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怒,她怨,她悲傷,可她也無可奈何。舒殘顎副
璇霄,比她更無可奈何。
他也不想把她逼得太急,如果可以,他想溫柔的,耐心的,讓她一點一點愛上他。
可是,他沒有那麼多時間。
是的,他沒有足夠的時間讓她忘記夭魅,只能在這有限的一個月,無休無止地與她的身體糾纏。
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可也最讓人悲哀。
她是朵朵,一個只有十三歲,卻讓他從來都看不透的小鳳凰。
這種方法對她是否有效,他一點把握都沒有,不是他不夠自信,而是因為太在乎。
因為是她,那些所謂的自信,在她面前不堪一擊。
男人將沉沉睡去的小女人輕輕擁在懷裡,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撫上她在睡夢中也微蹙的眉心。
還是這樣,朵朵,你知不知道,你每晚睡著之後,眉頭就沒舒展過,有時候還整夜整夜地掉眼淚。
做夢都這麼不開心,為什麼還能在睜眼後對所有人都笑得那般燦爛?
不用入你的夢窺探什麼,也知道你在想他。
是啊,在你的世界裡,從來就沒人比得上他,以前是,現在也是。
不管是身為你的師傅,還是身為一個男人,我都沒有想過要取代他在你心裡的位置。
可是朵朵,夭魅很快就會回宮,傳位於你,而他自己則要去完成一萬多年前未完成的的事,救回小姬的一縷神魂。
我阻止不了他,而你也同樣阻止不了他,夭魅從來就是這麼固執。
夜幽篁、楚漣和我,都對他說了很多你不適合這個皇位的話,於你而言,要用小小的肩膀擔起一個世界,實在太過沉重。
可我們說服不了他,立你為皇太女的詔書就在玥琅手裡。
朵朵,還有半個月你就是下任女帝,只要你繼位,夭魅就會離開。
誰也不知道他會離開多久,他為了小姬丟下自己一手創立的這個世界,放下自己的責任,丟下一手養大的你……你會有多傷心?
師傅也沒有立場去譴責他,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如果換成我是他,也會做出相同的決定。
如果,半個月後,夭魅在你和小姬之間選擇救小姬,女媧石只有一塊,要救小姬就不能消除你身上的詛咒,而你還是不能忘了他……不用地藏王出手,師傅也會再次消除你的記憶。
這次,我會將有關他的所有記憶全部抹去。
原諒我朵朵,不到最後我也不想這樣做。
世上只有一個小姬,可朵朵也只有一個。
小姬是夭魅的獨一無二,而你,亦是我的天下無雙。
不能失去,不可以失去。
如果一定要眼睜睜地看著你在無望的愛裡慢慢枯萎,最終永遠消失,那你就帶我一起走吧……
第二天起床,某朵發現少了兩個人,梵雋和流雲都不知所蹤了。
吃完早餐便要離開夙風族,某朵忍不住向璇霄問起二人的去向,璇霄只說他們有事先回宮,並不多做解釋。
對這個回答雖有諸多不滿,但也知道他不想說的,怎麼問也沒用,某朵也識趣的不再跟他多費唇舌。
出了美人谷,師徒倆上了馬車,優哉游哉地向終點站風洲進發。
行了兩日,到達風洲邊界路過一處村莊時,璇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地方土地龜裂,禾苗早已是種不下去,依然有街道,但粘泥糊的牆已是裂痕無數,斷牆殘垣,怎破敗二字可以形容。
尚未坍塌的房門邊有時候站個婦人和小孩,臉頰完全凹陷了下去,瘦得完全沒人形,眼睛似野獸一般閃著焦渴飢餓的光澤。
她們用異樣的神情打量著璇霄和朵朵。
鳳帝一向愛民如子,廣施仁政,在他的治理下還有這麼荒蕪的村莊,朵朵也很詫異,於是低聲問璇霄:「師傅,這裡好像是人類居住的村子,這麼淒淒慘慘的,是出什麼事了嗎?」
璇霄將她拉近一些,倒不是擔心她的安全,現在的朵朵以神鳳之身得渡他幾千年的修為,真想要找個能傷得了她的人,怕是也不多,只是恐她不安。
「沒事,這地方好像很窮困。」璇霄的形容很委婉,這景況又豈止是窮困,簡直是慘不忍睹!
這裡的地方官幹什麼去了,居然不把如此嚴重的災情上報?
「請問大嬸,這附近可有住店的地方?」某朵親和力還是很強的,那婦人卻依然以一副奇怪的神情打量她,半晌,喉嚨裡咕魯了兩聲,聲音也乾澀得好像這街邊乾裂的泥屋一樣:「人都快活不下去了,哪還有住店的地方。」
眼看著日將偏西,師傅倆倒也不急,大不了睡一晚馬車也不甚要緊,但是這地方的情況怎會如此慘烈?
一路走過去,整個村莊也就百來戶人家,到這傍晚時刻,竟然沒有一家升起炊煙。
璇霄心下黯然,夭魅和他用了幾千年創立這個世界,之後便是用盡全力守護,卻依然有這麼多的地方,這麼多的人承受著種種災難。
「師傅?」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朵朵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璇霄回過神來,也不想壞了她的心情,強笑著道:「沒客棧可住,要委屈朵朵一晚了。」
「沒什麼委屈的,住哪我都無所謂。明天我們在這留一天,看看為什麼大旱到草都不長一根好不好?能幫的就盡量幫幫他們。」
璇霄歎了一口氣,憐愛地摸摸她的小腦袋:「朵朵,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博愛?」
某朵「噗嗤」一聲笑了,玩笑道:「這倒沒有,但祝黎他們看我是公主的份上,讚過我偶爾會心繫蒼生、至情至性、仁心仁德……」
她越說越得意,璇霄笑著搖了搖頭,突然又狀似隨意地問道:「在朵朵心目中,天下蒼生和你想相伴一生的人,哪個更重要?」
「這我還真沒比較過呢,『天下蒼生』四個字太重,代表千千萬萬鮮活的生命,我想不能用任何東西去跟他們做比較吧。」
某朵也沒多想他的話中之意,發表完以上言論,又笑瞇瞇地調侃道:「師傅這是想逼迫我表白嗎?」
璇霄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張開雙臂將她完全擁在懷裡,下頜輕輕摩挲她的發頂。
朵朵,你或許會是個好皇帝,如果逃不開那個皇位,師傅會一直陪著你,守護你想守護的一切……
師傅倆在馬車裡歇一宿,早上起來便感覺陽光大盛,不過晨曦初露,已經勝過別處的夏日正午。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吵嚷聲,璇霄攜了朵朵下了馬車,走近村莊便看到前面村頭的高台上,一對童男童女四肢大張躺在兩張石床上,細弱的手腕被緊緊地縛著,嘴被封上,只剩下眼淚流了一臉。
璇霄一看就知道不好,果然旁邊圍觀的村民,除了幾個婦人哭得死去活來,其他人都貪婪地看著,彷彿眼前有什麼美食一般。
一個略微高大一點的村民,在旁邊的石板上磨著把菜刀,沒有水的滋潤,聲音分外地刺耳。
片刻,他試了試刀口,走到台上的石床前,朝著那細弱的手腕就欲下刀。
璇霄當然不會讓他得手,他袖袍一揮,已經捲了那刀扔在地上,攬著朵朵飛落在台前,聲音異常冷峻:「這是做什麼?」
大概從來沒有被這麼阻止過,周圍村民呆了一陣,轉而又怒目而視:「不要打擾我們祭祀,得罪了上神,今日便連些微小雨都沒有啦!」
果然!
璇霄心中一冷,為什麼這些盲目到愚昧的尊崇和信仰總是深藏在人心裡,逐之不盡?
「如果是你自己的兒女,你也會如此狠心嗎?」璇霄的聲音裡已藏著危險的怒意。
這話是對著台上那個持刀的村民說的,台下卻有一個沙啞的聲音答道:「這位公子,台上的男孩,正是老朽獨子。」
一聽這話,某朵當時就驚呆了,虎毒尚且不食子,這人瘋了嗎?!
那老者的聲音幹得刺耳:「這裡已經干了快半年了,沒有莊稼,沒有水,甚至連野草都枯死了。你看看這溫度,如果不貢獻兩個童男童女,到正午的時候,便是雞蛋放在陽光下也能烤熟的。」
璇霄看著周圍這些對他怒目而視的人,半晌他才聽見自己開口,那聲音如此冷酷:「那如果獻到最後一個,怎麼辦?」
周圍已有村民鬧起來:「把這兩個外鄉人拖走,誤了時辰,神要憤怒了!大家都活不成!」
有些人開始蠢蠢欲動,下面那老者神色滄桑而無奈:「兩位公子小姐請速速離開吧。得過一時總是好的,避得了今天,又怎麼躲明天?」
得過一時……璇霄最終什麼也沒說,你無法否認這世界便有這麼些人,只為了活下去這個念頭,如此卑微地渡日。
那個村民已經重新撿了刀,陽光越加炙烈了,璇霄低頭看著那把刀,良久,手往下一劃,在腕間割出一道深深的傷口。
血流出來,滴落在石床上,很快延著那石床的縫隙浸下去,朵朵驚呼道:「師傅這是幹嘛?」
璇霄右手安撫性地拍拍她,他左手的血越流越快,周圍沒有人說話,陽光透過他的墨一般的黑髮落在他堅毅的面龐,映著這血光,為他渡上一層炫目的光華。
雖然我們的上仙已經不是什麼童男,但好歹修為高深,他的血可比那普通人的血效果好太多。
烈陽的溫度漸漸降了下去,過多的失血讓他的唇色有幾分蒼白,但還不影響其它。
他右手握住腕間的傷口,回身看著這群衣裳襤褸的人:「沒有神會保佑我們。」
他的聲音帶著金屬般的質感,溶在這金色的陽光裡:「也沒有人應該被誰保佑,當有什麼讓我們活不下去,祈求已經沒有用的時候,就算拼卻一死也應該去戰勝它,不論它是神還是魔!」
朵朵手中淡淡金光閃過,璇霄腕上的傷口已經恢復如初——是神鳳一族獨有的治癒術。
像她這種年幼的鳳凰,使用一次極為耗損真氣,甚至幾個月都不能恢復。
「師傅,你生氣了?」
就這一句話,聲音很低很低,璇霄慢慢平靜下來:「如果這世界一定要優勝劣汰,那麼活下來的人,一定不是委曲求全的人!」
下面安靜了半晌,有人怯怯開口:「公子,你有辦法救我們嗎?」
周圍的目光一下子迫切了起來,璇霄知道自己一番話又白講了,但是想想如果每個人都有自保的能力了,要自己做什麼呢?
他有些無奈,揮揮手:「是九冥焱龍,本來本事不怎麼樣,被你們長期貢養,現在已經成一定氣候了。」
下面村民頓時跪了一地,嗑頭不止:「上神,請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們吧!」
璇霄抿唇:「求我沒有用,真正的神在我旁邊。」
眾人忙不迭向某朵嗑頭。
神?我什麼時候成神了?
某朵愣愣地看著璇霄,喃喃道:「雖然我還算不上什麼神,但如果能幫到他們,我很樂意效勞。師傅你告訴我該怎麼做吧。」
璇霄微笑著握了她的手道:「朵朵是神鳳,對付這種孽龍,你天生就該知道做。」
某朵歪著腦袋想了想,對啊,好像我真的知道……自信滿滿地對璇霄點點頭:「嗯,我知道了,看我的!」
話音一落,抬手便震碎了那兩張石床,有兩個婦人慌忙上來抱了兩個孩子下去,一邊走還一邊喃喃地念叨什麼菩薩保佑之類。
九冥焱龍本是上古神獸,傳說中是由洪荒怨靈糾結而成,這要擱在人界怎麼著也算個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但要放這二世紀就是一禍患了。
因為這東西有個讓人實在不敢恭維的愛好——噴火!
而且它噴火也不管時間地點,有無大人小孩兒,就一股腦兒地亂噴。
如此不環保的德性,也難怪璇霄大人不待見它了,如今有了鮮血供養,它自覺涼快舒適,便自然少噴一點,於是溫度也就自然低一點。
但想想它修為越高,則火焰溫度也越高,所以用鮮血餵養真可謂是一個飲鳩止渴之計。
而所謂的童男童女其實完全是子虛烏有,某朵猜測之所以弄出這種祭品,應該是因為大人都怕死吧。
殺死九冥焱龍,對神鳳公主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她一手震碎石床,下面那怨物感受到異常,破土而出,竟然身似龍形,狀如火焰。
周圍空氣一時炙熱無比。
可是也只有這麼一瞬,她渾身散出淡淡的金芒,生生消融了這高溫,一掌直擊,空中一聲鳳鳴。
那畜生受此一擊,竟然直直地朝著她撲來,卻不知自己本是怨靈凝結,而這朵朵神鳳之體,卻對虛無幻化出來的東西格外不看在眼裡。
只見她青絲飛散,金色的翅膀在她身後舒展開來,黑瞳中似有火焰在燃燒。
陽光映襯,風過衣袂,君臨天下的氣勢磅礡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