫抖,「你的幸福是不是只有靳昭東能給你?」
她的呼吸突然就紊亂了,心口也是一陣陣窒息的疼痛。
靳昭東,這個名字,無疑已經成為了她生命裡不可提及的硬傷。
「我……我今天找過我的導師了,我請他幫我留意好的工作,而且現在也包分配,我……不讀博了,以我的學歷,能照顧你跟子琦。」
他突然轉身,緊緊地抱住了她,小子琦被夾得哼唧了一聲。
「喬楠……」
她頓時手足無措,應該這樣突如其來的表白,她只覺得頭腦暈乎乎的,臉頰也一點點地在發燙,一顆心似要從喉嚨裡跳出來。
「我雖然現在不能給你富足的生活,可是我會努力的。」
他很緊張,說到最後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可是望著她的眼神卻格外堅定,他握緊了她的手:「凝雪,相信我!」
那一刻,她震驚地回望著他,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沒有走,第二天熬到傍晚回家,他一開門就看到了坐在窗前的她。
子琦正在床上睡覺,似乎夢到了什麼,咯咯地笑個不停。
「你回來了?」她轉頭看他,臉紅紅的,眼神也有些迷糊不清。
他一進屋,撲面而來的就是刺鼻的酒味,桌上是一瓶瓶喝光酒的空瓶。
他皺著眉過來扶她,她卻突地一下撲進他的懷裡。
工地今晚破例休息,燈都熄了,靜得連血液流動的聲音都好像能聽見。
「是不是發熱了?」她的身子燙得可怕,呼吸間是滿滿的酒氣。
他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卻被她抓住了手:「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我?」
她靠在他的懷裡,頭驀地一歪,嬌憨地問道:「比起喬欣卉,你更喜歡誰?」
他倏然覺得身體內的血液瞬間燃燒起來,怔怔地望著她,說不出話,表情也變得無比地僵硬。
她卻踉踉蹌蹌地想要推開他,沮喪地歎了口氣:「連你也喜歡她嗎?是不是男人都不喜歡我這樣的女人啊,我難道真的不值得一個男人去珍惜嗎?」
她想要走,他卻不讓,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目光深斂地望著她,聲音啞然:「你希望我珍惜你嗎?」
她遲鈍地忽閃了下眼眸,望著他:「那你要答應我,從現在開始,只對我一個人好,不准再看別的女人,也不能騙我,更加不能為了別的女人不回家。」
他盯著她醉醺醺的樣子,一顆心疼得揪了起來。
他有些笨拙,甚至還有些羞澀,俯下頭,吻住她因為喝了酒而滾燙的唇。
------題外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