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昱的幕僚梁硯被派往縣衙行館見新來的苗使,在張寧看來,梁幕賓這種長期出謀劃策又見多識廣的師爺對於待客應酬之道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
梁硯剛進行館,苗人中一個男「副使」來說話。這苗人長得又黑又瘦,不過膚色很明顯是曬黑的,倒不是本身就黑;他的漢語說得不甚利索。梁硯與之寒暄問候了幾句,便客氣地說道:「殿下讓老夫向貴使致歉,因諸事緊迫,不能設宴款待,怠慢不周之處還請貴使勿怪。」
副使生澀地答道:「你們的人……待客很好,吃飯和住處都很周到。」
梁硯又道:「苗使是貴使不能這般怠慢,殿下吩咐請使者移塌到縣衙內宅的廂房居住。」
那副使想了想,說道:「您先坐會兒,我進去問問。」說罷走到裡面,嘀咕了幾句,片刻後又出來了,說道:「我們白姑娘問,內宅不是漢人官員居住的地方麼,她是婦道人家,怕住那兒去不太方便。」新來的正使是苗王白叟家的女人,上的文書裡稱名字叫白莒,所以那副使稱呼白姑娘。
梁硯笑道:「白姑娘誤會了,縣衙官府的內宅和百姓人家的內宅大不相同,因為大部分縣官都是當地五百里以外的籍貫,大部分上任做官也不帶家眷,所以縣衙內宅廂房的功用就是接待上司或同窗好友等貴客之所。接待貴使到廂房是殿下表尊重之意,同時也能避開人多閒雜的地方。」
這時裡面的正使開口說話了:「既然是殿下的好意,我們恭敬不如從命。」
那正使說話要利索多了,雖然仍帶著很重的地方口音,但漢語說得很流暢。
於是四個苗使在梁硯的安排下走「宅門」,從二堂進了內院的西廂安頓。按照梁硯的說法,西廂面東是貴客的位置。他的任務就是從各種小事上讓使者感到受人尊重賓至如歸的感覺,表面功夫做得很足,大概還是很成功的。
及至旁晚剛剛用了膳,梁硯又到西廂請苗使去書房飲茶。他和苗使相處了一整天,卻也看見那白莒究竟長啥樣,因為她帶著一頂遮著臉的幃帽。
梁硯引白莒等人到書房門口時,自己卻不進去了,只讓使者入內,說殿下在裡面等候。
四個苗使,二男二女,女的除了正使白莒,還有個是上次來的白妱。正使白莒回頭從幃帽中隱隱瞧見白妱微微垂目面紅臉色有異,心下也好奇,那自稱建文帝三皇子造反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子。
他們進了屋門,只見書房裡只有兩個人。有個年紀十幾歲的小姑娘默默在旁邊沏茶,好像是個侍女,而一張書案前坐的一個男子大概就是那個三皇子張寧了,因為隔了一段距離、加上幃帽擋著白莒的視線,看不太清楚面相,只能看到他身材頎長穿著一身灰色的長袍。
張寧回頭見人進來了,便將毛筆擱在硯台上,一臉和善的微笑站起身來,拱手拜道:「貴使不辭舟馬勞頓前來,幸會幸會。府中官吏若有怠慢之處,還請你們多多包涵才對。」
白莒開口說道:「你們待客已是很熱情周到了,陳先生到我們那裡也未虧待。」
「請坐,幾位坐下說話。我找到一些好茶葉,稍事片刻便能沏好。」張寧笑了笑說道。
「殿下也坐。」白莒說道,見張寧重新坐回椅子上,她和其他人才一一入座。這個苗人看起來還挺懂漢人規矩的。她又微微轉頭看那個沏茶的小姑娘,見她專心做著瑣碎的事,看來那茶泡起來卻是比較複雜。
張寧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苗使,臉長啥樣是看不到,不過身段線條很好,穿著一身紅青相間花紋很多的衣裙,手腕上帶著好幾圈銀鐲子。乍一看就確實有些異域風情,漢人女子一般是不會穿那種花紋繁多的衣物的,也不會帶那麼多手鐲。因為對方是個婦人,不以臉示人也可以理解……就是不知道長什麼樣,如果長得和白妱一樣,還遮著掩著就很多餘了。不過據張寧的經驗,一般女人遮遮掩掩的多半都長得很好,或者像桃花仙子那樣臉上有缺點。
「這個陳茂才太不懂禮數了……」張寧故作責怪之色,「苗使既然要前來,他為何不帶引?」
白莒道:「殿下不必怪他,是我家主人(白鳳嬌)留下他的。」
張寧聽罷心裡「咯登」一聲:這廝去忽悠苗人說自己的人殺了朱勇的幼子,不會露出什麼馬腳被扣了?不過轉念一想便釋然了,如果真是那樣,苗人也沒必要扣人,更不必再派使者過來。不過白莒這麼一解釋也是說得通的,只有苗人扣了陳茂才,他才可能沒有跟苗使一起回來。
「陳先生說你們的人在京師暗中謀刺了成國公朱勇的幼子,成國公憤而發兵討伐。這事是殿下吩咐他說的?」白莒又道。她說起漢話來口音像西南地區的方言,雲貴川這一帶的口音在張寧聽來很相似,反正在他聽來就是川話,從白莒口裡說出來倒是很好聽,只是話裡彷彿帶著辣味。
張寧毫不遲疑地立刻辯道:「不是我吩咐他說的,是確有此事。」
他說的是南京官話,此時大明的通用語言,語速平緩而快。給人的感覺很沉穩而鎮定,但他的神色之間隱隱有些郁色卻很難察覺。仍誰面對他現在的壓力恐怕也會鬱悶的。
「原來如此。」白莒冷淡地回應一句。
張寧品著她的語氣,便又說道:「湖廣到京師兩千餘里,此事並非我們蓄意佈置。建文余臣內部的人大部分不是我能掌握的,刺殺朱勇幼子之事並非我們蓄意安排,那人恰好在這個時候被殺,時間上完全是個巧合,以至於朱勇把仇算到我頭上。」
白莒微微點頭,這麼一個說法倒是可以讓人將信將疑了。畢竟張寧軍沒必要為了幫助苗人故意吸引官軍主力的攻擊。她開口說道:「不管怎樣,朱勇的官軍北上,確是幫了我們的大忙。苗人絕非恩怨不明,我們苗王願意回報殿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可是陳先生在苗王面前提出的要求,讓我們進軍龍頭寺之事,恐怕……很多頭人都不贊成,我們繼續東進很可能再次被官軍斷了後路。」
張寧問道:「冒昧問一句,諸苗部追隨苗王起兵,要圖甚麼,你們想要這場戰爭的結局是怎樣?難道在原地等著朝廷調兵去平定?那起兵又有何益?」
「這……」白莒一語頓塞,隨即又道,「這是苗人的事,不便向您透露。」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衰。其實古往今來苗疆起兵不只一次兩次,少則數月便被擊敗平定,多則數年,唯一的結果是從來沒有成功過。」張寧口吻銳利地說,「為何?因為以苗人的人口和實力和中原王朝相比實在懸殊太大,西南苗疆更沒有北方遊牧人的彪悍武力,所以結局幾乎都是注定了的。你們甚至連受招撫的機會也沒有,因為朝廷裡有太多的人想要通過這種機會立功封爵,獻酋於京師,對於明朝武將來說是一件功勞更是一種榮譽。結果你們會死很多人。」
白莒被說得動了氣,駁道:「您要這麼說,無論如何被盤剝欺壓也只能逆來順受?既然如此,你們的人比我們還少,為何不逆來順受,卻要起兵謀逆?」
張寧道:「我們不是謀逆,道理很簡單。就假如你們白家外面有個親戚,突然帶著一幫人回來將你們家的人打殺了一通,然後搶走了房子和地;過了一些年,你們家剩下的人又拉了一些人打回來,想要奪回家產,這是謀逆麼?」他頓了頓又道,「其次不同的是,比如白家總共有很多人,家主暫時雖然人少,卻能有可能拉攏其它白家的人一起去奪回家產;假如一些別族的人,人數和實力遠遠不如白家,他們想來謀奪所有白家人的家產,如何能辦到?」
白莒的情緒微微冷靜,說道:「你的話我聽懂了,意思是你們可以拉攏其他漢人一起造反?而我們只能靠苗人?」
「正是如此。」張寧道,「幾個月前我手下只有一百四十八人,起兵攻佔了石門縣,數月之後的現在已經有一兩千之眾。我們起兵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奪回大明朝廷的政權。」
白莒道:「中原朝廷可是控弦百萬,你就算有了一兩千人馬,真的能成?」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們盡力而為罷了,但對於咱們來說,起兵的路總有一個終點。」張寧淡淡地說道,「苗王何不早作預謀,制定一個方略目標?」
「苗王自有打算,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白莒道,她頓了頓試探道,「以殿下的見識,咱們苗人應該如何做方有出路?」
張寧道:「以小事大,天道常理。實力小的部族,就該依附侍奉大國才能自保,這是規則使然。況且苗人自古就是華夏一脈,稱臣並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如一個普通百姓,屈服服從於知縣地方長官,實屬正常,難道一介白衣,非要和權貴爭個上下強弱?」
「可是自稱父母官的人如果肆無忌憚地欺壓百姓,又如何屈服侍奉?」
張寧道:「可以挑一個更好的『父母官』,若是與他又有良好的交情,甚至是親戚,自然不會被欺壓了,還能跟著富貴。」
「親戚?」白莒脫口輕輕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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