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利縣城古樸的街道上人馬稀疏,偶爾有一隊士兵整裝跑步而過。前陣子縣城沒有戒嚴,以至於城裡很多人都到鄉下避禍去了。千百年來,人們面對現實已經形成了候鳥一般的習慣,候鳥秋季南飛、春季回來;而人則是在太平之時住城裡,一遇禍亂就去鄉下。此時城市裡很多家境稍微殷實的人家,在鄉下都有地。
不過就算不住在城裡,照樣也是在縣衙官府的管轄範圍內,情勢還沒到要棄家逃荒的地步。一些壯丁被徵召了來,正在修葺破損的城牆。
張寧騎著馬到工地上轉了一圈,城牆的建築彷彿主要是板築土夯,然後外面包磚。城牆包磚的材料是糯米汁、草木灰、桐油等混合在一起加水煮開,缺點是成本較高,但粘合效果還是不錯的。一切尚在可以控制之中,至少官吏和民丁還願意幫忙修築工事,而沒有出現太激烈的反抗。
大戰在即、兵力不足,前天有人建議過公開徵募兵員,在這個建議被張寧及「參議部」一致否決了。訓練時間不夠,一般的百姓更不願意為「叛軍」賣命,就怕臨陣太容易崩潰,起不到增強戰力的作用不說,反而影響軍心。
他想起從各地放出來的那幫囚犯,總共有一百多人,被臨時編為右哨第二大隊。第二隊有囚犯一百四十多人,分作十個小隊;另有兩個小隊是安插進去的老兵。在這種情況下,囚犯反而比良人好用:至少被釋放免罪的囚犯們肯定不願意再向官府投降,逃跑也是沒有出路的,結局是很可能被重新抓回去。
張寧問了部下,得知他們在西城門外的空場上臨時訓練,便和隨從一起過去瞧瞧。
到了地方,果然見得一百多人在那裡列隊。可想而知,倉促的練習只能是隊列內容,總不能讓這幫人上陣時亂哄哄擠作一團作戰。一擁而上的干法在街頭械鬥還行,在戰陣上肯定不堪一擊。
囚犯們得到了朱雀軍的制服,一色的田野灰衣服和頭盔打頭,加上橫排豎列也還看得過去,乍一看軍容也不是想像中那麼差。畢竟人類是社會性動物,組織起來要容易得多。
負責充軍囚犯名冊的人是前石門知縣汪昱,而編製他們的人是張承宗。張承宗現在也陪同在張寧身邊,他解釋道:「殿下請放心,我安插了二十多人進去,從小旗長到百戶,全是咱們的人,保證那幫犯人沒法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
說話間,「泅隊」的百戶官向這邊跑了過來,抬起左臂行禮。按照張寧的要求,軍中將士都不用下跪,而只需這種特別的禮儀,而且只有屬於他的人才用這種禮節。百戶官名叫孔武陽,本來也是個武將,有過帶兵經驗的人才有可能管好這幫人。
張寧騎在馬上也同樣回禮,隨口誇了一句:「你們練得不錯,這幾天要抓緊訓練,將士們的伙食和軍餉都不能剋扣短缺。」
「末將遵命。」
張寧又回頭看了承宗一眼,想起剛才他說的話,便又說道:「還得從囚犯中挑一個人出來為副。」
這個想法是他臨時想起來的,至於原因:當初明軍攻佔了越南大片領土後,也不是完全靠漢人直接管理地方,而花了很多力氣培養收攏當地的土著;收編囚犯,大概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說罷他便和大夥一起來到了泅隊的陣前,孔武陽對將士們大聲吼道:「這位是三皇子,朱雀軍最高的人!你們身上穿的衣服、拿的兵器、吃的飯、領的餉都是殿下給的;所以兄弟們也要為殿下賣命,天經地義,都記住了!」
「是!」一群人有些紛亂地大聲嚷嚷了一陣。
張寧的目光在人群裡掃過,頓時有個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一百多人的人群裡被注意到,通常都是看上去有點特別的人,這個人也不例外。他的個子很高,所以容易被張寧看到,然後一張臉白裡帶青,面目煞人;張寧只掃過一眼,就立刻回頭再次看過去。
此人特別倒是特別,但面相並不是好,反而有點嚇人,毫無血色冷冰冰的樣子。張寧一時好奇,便拍馬過去,用馬鞭指著那個人道:「你,出來答話。」
那人愣了愣,便走了出來,遲疑了片刻便抬起手臂做了個新學的禮節。張寧點點頭問道:「你原來犯了什麼罪?」
「稟大人,我沒有罪!」那人利索地說出一句話。
一旁的汪昱頓時罵道:「你沒罪怎麼會被關在官府的大牢裡?叫甚麼名,本官一查就能把你祖宗三代都幹了什麼查清楚!」百戶孔武陽卻笑道:「殿下和汪大人勿怪,這裡的好多人都說自己沒犯法。我來問他……李震,你姓甚名誰,先如實稟報殿下!」
旁邊的武將官吏一聽不禁啞然失笑,張寧也面露笑意,姑且當作是孔百戶的一種「幽默」?那名叫李震的人仍然板著一張毫無血色的臉,拜道:「如百戶大人所言,小人姓李名震,慈利縣人士。」
張寧轉頭對孔百戶說道:「這裡一百多人,你短短數日都認得了?」
「末將的記性哪有那麼好,確實只能叫出那麼一些人的名字來,李震就是其中之一。因他在牢裡就是個獄頭,好些人都怕他。」孔武陽說道。
張寧聽罷頓時感興趣來,心道正巧這種人是最適合拉攏過來管這幫囚犯的,恐怕比武將官吏都管用。當下便問:「李震,剛才你說自己沒有罪,如何又被關進官府大牢的?」
李震道:「以前小人一家在城裡開飯莊做生意,遇到一幫青皮吃了飯不給錢,凶神惡煞反要勒索財物。小人與之理論,不料就動起手來,我家兄弟被打傷,過了一陣丟了性命。報了官,卻還是沒抓到那些人。小人的鋪子當時被砸得稀爛,又陪了買賣,生意便做不下去了。後來便在城鄉『行俠仗義』,一次失手打死了一個為富不仁的人,這事兒本來便是那人仗勢欺人在先,我本無過錯,卻被抓進了牢裡……」
汪昱冷笑道:「你這等作為,和打傷你兄弟的那些青皮有何不同?」
李震坦然道:「不同只在於是否有道義。民間黑白對錯,許多事不是官府能管得了的,總得有人吃這碗飯。」
「太史公說人時有緩急,俠客急人之急。」張寧道,「但俠以武犯禁。你又傷了人命,官府抓你也沒抓錯。」
在校場上說了幾句話,張寧也不多逗留,讓孔百戶抓緊時間訓練。他們走進城門時,張寧便對張承宗道:「你今晚找孔武陽,讓他出面推舉李震為副。」
前幾天自願投來的十幾個人,張寧又編為中軍衛隊,先讓他們在韋斌的營中,隨行習些規矩。
及至下午,斥候隊來報,官軍前鋒已到天門山東側。天門山在永定衛城南部不遠,朱勇的人馬到了那裡,更加肯定他的第一個目標正是永定衛。
張寧軍中的部將們議論,朱勇軍在永定衛站住腳跟之後,肯定會沿著澧水前來進攻。從澧水上到慈利縣順流而下,輜重糧草運輸也將更加省事。時至今日,退兵和打永定衛都已失去機會。建文那邊過來的武將周夢熊和韋斌等人也每天到設在縣衙簽押房的參議部議事,怎麼迎敵?很多人還寄希望於苗人接應,與苗人結交的關係究竟到什麼程度不少人還蒙在鼓裡。
第二天中午,忽報自稱苗使的一眾人求見。在此之前也沒見到陳茂才的書信,城門當值的守將也稟報沒有陳茂才的印信;此事倒有些蹊蹺了,負責與苗人結交談判的陳茂才,如果帶著苗使回來覆命,通常都會事先派人通報的。
張寧當即下令守將把一眾人等看管,只讓苗使及其副手到縣衙來見面;並讓侯茂及一眾縣裡的官吏出衙門迎接,無論如何蹊蹺,也得預先做好熱情周全的禮節,搞清楚狀況再說。
使節先被迎接到行館安頓休息,並派了奴僕照料、侍衛保護安全。很快迎接完使者的侯茂回到簽押房覆命,說在行館住下的使者一共四個,二男二女。
張寧忙問:「陳茂才呢?」
侯茂道:「沒看到陳茂才,不過苗使中有個人是上回來的白妱,看樣子確是苗使,不像是假的。」
「白妱是苗使,另外三人副使?」張寧納悶地問道。他心裡最掛念的是陳茂才,這人作為派過去的使者,怎麼不帶著苗使一起回來覆命?
侯茂答道:「白妱這回卻不是正使,而是為副;另外一個苗婦是正使,也是苗王之女白鳳嬌身邊的侍女,他們說因苗王公主是女子,所以用了很多婦人。對了,他們還遞了一份書信,請殿下過目。」
張寧一面接過書信,一面正想問侯茂那正使長得啥樣,但又覺得當著侯茂的面問苗女的相貌不太嚴肅,當即作罷,便低頭看那書信,封面上寫著:敬呈大明建文三皇子殿下。字跡比較秀氣,不似出自男子之手,有可能這封以白叟名義的書信是白鳳嬌或者她手下的婦人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