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亭台籠罩在霧裡,雕欄玉砌的樓閣之間一輪橙紅的朝陽懸在天際,整個楚王宮此時都在煙波飄渺之中。石徑上有個老婦在掃落葉,一隊宮女提著籃子盒子從走廊上過來,見到張寧忙彎腰避讓在道旁。正在慢吞吞踱著步子的張寧只好加快了腳步先過,因為按照禮數這些侍女是不敢讓張寧讓路的。
他並不急著去見姚姬,也不想立刻去和大臣們見面。內閣的決議他已知道,見面就應該拿出決定,而不是當著人們的面作猶豫權衡狀。人生常常就是在演戲,面對不同的人表現不同的自己,如此而已。而真正的思考應該一個人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這大概也是張寧想問題時喜歡宅在屋子裡的緣故。
在王宮走廊上踱步也不太清靜,常常有人來人往,他決定先回住處靜一靜。
走進院子,忽見一個女孩兒正蹲在地上,她感覺到有人就抬起頭來,原來是朱南平。朱南平怎會在這裡?張寧這會兒才想起來,前兩天宮廷裡舉行宴會,他把朱南平帶回來讓週二娘收拾打扮,後來她似乎就住在這邊了。
「你在做什麼?」張寧走過去隨口問了一聲。
只見地上用石塊畫著一些小人,她立刻就用鞋子胡亂擦花了,也不回答張寧的問題,只是背著手看他。幽靜的院子,沒有親戚沒有跟班,彷彿天地間就只有朱南平一個人在這裡無聊地消磨時間。
張寧想起了她為什麼會被接到北宮的原因,好像是姚姬意圖通過馬皇后唯一的孫女來進一步傷害報復。張寧很容易想像得到,面前這個小侄女其實隨時都處在危險之中,而且看她的樣子也不會討人歡喜,反正在北宮不會好過。他心裡生出了同情,因為從來不覺得朱南平是一個威脅……哪怕她是皇親國戚又將自己視作仇敵,但一個小姑娘能有什麼能耐和威脅?
或許朱南平呆在南宮建文帝身邊更好,畢竟朱允炆是她的爺爺,南宮諸舊臣也對她沒有敵意。
「南平,你一會兒收拾下自己的東西,我下午親自送你到南宮。」張寧便道。這點事自己還是做得了主的,不必遵照姚姬的意思。
仍然沒有聽到回應,她只是默默地低下頭。她似乎很不喜歡說話,不過有時候她高興了還是會開口的,比如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而此時垂下頭時,那別樣的髮型鬢髮就滑落到前面,成功地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那頭髮似乎就是一個龜殼。
張寧不想解釋自己的好心,不想標榜自己多麼善意,做了便做了,她要是想不明白也不必糾結。
既然不說話,他也懶得強求。他轉過身,正欲離開,卻忽然覺得異樣。轉身的一瞬間,餘光裡,恍惚見朱南平猛地抬起頭,隨即又看向別處,頭髮再次滑落遮住臉上的表情,她的右手緊緊抓住左胳膊,好像在掐自己手臂上的肉,這樣的糾結讓張寧心裡都是一緊。
他站定,又走了回來,彎腰試圖仰視她的臉:「怎麼了?」
安靜了片刻,朱南平猛地抬起頭來,臉上已滿是淚水,哽咽道:「我一直都在等你……早上聽一個宮女說你回來了,我就一直在門口看著……」
剎那間,張寧感覺有什麼東西衝上腦際,腦海中所有有關朱南平的思路都顛覆了,一瞬間新的邏輯還沒建立起來,但是模糊的感覺讓他猛然就明白了最關鍵的地方。他看到朱南平後面的院門口的霧氣比剛進來時更淺,彷彿太陽的萬丈光芒驟然升起,驅散了一切陰霾。人的靈魂在攀升,飛旋到了空中,仿若局外人一般看著地上兩個人的久久相對。
不知處於何種心情,他把手放在朱南平的肩膀上試圖安慰她,剛剛一觸,朱南平就一下子靠到了他的胸膛上嚶嚶痛快地哭起來。她瘦弱的肩膀在抽搐顫|抖,傷心極了,張寧無意識地用手掌在她的膀子上揉捏,好言道:「沒事了,沒事了。」
不必解釋,不必詢問,他漸漸已經理解到了關於朱南平的一切邏輯關係。就好像陽光驅散霧氣,雨水滌蕩塵灰,她的眼淚已經沖掉了仇恨恩怨。
這個從小沒有娘的姑娘,在那與世隔絕的道觀中成長,連爹也長期見不到,被強迫籠罩在前一代人的巨大失敗陰影中。忽然有人對她好一點溫情一點,她就視作珍寶。
張寧任她在懷裡哭泣,臉上卻一片冷然,負罪感和掠奪的快感雙重讓他的心裡充滿了邪惡。他們殺了這個姑娘的生父,將她的祖母關起來,而他現在又無情地掠奪了小姑娘心裡原本屬於文奎太子的位置。果真這個世界充滿了殘酷和劫掠麼?無論是物質地位上的、還是感情上的,只有勝者為王?
柔軟纖細的身子在懷,張寧聞到了從她頭上的青絲絲上屬於少女的氣味。早上在沙湖竹林別院裡和小妹糾纏卻沒有解決問題,導致他很敏感,一時間竟然出現了尷尬的反應。這絕對不是自己本意,身體的反應並不代表意識……幸好這個小姑娘應該不懂這些,不然豈不難堪?
他輕輕推開她的肩膀,說道:「咱們先進屋。」
朱南平哽咽道:「你還趕我走嗎?」
「不會了,我為剛才的話道歉。」張寧好言道。他說罷拉住朱南平的小手,和她保持著親切的姿態往屋子裡走。
張寧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抬頭看了看朱南平的眼睛,從袖袋裡掏出手絹遞過去。朱南平默默地接過去,然後紅著臉背過身。
「關於太子,你是否聽過一些流言蜚語?」張寧問。
朱南平點點頭:「祖母沒被抓時,常常在我面前說,是你們害死了父王。」
「那你不恨我們嗎?」張寧小心問。在他看來,一個世界觀尚未成型的姑娘應該很容易被耳邊反覆強調的言論洗腦才對。
不料朱南平搖搖頭:「我現在連父母的樣子都記不得了,本來就沒見過他們幾次。」
張寧忙道:「我是你的叔父,無論怎樣總是太子的親兄弟,以後你就把我當成你的父親一樣,我會照顧你的。」
朱南平擦乾眼淚,轉過來看了張寧一眼,「嗯」地應聲。張寧指著這間寬敞的屋子道:「這是我和你嬸娘的臥房,一會兒我交代侍女,允許你隨時進來。那邊有書架,還有棋譜什麼的,你無聊了可以過來玩,過幾天你嬸娘就回來了。」
「你不在這裡住嗎?」她又怯生生地問道。
張寧一時不知怎麼回答,他除了表現出寵愛週二娘,還得找機會去陪陪徐文君和顧春寒。以前在外打仗就罷了,回到武昌就不能過分冷落她們,女人是需要人陪的。
他又觀察了一番朱南平的臉一番,一時也沒完全理解這個小姑娘的心理。她的父母就算和她不親近,但畢竟家庭關係是明擺著的,不應該那麼就無視恩怨才對。但他什麼也沒看出來,朱南平此時似乎顯得有點害羞,刻意避開他的目光。
張寧想起還有事,便暫時拋卻這些微妙的情愫,去桌案上取紙筆,沉下心進行思考。他獨特的思考方式,把各種因素列舉,通過線條勾勒各種人和事之間的關係,詳細做出推論和利弊權衡。
這樣默默的相處,閒得有些冷清。其實人就算是在高位,也無法隨時處在歡歌笑語的熱鬧中,常常也總是寂寞的。但是有條件這樣清靜,不也是一種享受麼?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源擁有這麼大的房子,這麼幽靜的環境而不受俗務打攪。
一直到中午,張寧才起身,把潦草的幾張紙丟在炭盆裡,頓時冒起藍色的火焰。
他到門口喚來週二娘的近侍憐香,吩咐道:「今後在這個院子裡,你們都不能為難羅城郡主。王妃不在,你要為郡主準備午飯,找人給她洗衣服。聽明白了嗎?」
憐香忙屈膝應道:「回王爺的話,奴婢聽明白了。」
張寧轉過頭對朱南平道:「我現在有事要走了,告辭。」
他徑直出院子,從長廊上一路向姚姬住的鳳儀樓那邊而去。到了地方發現姚姬正要用午膳,正好就可以陪她吃飯了。姚姬吩咐侍女去添一副碗筷上來,又讓侍女附耳過來悄悄說了句不知什麼話。
姚姬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叫他渾身有些不自在。其實他不太喜歡在這裡吃飯,姚姬的食譜過於清淡,而他喜歡口味重的和辛辣的食物。
過得一會兒,侍女添上一副精緻的碗筷,還有一瓶細頸陶瓷酒壺。張寧這才明白過來,剛才姚姬悄悄說的話應該是叫侍女上酒。
侍女上前來斟上兩杯酒,姚姬便一揮手,讓她們退下了。
「內閣衙門到處找你,看樣子你倒不急。」姚姬輕輕說道。她肯定知道張寧早就回宮了。
張寧道:「我要想好了才見他們。」
姚姬點點頭,端起酒杯,張寧也忙伸手端起:「我敬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