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晏公廟附近亂哄哄一片人,都是從三山湖工事裡被驅趕回來的朱雀軍亂兵,大伙丟盔棄甲帳篷武器幾乎丟失殆盡,也失去了建制,亂糟糟地混在一塊兒。
人群中一個後生對著土裡冒出來的石頭踢了兩腳,他看起來很生氣,好像那塊石頭惹到了他似的。接著他發現寬鬆的褲腿上不知在哪裡磨破了一個大洞,又心疼地彎腰查看,拿手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他的舉止十分怪異。
後生的名字叫王大柱,以前村裡都叫他大柱、大柱哥或者王家大小子,從軍後登記名字也就叫王大柱,武昌府人氏。新軍建立之初,低級校尉十分欠缺,都是從新入伍的壯丁中由上官直接指定;大柱是個大個子,站著時像根柱子似的,上面來人瞧了瞧,說了句以後你就是小旗長……他就稀里糊塗做了「士」,手底下包括自己六名大兵,從此衣服也換了銅紐扣的。但是他沒料到因此給自己帶來了巨大的改變,村裡的王財主被請到縣裡了一次,回來就心甘情願地把自家的地劃了幾畝送給大柱家、都是水田好地,是的,白送!還說了好些好話,從此村裡人見著大柱家的人都客客氣氣的。
大柱還記得一次休假回家的場景。身穿熨得平平整整的軍服,特意換上檢閱禮節時才穿的白色裡襯,又拿著軍中發的白紙條到府庫裡換了一包布匹皮子鹽巴扛回去,頓時就衣錦還鄉了。一家族的人都來迎接,好似當了官似的。雖然他知道見多識廣二舅公悄悄說未料禍福,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感覺自己一下子高大起來……同村最漂亮的姑娘,自己打小就喜歡的人小翠,也突然暗許芳心。
村裡的同齡青壯,要麼是泥腿子一身破爛在地裡刨食,要麼偷雞摸狗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遠近廝混。大柱這樣突然「體面」起來的後生,長得又高大,當然很容易就俘獲了村姑小翠的心;因為小翠長得漂亮,已經被在縣裡開糧鋪家境殷實的余家相中,但她都沒同意,還悄悄送了親手縫製的荷包表明心意。
大柱非常滿意目前的生活,而且在軍中還有肉吃。有一次上官讓喊口號,團結與榮耀,他漸漸已經理解什麼是榮耀了。
但是這樣滿懷高興的心情,剛一上戰場就被澆了一盆冷水,被官軍輕鬆擊敗,被狗一樣攆了回來;連大柱很愛惜的軍服也弄破了,刀槍也不知道丟在哪裡了。所以才有剛才生悶氣的一幕……也許二舅公說得有道理,將來武昌城裡的建文皇帝被拉下去了,自家一不小心就會變成亂黨頭目,大禍臨頭。
「狗日的,官軍好凶!聽說京營裡的人,在北邊一個人能殺十個韃子……」旁邊有人小聲議論著。
「你殺過人麼?」
「不知道,先前在牆後頭,上邊喊就放槍,娘|的面前都是煙,誰知道打沒打中!」
就在這時,旁人突然停止了議論紛紛站了起來,王大柱轉頭一看,只見一個系綠色腰帶垮刀的將領騎著馬正走過來,腰帶有顏色的都是中高級將領,綠色的是總旗官,這對下層士卒們來說也算大官了。那武將揚著馬鞭就大罵:「坐著干甚,沒事幹了?一會兒大營裡會送糧過來,要吃飯就先去砍些柴回來!」
大夥兒都是老百姓出身,天生怕官,哪怕不知道這將領什麼部隊的,總之是官,於是大家都規矩了。
王大柱要好點,他是小旗長,平素經常和總旗官這一級的武將在一起。他忍不住就走了過去,說道:「稟總旗,卑職是虎賁營第六軍四哨一大隊的小旗長王大柱。」
那武將打量了一番問道:「你們大隊的隊正叫啥?」
王大柱毫不猶豫就答:「吳保吳大人。」
武將點點頭,那吳保聽說還在湘王面前露過臉的人,所以認識。武將便問:「你有什麼事?那邊的一群人,沒長官麼,你帶他們去砍柴。」
王大柱道:「卑職就想問一句,咱們在這裡幹甚麼,能不能打回去?」
「呵!你還有點衝勁。」武將笑了笑,「那敢情好了,等會兒會來一個大人,就是將你們這幫亂七八糟的敗兵重新整編,明日一早就出動。」說罷那武將也不願意和王大柱多費口舌,拍馬就走。
留下大柱一肚子迷糊,饒是他懂的東西少,也看得出來眼前亂七八糟的這幫人沒法短時間重新打仗,何況是明天就上?將和兵都是亂的,周圍大多不認識的人,名字都叫不出來,在戰場上怎麼弄?
「兄弟,咱們的小旗長死在三山湖那邊的溝裡了,剛才那長官要咱們幾個跟你,咱們就跟你混了。」一個起碼四五十歲的老卒過來套近乎。王大柱也是好相與的耿直後生,當下就帶幾個人出去砍柴禾,然後後等著上頭髮米。
果然太陽偏西的時候,從營寨那邊過來了幾架牛拉的大車,送糧食來了。一隊騎馬的人簇擁著一個黑鬍鬚馬臉大漢也來到了亂兵駐地上,大柱認識這個人,就是新軍三營統帥周夢雄。周夢雄常常在軍中訓話,大夥兒都認識。
周夢雄隨行的幾個武將分開過來,隨意就開始指定將領。讓亂兵臨時跟隨新指定的武將,然後由各將整頓自己的兵士隊列,什麼番號都沒有就是第一隊第二隊……共第十一隊。
過了許久周夢雄也爬上一個土坡,大聲訓話:「明天大軍出動,人數一定要夠。你們雖然剛剛重新編了隊列,但只需跟在大軍後面,暫時無須打仗,故不必驚慌;等過了這幾天,老夫會派人重新整頓恢復各哨的建制……」
於是王大柱就從士變成了一個兵,因為每一大隊只指定了一個武將,其他的都是兵。當晚大夥兒就露天在地裡燒一堆火,圍著火在寒風中湊合了一晚上,帳篷兵器什麼都沒有,也沒人放哨。
次日一早,大夥兒從秫秫發抖中被號角聲驚醒,然後煮飯吃了,被臨時的武將吆喝排成隊列。接著就發武器,一人一桿木柄鐵頭的短槍,火器就沒有的。隊伍裡有的兵頭盔也弄丟了,有的沒丟,只能這幅裝備不齊的樣子組成隊伍。
很快就來了個中年粗腰大漢,召集各隊隊正亮了軍令,成了這股烏合之眾的主將。大夥兒在將領的命令中,排成隊列開始向東南方行進,就是昨天敗兵逃來的方向,看樣子是真要打回去?
王大柱拿著一桿覺得沒什麼用的短槍,跟著隊伍穿過楊莊湖南岸的工事群,很快發現更多的人馬從北面過來,匯成一條長長的人潮,繼續向南面行軍。
軍隊都是步兵,走得非常慢,這麼走了才半個多時辰,上峰就下令停止行軍,就地休整。在「敗軍」中的大柱是非常納悶,新軍就是在訓練的時候也不准這麼拖拉,今天走走停停的不知道搞什麼。
這時「敗軍」主將巡察隊伍,來到了王大柱所在的第一大隊,隊正問出了心中的疑惑:「將軍,咱們這是要去收復三山湖地盤?」
那中年大漢笑道:「咱們大軍先撤離了三山湖防線,然後才落入官軍之手,為何要急著收回來?此行我軍只是做著想收復的樣子,但又似畏懼不前。目的是引誘官軍主力來攻。」
隊正聽罷恍然道:「原來大帥是用誘敵之計,若是敵兵不上鉤怎麼辦?」
中年大漢道:「那朱冕認定我新軍在戰陣上不是他們的對手……恐怕這麼打也真不是對手。眼看著上萬的人馬伸手就能滅掉,他能不上鉤麼?大帥(周夢雄)已料定了,要勸武將莫貪功,就如勸商賈莫貪財,現在四匹馬都拉不回朱冕。等著罷,他一定會出兵。」
隊正又問:「等官軍出兵來攻,咱們又得往回跑?」
中年大漢道:「本將就是奉命來給各部解惑的,免得這麼折騰之後諸位士氣消沉軍心不穩。昨日朱冕率神機營及五軍營馬兵攻佔三山湖防線,本來只是試探進攻;後因他想知道咱們是否有伏兵,派人在方圓二十里內搜索,因此耽擱了時辰,在三山湖各營寨裡留了一晚。如果今天我們沒動靜,官軍極可能從三山湖防線後撤,他們一旦固守縣城江邊一線大營,咱們無法強攻。故我軍須誘敵深入尋找戰機,做出要奪回三山湖防線的樣子,大軍陳列在曠野;朱冕有恃無恐,必來攻打,再次延緩他們後撤的時間。」
於是行軍的大股兵馬如此磨蹭到了中午,又準備砍柴做午飯了。不料很快來了傳令兵,下令全軍立刻拔營後撤至楊莊湖防線。
眾人立刻重新整頓隊列,調回方向沿大路往回走,這下走得很快了,不到半個時辰已經能看到楊樁湖面,南岸錯落的營寨工事群隱隱在望。
人們分別越過營寨,王大柱所在的「敗軍」十一隊被要求繼續向西北行軍,暫時整頓編製,不再有新的軍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