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兵部尚書朱恆親自押送糧草至軍中,受到周夢雄的款待,被接到了三山湖戰場外。
二人登上了剛剛修築完工的一棟箭樓,高達二層樓,頂上如同一個亭子四面透風。少頃,有一半老徐娘抱著古琴登樓,款款在泥爐中為他們溫好酒,然後坐在一旁彈琴助興。
俯視下方千軍萬馬枕戈待旦,周夢雄卻悠哉悠哉地端起一盞酒淡然道:「敬朱部堂,為你接風洗塵。」
「英雄,周老英雄,下官不敢當啊。」朱恆情緒有些失態地雙手捧起酒杯。朱恆本來就是個不修邊幅也不喜排場的人,此時的光景讓他覺得過於做作,渾身不自在;而且又因忽然聽說周夢雄將官軍主力圍困,情緒難免有點適應不過來,說話也有些不利索了。
「轟轟……」突然炮聲如雷響起,震得箭樓幾欲坍塌,剛剛滿上的酒杯裡的酒水都濺了出來。「砰」地一聲弦響,琴弦斷了,琴聲戛然而止,只見旁邊坐著彈琴的婦人臉色都變了。
「哈哈哈!沒事沒事的,你還怕炮能打到這裡來麼?」周夢雄大笑道。
朱恆轉頭看戰場上的光景,抱拳作了一揖,不禁說道:「談笑間灰飛煙滅,周老英雄真有諸葛孔明之風。」
周夢雄聽罷又是大笑,毫無官場上謙恭的作態了,他誇張地站起來,拍著朱恆的肩膀,指著前方成片集結的官軍馬兵:「朱兄,你可知為啥京營要從這裡死沖?」
朱恆只得低調而恭敬地問:「為何?」
周夢雄一揮袍袖:「四面都被老夫堵死了,京營陷入重圍無路可走,又沒糧,就算這裡是刀山他們也得衝!」他說罷仰頭猶自喝乾杯子裡的酒,又重重地拍在朱恆的肩膀上,震得朱恆那文人的小身板都歪了,「朱兄又知為何外頭的官軍不來救?」
「願聞其詳。」朱恆很配合地好言道。
周夢雄遙指東面,「從鄂王城到這裡不過二三十里地,老夫布了四萬餘眾大軍,層層營寨,堵得水洩不通!」
談笑間,忽聞西面馬蹄如暴雨疾雷響徹大地,潮水一般的馬兵洶湧而來。饒是此地不是最前線,眼皮底下面對這樣的陣仗也是相當震撼。琴師只是一介婦人,實在沒有周夢雄的膽識,此時早就談不下去了,她的手指都抖了。
少頃,只聽得槍炮齊鳴,前面白煙成片騰起。騎兵洶湧而來遇到橫在前方的營寨,如同大江中的激流沖在中流砥柱上,從中間斷開分兩邊湧來。接著馬兵踩到了埋在營寨之間的深坑陷阱,一時間人仰馬翻嚎叫迴盪天地。一個個陷阱被無數的人馬屍體生生填滿,後面的鐵騎才踏著屍體在營寨間迂迴奔走,兩邊都是火槍爆響,騎士們如同在刀山火海中行走一般。
血腥與硝煙瀰漫天地,饒是在高高的箭塔上仍然氣味濃烈,婦人已經做乾嘔裝了。周夢雄卻說:「朱兄,乾一杯,今日請你看的這齣戲,與宮廷中長袖細腰的戲相比如何?」
「著實壯觀有氣度,氣吞山河。」朱恆翹首眺望。
周夢雄回頭掃了一眼那婦人一眼:「劉麻子不是說你見過世面麼?彈啊,真是敗興!」
「老爺,奴……奴家的琴弦斷了。」婦人嚇得跪伏在地。
就在這時,大股騎兵已經從營寨中間的空隙衝過,卻見後面一大群拿長槍的步兵逼了上來,人數之多如人海一般。失去銳氣的官軍騎兵不敢上前強衝陣,只得又亂紛紛地掉馬向別的方向突圍,沿途在各營火器射程內穿行,煙霧繚繞銃聲絡繹不絕彈如雨下,人仰馬翻的場面四處可見。眼睛看得見的地方,隨處可見人和馬的屍體,地上成片的血污,屍山血海如同修羅場。
流血還沒結束,前方黑壓壓一片官軍步軍正慢慢逼近,人群上空的長兵器如一片樹林,旌旗在空中好似雲一般在風中飄蕩。
朱恆問:「此地被圍的官軍是京營官兵?」
周夢雄輕鬆地說道:「神機營剩下的全在這裡,還有五軍營馬兵全數和一半的步軍。這一仗下來,京營就剩躲在鄂王城的五軍營殘部,還有在九江那邊的三千營。」
朱恆道:「兵部得到的消息北路軍統帥是武進伯朱冕,朱榮之子。此人也算得上大明名將,手下又是精兵強將,不料竟如此一敗塗地。」
聽到這裡,周夢雄一張鬍鬚橫生的馬臉掩不住的得意之色,「正是,武進伯也是在南京之役的時候頭像燕王的一干人……豎子不過如此!當年若老夫掌兵,何至於此!」
說到這裡,周夢雄的臉色閃過一絲懷古悲涼的惆悵,又被一種激動的紅色覆蓋,臉上呈現出喪心病狂一般的異樣紅潮。
朱恆忙道:「當初在武昌,人人都催促周老英雄盡快出兵,您為大局作想不急不躁方有今日之大勝;不過老夫等當初也是擔憂在九江的湘王……」朱恆此時已經把姿態放得很低了,沒辦法,別人不懂這場戰役獲勝的巨大功勞,朱部堂還能不懂麼?
「哪裡哪裡,不可同日而語。」周夢雄頓時收斂了些猖狂的作態,「老夫也有錯,高估了官軍的能耐,以至於讓湘王又多了些時日的艱險。」
朱恆長歎了一聲,「這是定鼎天下的一戰啊!」
周夢雄的情緒漸漸落下,正色道:「突破北線只是前提,關鍵還有九江一役。」
二人一齊俯視下方,戰火仍在延續,火光和血光攪得天地不得安寧。
……
在九江的張寧還沒能知道北路軍的戰況。前陣子有內侍省密探夜裡從甘棠湖偷偷出去,探得了些外面的消息,周夢雄已經率兵出動。此時張寧認為周夢雄的軍隊還得和官軍北路周旋好一陣子,能不能突破北線不知道,但張寧無論如何也料不到會這麼快有戰果。
隨著時日臨近冬月間,氣候越來越冷,城中傷病很多、缺郎中,情況已一日不如一日。城外的陣地在前段時間逐漸棄守,因為兵馬疲敝已無能為力,現在唯一的防線只剩一道殘破不全的城牆,隨時可能破城。
每當旁晚時,九江就是一座死城。官軍的火炮不再咆哮,火器也消停了,從城上換下來的將士疲憊不堪死氣沉沉。除此之外,城裡的百姓也幾乎銷聲斂跡,興許有少數沒跑的也不知躲在什麼地方,街上不見人跡。
張寧的足跡遍佈九江城每個角落,幾乎每個普通的士卒都能經常見到他。他的臉明顯消瘦,也顯得十分沉默,但總會說幾句鼓舞士氣的話,告訴士兵們周夢雄的大軍已經長驅南下,只要堅守就能活命。連于謙有一次也說,若非王爺親自坐鎮九江,任誰也守不住這座殘城。長達數月的共事,張寧已經逐漸消除了對于謙的懷疑。
此刻說什麼上下一心激憤人心的話已無用,大家的身心都疲憊了,但需要時刻提醒人們兩種東西,求生欲和希望。希望就是不確定的周夢雄大軍……實際上張寧的內心裡更加糟糕,遠比表面上表現出來的跡象消沉,他只是忍耐著不願意動搖軍心。
有時候他會陷入自己的心理陷阱,進入抑鬱狀態,覺得一切都無望了。
歷史的客觀規律,便是天道大勢,也許不是這麼就能改變的……自古到今,在王朝盛世時期起兵,都是死路一條……想改朝換代者,無非末期趁亂逐鹿中原、或自有大權從高層政變……燕王實際上也是先有勢力再有機會,饒是如此那條路也不可複製……
無數的想法縈繞在張寧的心頭,蠶食著他的希望。人心遠比想像中脆弱。
有時候,他覺得現在就差最後一步,如一把利劍不知什麼時候落到頭上,九江城牆不知什麼時候被官軍攻破;只是這麼等待著那一刻。甚至他會覺得,很期待那一刻的到來,這樣省得提心吊膽了。
「只是有些放不下母妃和小妹,不知道以後她們會面臨怎樣的劫難……」張寧終於在一天晚上將心裡的話念叨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