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的雨下得不大,卻一直沒停過,整個楚王宮似乎到處都是水,籠罩在潮|濕的世界之中。雨幕又像是霧,讓視線模糊不清,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起來。
中正殿的暖閣中,除了建文帝和馬皇后,還有一個外廷大臣郭節,他稟報著事兒:「這回沒有和王狗兒聯絡,京裡其他人好不容易查實了,詔獄中從未收押過太子。進京幾條路上的眼線也陸續問過,此前沒見到有押送太子的人馬經過。臣以為,王狗兒所奏太子被押送到詔獄的消息極可能是假的……」
朱允炆面有怒色,「這個狗奴婢,竟然膽敢欺君!」
馬皇后又氣又急:「臣妾早就說了,王狗兒信不過。」
郭節幾個月來很不容易地理會著這件事,是得了建文帝的旨,不過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馬皇后施壓。馬皇后把太子朱文奎看得比性命還重要,這麼長時間了音信全無,她一天也沒放下過這件事。之前關於朱文奎只有一個消息,就是落到了朝廷官軍手裡被關在詔獄裡了,這麼一個別人說的消息當然不能讓她滿意。
而且馬皇后一向就懷疑自己的兒子和姚夫人等人的陰謀有關;湘王集團通過分享權力穩住了建文一系的官員,卻無論如何也沒法和馬皇后進行雙方滿意的交易,所以這件事在當時暫時擱置,卻從未結束。
現在郭節查實,朱文奎沒有被關押在詔獄,那他在哪裡?
馬皇后已經快發瘋了,逕直問了出來:「文奎在哪裡?」
郭節彎著腰,不能回答。建文也沉默不語。似乎沒有人能回答她的問題。
馬皇后哽咽道:「文奎是不是被那妖婦母子害死了!不然這麼長時間一個活人怎會一點消息都沒有!」
郭節忙勸道:「湘王是太子的親兄弟,不會有這種事的。」
「別以為本宮不清楚,你……你們都被他收買了,給你們一頂烏紗究竟值幾個錢,虛的!」馬皇后哭罵起來。建文突然喝道:「成何體統!」罵完臉上卻也露出了痛心的表情。
郭節小心道:「臣所知之事,已盡數稟報。若皇上和皇后無別的吩咐,臣請告退。」
朱允炆一揮手,什麼也沒說。郭節忙跪到地上叩首,然後才彎腰倒退著向門口走。
馬皇后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淚,臉上已白得毫無血色,傷心的目光中暗藏深深的恨意。她安靜下來,雖然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她明白姚姬等人是絕不可能把真相告訴她的。
……
張寧杵著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慢慢爬上了鳳儀樓的樓梯,他回頭看半空,雨不知何時才能停。腿上的舊傷,發了一次,可能以後天氣不好也難免要重發,有些東西實在難以斷根,只要發生了就無法擺脫。
兩個侍從在後面跟著,她們本想扶湘王走,但之前就被拒絕了。
到了姚姬住的地方,進門是一個闊廳,她這裡的東西彷彿永遠都擺放得簡潔整齊,一塵不染。很安靜,雖然外面嘩嘩的雨聲就沒停過,闊廳裡也沒有人。暖閣外面掛著亮晶晶的珠簾,在潮濕的微風中輕輕搖曳,珠子相互碰撞發出「叮叮」清脆的輕響,讓人忍不住想起風鈴。
姚姬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平日是好幾天都可能見不到人,今天你腿腳不便,本該少走動,卻想起來了?」
張寧說道:「就是想到您這裡坐坐,靜一靜心。」
裡面沉默了一會兒,姚姬掀開簾子走出來,她一頭長髮隨意地挽在頭頂,一副居家的模樣,天下雨可能她也沒想出門。她看了一眼門口的兩個侍從,吩咐道:「你們下去吧,不要讓人來打攪。」
白衣侍從彎腰拜道:「是。」
張寧見窗戶底下擺著一張案,上面放著棋盤等物,案邊的地板上放著兩個蒲團,便走過去隨意坐在地上。住在樓閣上有個好處,便是可以席地而坐,盤腿或跪坐都行,而不必在意地氣陰濕。
「現在你是不是覺得,只有我才是你能夠信任的人?」姚姬的目光注視在他的身上,「你對于謙仁至義盡了,如今又如何?」
「是。」張寧突然有點頹然,「只有您才永遠不是我的敵人,或得意時,或危及時,抑或走投無路時……」
姚姬走過來,在他的對面跪坐。她不像張寧有時候很不注意姿態,在地上的蒲團上跪坐的樣子也同樣有著得體端莊的氣質,如同她住的地方,沒有邋遢亂糟糟的時候。
她緩下語氣來,好言道:「腿上還疼嗎?」張寧答道:「時不時發作,陣痛。」
姚姬的目光如一雙手一般在他臉上掃過:「你看起來很不好……與我下盤棋,往開闊的地方想。」
張寧一看棋盤便覺有些煩躁,圍棋確實不是那麼簡單,棋子太多了費心。他說道:「那下五子棋罷,我教你,簡單得很。」
果然姚姬一學就會,這是種很快餐的遊戲,適合現代人打發零碎的時間,但在如今明朝生活節奏緩慢的時代算不上好的東西。
姚姬很快就分心了,簡單的棋法無法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她一面用白蔥一般的手指拈起棋子隨手落下,一面說:「據說于謙收了漢王降軍三萬多人,很得軍心。咱們現在就像賭錢一樣,拿永定營做本錢,看能不能賺到降軍三萬;若是捨不得本錢,利自然是得不到了。」
她說得似乎有點道理,不過在張寧看來遠不止這些因素,鞏固江西統治帶來的資源、人心,以及戰略縱深等難以簡單衡量。他忍不住說道:「您好像很看得開一般……咱們輸不起任何一場戰爭的。而且機會只有一次,絕無光武帝幾番重整旗鼓的時機。」
姚姬看著他微笑道:「我要的東西已經有過了,所以沒什麼想不開的。」
「您要什麼東西?」張寧不禁問道。
姚姬回顧明鏡的宮室,又指著門外煙雨中的亭台樓閣,柔聲說道:「你說過要打下大大的疆土,給我住寬敞的宮殿,如今不是已經得到,我還有什麼想要的?人如花開花謝,曾有過便不必遺憾了。」
「唉……」張寧歎了一聲,心下有些動容,一種莫名的傷感湧上心頭。不知怎麼回事,今天自己彷彿額外脆弱低落,難道是雨天的緣故?
二人面對著沉默了一陣,姚姬又問:「瞧你這樣子……若是于謙沒出事,江西的永定營和降軍加起來也打不過從南京來的宣府大同兵?」
「比較困難。」張寧道,「其實咱們從來都沒佔過優勢,以前有很大的原因是上天眷顧。這回宣德皇帝坐鎮南京,進攻江西的統帥極可能是英國公張輔,且不論軍力差距,就是張輔此人亦非等閒之輩,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他覺得姚姬應該是內在很強大的女子,所以也不必撿好話說,把心裡的牢騷一股腦兒抖了出來,「萬一丟了江西,讓北軍重兵到了湖廣西面的長江南岸,這裡便是四戰之地,八面受敵。到時候要想進取,哪邊都使不出全力來。困守此地又無險可守,縱我有六百年後的見聞,也難逆天改命了……或許大勢終非一介凡人能影響的,只是江海中的一陣小小風浪罷了。若是咱們敗了,最後應該如何收場?」
姚姬的眼裡閃過一絲郁色,隨即又勸道:「你怎總往壞處想?」
張寧想起自己幾年來從未懈怠的努力,以及常常懷有的野心,不禁說道:「真是有點不甘心。」這種心情,因為自己是來自後世的在明朝一下子就有種獨特的優越感來,加上又發現是皇子,更是覺得能改變世界為所欲為般的猖狂心理,哪裡願意接受被抹滅的命運?
姚姬看了一眼牆邊放著的古箏,說道:「你不是要靜靜心?我給你彈首曲子罷。」她說罷起身抱起箏過來放在案上,將幾副黃金珠玉雕琢的指套戴上,隨手撥弦,便是一串十分協調的音律。她的造詣似乎已達到了一種境界,不必琴譜也不用曲子,隨著心情就能演奏一種情緒。
張寧用心地聆聽著,在叮咚的琴聲中,他聽到姚姬輕輕說道:「你可以靠近一點。」
他便坐到了姚姬的身邊,耳邊聽著好聽的聲音,又聞到了她身上的清香,漸漸地好像就忘記了煩惱。他忍不住欣賞姚姬這種優雅的姿態氣質和溫柔的動作,她身上美妙的線條,聳立的胸部柔美的腰肢以及跪坐著繃緊的裙腰。
他輕鬆下來了,有點疲倦,便側身躺下把頭靠在她的腿上,自然而然地好像這是理所當然正大光明的事,絲毫感覺不到有什麼不對。姚姬也沒有任何抗拒,依舊撥著琴弦,偶然間,她低下頭悄悄說道:「至始至終,只有我才是你可以信任依賴的人,你明白嗎?」
張寧一時不知她為何重複這樣一句意思差不多的話,在這樣的氣氛中卻覺得好像是一句咒語,無法思考、徑直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