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論如何,坐以待斃不是月剎的風格.就算知道可能性十分渺茫,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想要試一試。
「雪烙,再撐一下,我這就帶你出去。」月剎將已經陷入半昏迷的雪烙背在身後,並用布條將他的身體與自己緊緊縛在一起。
然後,他抽出幽藍劍,大踏步衝了出去。
此時天色已經入暮,黑夜的到來,讓整個曲丹鎮的怨靈們越發肆無忌憚起來。
但這些怨靈已經完全無法阻撓月剎前進的腳步,月剎一手護著身後的雪烙,一手揮劍殺開一條血路,朝著鎮口的方向急速狂奔。
不知過了多久,伏在月剎肩頭的雪烙緩緩睜開眼睛,似乎恢復了一絲清明。但望著眼前的一切,他的臉上依然是平靜無波的沉寂。
「月剎。」他輕輕開了口。
月剎動作微微一滯,隨即又毫不猶豫地舉起長劍,將迎面而來的一隻怨靈劈成了粉末。
「我聽著。」月剎一邊微微喘息著應道,一邊分神環顧四周,提防著隨時可能再度蜂擁而上的怨靈們。
「月剎,不要為了我……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了。」
「我不認為這是沒有意義的事情。」月剎咬了咬牙,「總之,我不允許你放任自己在這樣的地方自生自滅。」
雪烙也許已經意識到無法勸服月剎,沉默了片刻後,又道:「其實我來這裡,並不是自暴自棄地等死……我只是想用剩下的最後一點時間,為你做一些事情。」
月剎皺了皺眉,脫口問道:「什麼?」
「你知道,剛才我在神廟中向姻緣神求了什麼嗎?」雪烙說著,臉上浮現出一絲心滿意足的微笑,「如果還有來生,我請求姻緣神能再給你一次機會,一次……能夠接近哥哥的機會。」
月剎臉色微變,踏出的腳步頓了頓,怔在了原地。
雪烙繼續道:「雖然他們都說,這座神廟裡的姻緣神已經不靈驗了,但是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呢?我在神像面前磕了那麼多次頭,許了那麼多次願望,總該有一次,能夠傳達到姻緣神的耳朵裡吧……也許,就有那麼一次,會靈驗也說不定……」
「雪烙!」月剎一把握住了雪烙的手,急切地打斷他,他不想再聽下去。
可是雪烙仍伏在他肩膀上,叨叨絮絮地說著,那呢喃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可是我又擔心……萬一到了下一世,你這傻子又把我和哥哥弄錯了該怎麼辦?後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如果我和哥哥不在輪迴中相遇就好了,就像乘坐馬車一樣,你和哥哥坐上的那一輛車,我絕對不去坐,這樣就能……完全避開了吧?」
「雪烙,別再說了!」月剎幾乎在低吼。
下輩子是否還能遇到雪祈,這一點他已經不再奢望。但是當聽見雪烙說出輪迴中不再與他相遇的願望時,月剎只覺得一陣陣寒意湧遍全身,凍得他渾身發顫,他緊緊抓著雪烙的手,生怕一不留神,雪烙便會從他眼前消失。
「雪烙,」月剎的聲音逐漸哽咽了起來,「你就……就這麼恨我?」
雪烙微微一怔,然後搖了搖頭:「我不恨你,真的。但你就像是我的剋星,自從遇到你之後,我的整個人生都好像出現了問題。
「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很開心,可是一旦看不見你,我就覺得很難過。我……不喜歡這樣的感覺。月剎,如果還有來生,我只想一個人,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地生活。我只有這樣一個願望而已。」
月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殺出重圍、闖出鎮子的,更不知道自己在用身體護住雪烙的時候,承受了多少來自怨靈的瘋狂攻擊。
當他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全身上下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每一個傷口都在不斷流血。但是他已經察覺不到疼痛了,此時的他,一手握著幽藍劍,一手仍緊緊攥著雪烙的手,而雪烙的身體早已涼透。
月剎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發怔,似乎還無法接受雪烙已經死去的事實。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收劍入鞘,找了一處已經廢棄的低矮涼棚落腳,將雪烙從自己背上放下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摟在懷裡,似乎生怕將他磕著碰著了。
夜風很大,他背對著風口席地而坐,讓雪烙枕在自己懷中,又怕他被風吹著,於是將自己的外袍也脫了下來,覆在雪烙身上。
他清楚地知道雪烙已經死了,他也知道自己這樣做已經毫無意義,但此刻他腦海中一片茫然,總有個聲音在提醒他,似乎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沒有做,只是那事情究竟是什麼,他一時想不起來。
在沒有想起來之前,他只能暫時這樣抱著雪烙,不知該何去何從。
這樣呆坐了片刻之後,他覺得他應該對雪烙說說話,否則以雪烙如此聒噪的性格,必定會覺得這樣很無聊。
但是要說什麼呢,他苦思冥想了半天,然後俯下身,有些笨拙地湊近雪烙耳邊問道:「雪烙,你還冷麼?」
雪烙沒有回答他。隨即他意識到這樣的開場白實在太沒有創意了,他甚至彷彿聽見了雪烙的嘲笑。
他又認真想了想,換了個話題:「雪烙,其實……這樣是不對的。」
這句話顯得有些沒頭沒腦,於是他很快又補充道:「那個願望,不能這樣許,這樣不對。」
他停頓了片刻,繼續道:「之前你對我說,那神廟裡的神像是用來求姻緣的,不是用來懺悔的。其實當時,我還有話沒有說完,只不過我腦子有點亂,想要說的話,沒有整理清楚,所以那個時候,其實我只說了一半……」
月剎說到這裡,思路突然被打通,大腦也逐漸恢復了運轉,他終於想起之前一直覺得遺忘了的事情是什麼了,於是接下來的話開始變得流暢了起來。
「其實那個時候,我是想對你說,如果能解開你身上伴華鈴的毒,不知道你願不願意……願不願意跟我在一起呢?但是我害怕這樣說的話,又會惹你生氣。
「我承認……我是個很要面子的人,我長這麼大,遇到過很多困難,但是我從來沒有像對待你和雪祈那樣低聲下氣……你說我是你的剋星,但你和雪祈,又何嘗不是我的剋星。如果我願意知難而退也就算了,偏偏我這個人,越是困難的事情,我便越是不肯服輸。
「當初我不甘心就這樣與雪祈擦身而過,所以這幾年我一直沒有放棄過對雪祈的念想,甚至當得知雪祈將要成親,我也不願意就這樣放手。那個時候我太專注著自己對雪祈的執著了,以至於,我完全沒有餘裕去思考我和你的關係,今後該如何維繫。
「我原以為,當我分清楚你和雪祈是兩個人之後,我們應該能回歸到原來單純的朋友關係,但是我忽略了一個本質的問題,其實從一開始,我對你的心思就不單純。那個時候我把你當做了雪祈,於是千方百計地想要留在你身邊,甚至不惜偷偷倒掉你為我煎的藥,來延緩傷口的癒合。
「那段時間,我一直不動聲色地接近你、觀察你、瞭解你,但同時我也很迷惘,你的性格,你的言行舉止,與我記憶中的那個人,居然如此大相逕庭。多年來我反覆在腦海中演練著如何與你相處的方式,竟然全部報廢。
「我不知道哪一種性格才是真正的你,我只能不斷地調整自己,來配合你的腳步。你熱情、積極、樂觀、開朗,非常願意接納別人,相比之下,多年前的那個阿雪,雖然表現得寬容親和、平易近人,但那高潔出塵的性子,總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
「在與你接觸的過程中,我們的關係進展十分順利,我也一直為此而沾沾自喜。等到端木長老提出要與我聯姻時,我意識到,也許是該到了向你表白的時候了。
「那一次我沒有經過你的允許,就奪走了你的初吻,其實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你的初吻,但我一廂情願地認為那是。我吻過之後,故作鎮定地離開了,其實當時我心裡緊張得要命,我害怕多停留片刻,就會讓你發現我有多麼手足無措。
「再之後,你對我縱容的態度,也讓我對自己信心劇增,我以為自己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卻沒想到,老天爺居然跟我開了這麼大的一個玩笑……」
月剎絮絮叨叨地說到此處,突然停頓了下來,似乎很不願意再去回憶那之後的一段黑暗過往。但最後他還是鼓起勇氣繼續說了下去。
「當再一次見到雪祈的時候,最初那種讓我刻骨銘心的出塵不染的感覺又回來了,一直以來困擾著我的謎團也頓時被解開,我這才意識到,我究竟犯下了多麼愚蠢的錯誤。但是我很自私,我願意承認自己犯下的錯誤,卻沒有勇氣承擔這樣的後果。
「所謂『一步錯,步步錯』,因為我對雪祈的過度執著,和對你的一味逃避,才導致我們走到了現在這樣的結局。
「雪烙,如果當初我可以乾脆利落地放開雪祈,將錯就錯地把我們倆的緣分維繫到底,是不是就能避免這場悲劇的發生?雪烙,你能聽見我說的話麼,我現在再跟你說這些,是不是已經有點晚了?」
夜風漸大,吹得涼棚上散落的草絮漫天飛舞。
月剎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但他依然非常固執地用外袍將雪烙的身體緊緊裹住,並用自己的身體將雪烙護得非常嚴實。
漸漸地,倦意爬了上來。他感到非常疲憊,日以繼夜地趕路,再加上出入曲丹鎮的這一番廝殺,幾乎耗光了他所有的心力。
他抱著雪烙開始昏昏欲睡,在意識恍惚的瞬間,他生出了一絲朦朧的幻想,也許等他再度睜開眼睛之後,會看見雪烙一臉俏皮地衝他眨眼睛。
「那些肉麻的話,我全都聽見了呢。」他彷彿聽見雪烙笑著調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