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叫神殿的大屋子直觀和「殿」相差甚遠。正上方的神像泥塑的,當然不如一些大寺廟那樣有金身,晚上光線不好讓神像看起來有點嚇人,它頭頂上木雕的冕旒彷彿冥幣上的閻羅王,天神生生弄了一副地府閻王的形象,實在是制材太差的緣故。
殿中的牆壁屋頂被平時燃燒的香燭紙錢熏得顏色灰黑,地方卻是很大,因為此時的人多,為了更好的照明既有火把也有燈籠,火煙將空氣搞得有點烏煙瘴氣的。
十幾個壇主以及他們的親隨都在,幾十個人在裡面椅子凳子不夠,有的站著有的坐著。主持者是姚和尚,他坐在上方並沒有人說什麼,雖然同樣是壇主,但姚和尚是教主的親哥哥,而且大伙在人家的地盤上。姚和尚旁邊還坐了個人是鄭洽。
剛剛張寧帶來的宋虎冒充大勝寨分壇的教徒身份,將官兵的殘暴在大伙面前說了一遍,總之是虐殺了很多人,抓回去的侯壇主等估計也不會好過,酷刑是免不了的,求活更是十分艱難了。
這個故事讓眾人的情緒低落,哀聲歎氣。兔死狐悲,唇齒之寒,現在倒霉的是侯壇主,以後說不定哪天就會落到自己頭上。
這時鄭洽站了起來,抬起手示意眾人安靜,然後說道:「諸位,想必有人已經知道消息了,偽朝朝廷已經查獲了咱們的底細,情況堪憂。上方的意思,教內重要的人要離開本地,分散找地方容身,上方會在錢糧、身份各方面予以幫助……」
「你們有地盤嗎,咱們去哪裡?底下的兄弟咋辦?」一個中年漢子毫不客氣地打斷鄭洽,大聲嚷嚷了一句。眾人頓時起哄嘩然。
建文餘黨本來就只是一個鬆散的組織,經過了多年演變和烏合之眾也無甚區別,建文帝的所謂聖旨也不具有強制力。一般情況下,如果上頭的命令能讓大伙贊成,就可以聯合,要是不贊成不管它也沒啥嚴重的後果。別說遙控的建文親隨,就是辟邪教的教主也沒法完全控制這幫人,只能靠一些拉攏制衡維持組織結構,加上各地分壇有一些關係較為緊密的人作為中軸,比如姚和尚、還有一些比較忠心關係良好的舊臣。
這回鄭洽帶來的「旨意」,別說下面一幫壇主極不滿意,就是姚和尚也很不情願。姚和尚要是服從旨意跑了,留下鳳霞山這幾個村莊的幾百戶人怎麼辦?他在這裡隱居多年,和一同逃難遷徙過來的鄉親還是很有感情的,實在不忍心放棄這些人等待官府的迫害。
鄭洽的臉色有些尷尬,停了一會,才只好提高聲量,因為周圍已經吵鬧起來。他大聲道:「不提前準備,必有近憂。侯壇主已經被抓了,事情就擺在面前。大勝寨分壇那些人落入官府手中,肯定有人要說出教內機密,並非危言聳聽!」
剛才帶頭嚷嚷的那個漢子又道:「要讓咱們走可以,把底下的兄弟們一塊兒安置好,不然老劉我寧可和兄弟們在一起,和官兵拼了,圖個痛快!」
鄭洽道:「你以為對付我們就常德府的幾個官差?如果不是現在有藩王在謀反,朝裡派個總督巡撫下來調集幾個省的兵力圍剿咱們都有可能。老夫奉勸各位考慮清楚為上,在此之前教主也同意了上方的安排,姚壇主可以作證。」
姚姬名義上的建文帝的妃子,她當然不會公開反對建文的旨意。大伙倒並不懷疑教主,雖然她沒在這裡。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聲音道:「諸位都在各顧各的前程,一盤散沙,難道沒人想去管侯壇主?今日是侯壇主被抓了,教內幾十個分壇數萬人坐視不管;若是明日落到自己頭上,誰會施以援手?」
這句話聲音不大,卻如醍醐灌頂,眾人紛紛循著聲音看去,只見是站在姚和尚下首的一個年輕人在說話。下面有消息靈通的人悄悄說道:「那就是教主的兒子,建文皇上的三皇子。聽說當初南京失陷後藏起來了,最近兩年才跑回來。」旁邊另一個人不甘落後:「建文君一共三個皇子,太子在身邊,二皇子至今還關在鳳陽、被關了二十多年了,這個是三皇子。」
眾人望去,只見那年輕的三皇子身材頎長、相貌極佳,果然不愧為曾經的帝王之後。
張寧見眾人紛紛看過來,注意到了自己,這才緩緩說道:「我在神殿中聽了許久,諸位爭吵不休,解散神教之事恐怕一時難以達成一致。不過營救侯壇主一事,想來沒有人反對吧?」
鄭洽聽罷十分不解,不知張寧在攪什麼混水,他一臉迷惑地問道:「侯壇主已經被官府抓走了,各地方牢獄都在治所衙門裡面,銅牆鐵壁戒備森嚴,如何救得出來?」
張寧故作輕鬆道:「據悉這次對付侯壇主的主要是石門縣的官差和部分垛集兵,常德府派了幾個人下來督促。縣衙把人抓回去為了預防半道被劫,暫時應該還看押在縣衙牢獄之中。咱們把石門縣城拿下來,不就把人救了?」
鄭洽聽罷愕然無語,攻城略地被張寧說得輕描淡寫,卻不知賣的什麼藥。壇主們也表現出不太相信的樣子。
張寧搖頭歎了一口氣道:「諸位的膽子都被嚇小了,當年父皇的這些部下雖然最終沒打贏,但攻城略地也是家常便飯,現在一個縣城就成了銅牆鐵壁?反正偽朝朝廷是要把咱們趕盡殺絕而後快,打它一個縣城有啥了不得?如今內地衛所日漸崩壞,湖廣這些軍戶根本打不得仗,石門縣城防如同紙糊,我也不要在場各位都出兵,只要舅舅手下的韋百戶一百餘兵,就能取了石門縣把侯壇主救出來。」
有人問道:「一百多人會不會太少了點?一個知縣在遇到急情時,聯繫地方衛所軍戶、以及徵募鄉勇,短時間內聚集個五六百人很容易。」
「只要不是烏合之眾,打個縣城一百多人就夠了,多了也是浪費。」張寧淡定地說,「舅舅肯不肯借我百戶一用?」
姚和尚道:「火器是平安造的,錢是教主出的,韋斌手下的人使用火器也是你練的。只要教主同意,你只管向韋斌下令即可。侯壇主是鳳霞山分壇的同門,救人之事咱們也是義不容辭。」
「我已經稟報過母親大人了。」張寧道,「如此便謝過舅舅。」
姚和尚不放心道:「你真要用一百多人去攻打石門縣?」
張寧一時難以解釋,便隨口說道:「舅舅可信氣運之說?」姚和尚道:「沒想過,不知究竟為何物。」張寧笑道:「等我拿下石門縣,再與舅舅細說。」
姚和尚陷入了深思,這些年因為想不通現實中發生的事,他一直在命運和因果報應等想法中苦修,眼下的事讓他在冥想中彷彿越發接近心中的神學了。
這時鄭洽歎氣道:「今晚時間不早,諸位先回去歇下。老夫與教主商議之後,擇日再議。姚壇主還有甚麼事要說?」
姚和尚輕輕揮了揮手:「散罷。」
張寧和姚和尚同路,剛走出神殿又說:「取石門縣,舅舅可讓二郎隨我一道?」姚和尚沒多想便道:「讓他歷練歷練也好。」
「正是如此。」張寧點點頭。雖然起兵發展勢力還沒什麼譜,但張寧習慣性地把官場經歷那套控制用人的法子用了出來。這鳳霞山武裝目前和將來都應是一股精銳,是軍力組成中的重要力量,而他們的直接首領其實是韋斌。這個韋斌或許是姚和尚信任的人,但在張寧這邊又隔了一層,可靠讀和可控度都降低了;所以張寧有意識在培養姚和尚的兒子。不管怎麼樣,舅舅和表弟總是要可靠得多。
於是張寧又找來了姚二郎,對他說道:「明日一早,二弟把韋百戶及總旗、兵器局幾個頭目都找來,讓他們在兵器局議事。」
姚二郎應了一聲。張寧看看左右的路,左邊是通往神殿後面的住宅院子,右邊是村莊內的大路,他又問:「我家小妹住在哪裡?」
來了半日,他還沒見過小妹,下午先去見姚姬了,晚飯後就和鄭洽一道在神殿看那幫人吵鬧,鬧騰了一晚上。這邊很多分壇的壇主,一群不認識的男人,小妹不可能到神殿這邊來來看張寧。
姚二郎道:「就在那邊不遠,張小妹和方姑娘住一塊兒,另有姑姑(姚姬)派的兩個女人照料;那家宅子的主人姓陳,在莊子上是出名的鄰里好相與的人家,表兄無須擔心。這幾日家父也吩咐我多關照她們,我送了些東西過去,應該不缺用度……表兄今晚就要去看她們?那我這就帶你去。」
二人遂沿著中間的闊道向北繼續走了一陣,來到一戶家門口停下來,一條黃狗從簷下的柴草堆裡奔了出來「汪汪汪」對著張寧大叫,冷不丁一下倒是嚇了他一跳。姚二郎喝了一聲,但不管用,那狗不敢過來,卻仍然叫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