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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百二十四章 雨(3) 文 / 西風緊

    朱允炆名為皇帝,平常卻有意不問政。但近來對江西的局面好像額外關心,常召禮部尚書鄭洽到忠正殿垂詢。鄭洽是內閣大臣,日常出入決策中樞,大事內情基本都是瞭如指掌的。

    有一次建文皇帝隨口說了一句話:「這一回要是打敗了宣大兵,便有望進南京,復國大有希望;如若戰敗,咱們可算無險能守四面受敵。」

    到底是曾做過四年皇帝的人,這一番見解論調讓大臣們多以為然。

    好在朱允炆從召見郭節那晚之後,再也沒提起過太子的事。似乎朱文奎不是他的親兒子一般,無須過問。皇帝不提,諸臣自是刻意迴避,絕不敢觸動這一茬。

    一個日大臣郭節突然單獨密進忠正殿皇帝寢宮奏事。

    江西那邊有個建文余臣的據點,本是以前為了修建皇帝秘密寢陵而設立,以道觀為掩飾。寢陵後來停工,鄭洽卸任此責,道觀的人轉由郭節控制,他們停工建陵後,便負責暗中監視江西巡撫于謙。

    那些眼線這回就發現了蹊蹺,消息周折後終於報到了郭節手裡。這個消息算不得新鮮事,但除了內侍省密探之外,郭節的人是唯一知情者。于謙在景德鎮私見了一個舊友,疑為宣德朝派來的說客奸細。

    朱允炆問:「湘王那邊知不知道這件事?」

    郭節道:「咱們不甚清楚,不過據報于謙與故友碰面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周圍還有不少隨從。恐怕此事是瞞不過內侍省耳目的。」

    朱允炆聽罷便道:「我知道了。」

    因郭節密見皇帝的地方在寢宮,幕後的馬皇后也聽到了此事。一腔恨意的馬皇后正無處著手,突然覺得此事似乎是一個機會。

    ……

    張寧腿上的疼痛還未消去,不過他照常來到了內閣衙門,先叫徐文君去拿來新近收到的公文。

    其中竟有于謙的奏文,他立刻放下其它的公文,將這份奏章展開查閱。

    他看東西習慣先快速瀏覽一遍主要內容,然後才決定是否細讀。一份文章雖然有不少字,又沒標點,但張寧早已習慣這樣的文字,同樣花了不到一分時間就瞧了個大概。

    于謙竟然寫信請辭,萌生退意?張寧忙又將奏文細看了一遍。

    文中于謙說江西大戰將發,深感此役影響重大後果嚴重;自己本來是個文官,以前做湖廣巡撫節制軍務主要也是靠朝廷調用的大將,他一介文官理政有餘帶兵不足,恐不能勝任江西防務。然後就奏請內閣另擇大將接手江西全部兵權,他則可以專心整頓江西各府吏治,繼續治理當地民生。

    張寧首先直覺這彷彿是個試探,因為如此做法是官場上常見的手段。就算朝中大臣也是動不動就請辭告老還鄉的,然後皇帝覺得這個大臣還不錯,便要挽留,一來一去化矛盾於無形。

    不過於謙這種試探卻讓張寧十分滿意,因為不管于謙是真想放棄兵權還是僅僅想做出個姿態,張寧完全可以順理成章地批准他的請求收回兵權……妙就妙在于謙不是請辭,他沒說不做江西巡撫,只說想安心政務;因此准其所請,面子上也不是過不去的事。

    世事也是這麼奇妙,本來擔心別人兵權過大;可等到他要主動放棄時,倒反而叫人有些不捨。

    于謙絕非自稱的不通軍務,有種人天生就有軍事才能,且不說在湖廣作戰時表現得就很不錯,張寧的知識裡此人是主持北京保衛戰的人,赫赫功績記載青冊,豈是浪得虛名之輩?

    張寧內心裡認為,在同等條件下,就算自己丟下武昌諸事跑到江西去代替于謙主持軍政,極可能做得沒他好。

    一旁的徐文君見張寧神色有異,便隨口問了一句。張寧喃喃說道:「于謙竟然上奏卸去兵權……」

    徐文君道:「文人就是矯情,動不動就要撂挑子,這不是賭氣麼?」

    張寧苦笑,不置可否。

    他心道:早就尋思過,于謙不可能再回宣德朝,自己是不是疑心太重?換一個角度想,如果這一戰讓于謙來打,只要出了戰果,他便更不會再與朝廷有復合的可能,同時也能影響楊士奇;到那時便是真正收復了這一批人才。

    ……數日後,內閣議事。楊士奇談起了江西軍務,說道:「兵器局新造的一批火器燧發槍,老臣以為可以調撥到江西交付永定營所用。精兵用利器,正可準備江西大戰。另有九江城漢王降軍三萬餘眾,也尚可使用,朱雀軍兵力不足,在此關頭需要一眾降軍;而南京漢王覆滅,降軍將士已無所依如無根之萍,老臣以為還是靠得住的。可撥付一批火器與『漢王軍』,責令巡撫督促訓練,以備兵患……」

    楊士奇侃侃而談。張寧忽然明白了:于謙早就想索要槍炮。

    但是于謙可能是認為在這種時候索要槍炮是一種要挾和試探,於是自己先請辭兵權,然後通氣楊士奇在朝中幫他提此事……這師生兩人,配合得當真十分有默契。

    張寧終於鬆了一口氣。于謙這種姿態,不僅更加溫和,而且也表明了對兵權並不留戀的心跡。

    一縷陽光從窗戶裡照射進來,晃了一下張寧的眼睛,此時他才注意到,雨不知什麼時候停的。陽光彷彿驅散了古色古香的房屋中的陰霾,也帶來了一縷光明叫他心裡一下子似乎就亮堂起來。雨後天晴,外面的空氣感覺似乎特別清新,草木如洗滌過一般,天地明淨。

    張寧深吸了一口氣,當機立斷道:「我覺得楊公所言極是,若諸公沒有異議,即可下令兵器局安排調運火器。」

    接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不久前我收到一封于謙的信,他請卸任江西防務。當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際,於侍郎臨危受命,不可半途而廢。這份奏請我駁了,楊公與他有師生之誼,是否也該通信勸勸?讓於侍郎無須牽掛太多,安心於國事。」

    楊士奇急忙站起來,拜道:「老臣代廷益向湘王請罪,隨後定然修書責罵他一番,不明大義,有負皇上和湘王的重托!」

    議事之後,幾個大臣從大堂裡同行出來。楊士奇神色淡定,隨口對朱恆說道:「提請調撥火器之事,本應朱部堂說的,老夫今日似乎有越粗代庖之嫌。」

    朱恆擼|了一把凌亂的大鬍子,頗有深意地露出一個笑容:「哪裡哪裡,楊公乃朝廷首輔大臣百官之寮,什麼事提不得?下官就算想說,也得先與楊公商量才是。」

    ……

    都昌縣,于謙接連收到了從九江城快馬送來的幾份公文書信,都是武昌來的。

    湘王接連駁回請辭奏文、咨文江西安排接收火器的公文,讓于謙鬆了一口氣又提起。此番他不知自己是什麼心情,按理是件好事,已試探出自己在湖廣政權中的信任還未破壞;但接下來就將會親歷內戰,于謙心裡其實有點厭煩這種戰爭。

    面對浩浩鄱陽湖,他多次自問所作所為。古之聖人云一日三省吾身,是否有過這樣的迷茫,還是堅守著典籍中的訓律作為準繩?

    就在這時,一個將領走上城樓,腳上用力併攏站直身體,直著手臂抬了起來行了個禮。這將領是永定營的,所以才會用這種怪異的禮節。「稟大人,有客在城下求見,自稱是大人的好友,名叫王儉。」

    「王儉?」于謙頓時納悶,他怎麼又回來了,當然不是被抓回來的,否則哪來求見之說。于謙便道,「領上來見面。」

    「遵命!」小將應答。

    王儉風塵僕僕,一身布衣,頭上用塊髒兮兮的布包著,不知多久沒換洗了。他走上來抱拳淡定地向于謙行禮,于謙問道:「你怎麼回來了?」

    這回王儉不像上次那樣偷偷摸摸以文字無聲言論,他朗聲說道:「學生心中有惑仍未解開,恩師可否留學生在鞍前馬後?」

    于謙道:「你投身在此,南京的家眷怎麼辦?」

    王儉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捨身取義也。」

    于謙沉吟片刻,王儉上次私見就應該瞞不過武昌耳目的,如今索性正大光明也沒什麼好隱瞞的。而且忽然之間,于謙很想把王儉留在身邊,和他說說話。

    好像王儉就是另一個自己,解他的惑,何嘗又不是解自己的惑?

    王儉只是個小角色,留在江西也沒有說公開反叛,按理朝廷不至於抄家滅族大動干戈。可如果真的牽連了他的家人,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于謙不置可否,並未攆王儉走。

    王儉這時便問:「恩師已做好準備與南直隸的官軍大動干戈了?」

    于謙板著臉道:「打仗就要死人,當兵吃糧報效國家,戰死是應有歸宿。我們能做的應該是約束軍紀,免讓兵變成匪禍及平民。這一仗注定無法避免,無論是宣德朝官軍擊敗朱雀軍,還是朱雀軍擊敗官軍,流血漂櫓都是注定的結局!天無二日,國無二君,終究要分出個勝負,湘王奉建文皇帝正朔,我等為此效命並無對錯!」

    他在試圖說服王儉儉,同時也在說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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