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溝牆工事一百步左右的地方有一條土溝,隱隱伸出一個腦袋來,接著一塊鑲鐵圓盾擋在了前面。一大早的,天還不太亮,霧不大卻影響視線,雖近只能看見個影子。
那人扯著嗓子大喊道:「從漢王那邊來的兄弟們,漢王是當今皇上的皇叔,雖做錯了事,皇上念及親情仍不忍殺,對待以前漢王的人也甚是寬厚。只要你們投降,朝廷定會既往不咎……
兄弟們,為叛匪賣命有什麼下場?英國公率精兵五十萬而來,已經把九江城圍死了,遲早要把這裡的叛軍滅掉!現在不過來,等打完了可就沒那麼好說話了!大夥兒還等什麼呢,你們覺得九江這點人能打過五十萬大軍?
朱文表已經不信你們了,所以才派你們到城外的土溝裡吃灰……他們設陰謀害了王致遠,下一個就是你們中某一部!不是一條船上的,遲早要與兄弟們算賬……」
「轟!」忽然一聲炮響,那腦袋縮了回去,喊聲也消停了。不料沒一會兒又伸了出來,盾還沒拿起來,忽然「砰砰砰……」一陣槍響,那人連一聲叫喚都沒有就在血霧中倒進了溝裡。
沒一會兒,白的霧水中出現了無數的人影。官軍沒有敲鼓,沒有吶喊,甚至沒有整隊成陣型行軍,他們疏密不等地自由向前慢慢地走。人們走得很慢,甚至有點小心翼翼,沒有厚重的腳步聲,只有盔甲上的鐵片撞擊的叮噹響和系索的腳步,幾乎沒人說話。
一個年輕的武將走在最前面,他一手放在刀柄上一手拿著一面旌旗,微微弓著背,身後是無數平端的長槍。握旗桿的手抓得很緊,指節因為太用力發白了。因為前面沒有人看見,他沒有掩飾膽怯的表情,瞪大的眼睛裡全是恐懼,吞口水的聲音自己都能聽見。想起平日和士卒們吹噓自己如何如何勇猛,一上陣都是扯淡,誰他娘不怕誰不是爹生媽養的。
武將終於放開了握刀柄的手,伸手進懷裡掏出一塊粉紅的絲巾來,先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然後胡亂攏在脖子上。聽說女人用的東西能辟邪,希望不會被鉛彈擊中。「各路神仙,俺媳婦天天給你們上香,看在那份心上保佑我……」他悄悄念叨著。
「砰砰砰……」忽然銃聲大作,迷霧中火光亂閃。最前面的小將忽然把旗桿往地上一戳,伸手按住喉嚨大張著嘴,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血從絲巾和指縫裡浸了出來,他一頭歪倒下去。後面也陸續倒下了更多的人。
「殺!殺……」有人大喊起來,無數的人一窩蜂開始向前跑,最前面的沒人擋著跑得最快。一個軍士衝上來,一手拔起地上的旌旗,丟下還在地上抽搐的小將就奔了上去。
白濛濛的薄霧中喊聲震天,後面的某處大鼓敲得咚咚直響。銃聲也凌亂地響起,霧裡時不時看見火光閃動。前鋒已衝到了土牆前面,但是面前有一條深溝。拿長槍的舉起來對著牆頭上的人亂捅,人群裡的火槍辟里啪啦亂響,箭矢嗖嗖直飛。牆後的人也很亂,有的人站著開火對|射,有的人拿著通條在手忙腳亂地捅槍管,沒有齊射的組織,更多的火繩槍啞火嚷嚷著要火種。霧水濕氣大,火繩很容易熄滅,這種天氣十分正常。
許多硬竹編的篾板從溝邊倒下去擱在了低矮的土牆上,官軍士卒忙乎著拿錘子在尾部猛敲打樁固定。人們隨即抽出短兵器從竹篾上衝了過去,跳進土牆後面。飛濺的血似乎染紅了白霧,刀兵盔甲拉出的令人牙酸的聲音,慘叫聲,利刃進入**的那種恐怖的悶響,亂作一團。
「饒命!饒命……」有人跪地求饒,但不知哪裡刺來一槍,直接從他的胸膛上插了進去,接著一隻腳就將其踩翻在地。「啊!啊……」有人靠坐在牆邊上大張著嘴,臉已經扭曲,雙手捂著腹部,血污中腸子流出來了一截。
叛軍幾乎是全線崩潰,紛紛向後跑,槍械刀盾丟得到處都是。後面列陣的幾股人馬被亂兵一衝,沒放一槍也掉頭就跑。也有成隊的九江軍一起丟械投降,倖免被亂兵殺死。
不知有多少人一口氣跑了將近一里地,直接奔到了第二道牆前面。牆上有個武將拚命喊:「亂兵上不來!列三重長槍陣蹲下,兄弟們在上面齊射退敵!」
但是驚恐的亂兵哪裡能列什麼陣,他們擠作一團,不知將領在哪裡,身邊也不是自己一隊的人,鬧哄哄一片丟盔棄甲,有的人被擠下溝裡去了,爬都爬不上來。而且敗兵的時間也太少了,很快就有大股的官軍尾隨而至。
人群中什麼聲音都有,「軍爺饒命。」「朱文表罪該萬死,我不給他賣命了……」「別開槍,我給您磕頭了……」但是很快響起了銃聲和弦響,人群退無可退,越擠越密,更多人掉進了溝裡。亂軍沒有工具,壓根不能從深溝裡爬上牆。
這時有人騎馬大喊:「別殺了!」「別殺了!」「願意投降的,丟下兵器手放腦袋上,過來!」
奇怪的是,全線都崩了中間還有一小股人馬結成嚴密的圓陣在對峙。兩層圓陣,不少人披頭散髮一身血污,卻排列得十分整齊,前面是拿短兵器的,後面是拿長槍或火器的,一共只有幾十人。零星有銃聲,圓陣和周圍都有人倒下,混亂的官軍紛紛避開,換了幾股拿火銃的人列隊上來,拿支架架上火器。
官軍中一員大將策馬而來,喊道:「你們沒活路了,投降可免死!」那邊一動不動,沒人開火也沒人回話。
有人對大將說道:「這股是真匪。」
大將等了一會兒,抬起手一揮:「殺了。」「辟辟啪啪……」一陣硝煙,中間的人圈如同一大堆稻草被風刮了一樣散架。
這時,山坡土堡上的火炮轟鳴起來,白霧裡能清晰地看見黑漆漆的鐵疙瘩在地上跳動飛行。
騎著戰馬的張輔來到了第一道土牆邊,看著溝牆上鋪著的無數竹篾,不遠處傳來人們的慘叫聲和炮彈撞在地面上的沉重悶響,但是張輔無動於衷,巍然坐在馬上面不改色。
「傳令各部,押走俘虜後,撤!」張輔道。
旁邊有個一臉泥污的武將忍不住說道:「咱們好不容易才攻下,英國公……」
「外面是深溝,站不住人;又在火炮的射程內。讓將士們站在曠地上挨炮嗎?」張輔轉頭冷冷道。
官軍退得比較迅速,當太陽從白水湖那一頭爬起來,霧漸漸散去時,人已經從牆後面的曠地上都得差不多。一道牆內外,再次留下了大量的屍體,狼藉的兵器雜物。一面破了幾個洞濺上血污的黃色朱雀旗歪歪地插在地上,在無風的狼藉中耷拉著如同奄奄一息,幾個分散的士卒慢慢走過來,一面彎腰隨手摸某具屍體的鼻子,其中一個上前拔起了旗扛在肩膀上。
張輔遠遠地看著,他抬頭看了一會兒高處的土堡,又回顧右邊的城牆,目測猜測著雙方可能行軍的路線。
此時叛軍在外圍的工事作用已經很小,幾乎形不成掎角之勢,因為工事失去了主動進攻的形勢。如果官軍攻城,從工事中側擊攻城部隊,意味著要從官軍圍城工事前面過,將軍隊的側翼暴露在官軍的火炮和軍隊攻擊之下;唯一只有牽制作用,要攻城必須放一股軍隊在左翼工事盯住城外的叛軍。
張輔感覺到戰爭的主動權已經全數掌握在自己手裡,也就是自己想打就打,由不得對手;不想打就不打,除非他們願意拿所剩無幾不斷消耗的人馬來進攻官軍的圍城工事。
死守。在一座孤城、一座被圍死的城裡死守有什麼用?張輔很容易想到,叛軍是在等援軍。
錦衣衛已經送來了情報,把湖廣的兵力部署報了個大概。武昌有很多軍營,是從去年底才開始陸續招募的新丁,人找齊至少是三四個月前的事,也就是幾個月前武昌的軍隊只是一群農夫、流民。這樣一股軍隊,剛剛放下鋤頭拿起刀槍,應該還比不上衛所中世襲的軍戶。
張輔多次尋思調整戰略部署,現在再次想了一遍。
北路大軍雖有許多地方衛所兵,但其中有神機營餘部和五軍營,乃大明精銳。九江的叛軍主力已經困死了,如果這時候調北路軍直接進攻武昌,情況會不會有利一些?只要北路軍擊敗武昌的新丁烏合之眾,就能搗入建文割據政權的老巢,九江的這幫叛軍圍住不用管他們死活。
或許事情沒那麼簡單,醴州、岳州還有叛軍的水陸大營。武昌如果頂不住,建文政權應該會從這兩個大營調兵回援。那麼醴州或者岳州空虛,湖廣北部的川軍等部是否應該趁勢從西線南進?
改變方略會讓局面變得更為複雜,但想來是利大於弊。弊只有一點:主動進攻武昌,叛軍便是以逸待勞,還可以修工事據守要地,與己不利;而圍死九江等待,形勢就能反過來,北路官軍以逸待勞,等待武昌軍勞師遠來,成圍城打援之局……援軍一定會來的,不然九江守什麼?最要緊的是賊首朱文表也在九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