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恆最後還是決定向漢王進言,他不說話就再也沒人站出來了。
世事常常好像一盤棋,走到某一步根本不需要過多徘徊掂量,因為你只能這麼走;就比如一盤象棋殘局,車逼到帥跟前,只有動帥迴避沒得選擇,要是強著非不這麼走,還能怎麼著直接輸了事,生死勝負來得更快。
朱恆權衡之後也面對了同樣的一步棋,毫無辦法。他對這場即將到來的內戰形勢看得很明白,留在樂安只有死路一條,彈丸之地,毫無戰略縱深,大量短期訓練起來的士卒比戰鬥力不及京營老兵,武器不如人,自己搗鼓的火器又沒神機營打得遠,根本沒有折騰的餘地,古代孫臏復活來指揮這場戰役都沒轍。
辦法只有跑路。漢王的優勢非常明顯,能征善戰威名十足,避開強有力的拳頭,活動的地方就大了。
以上是朱恆面對的大方面。往小處考慮,他和漢王實在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退路只是萬不得已的選擇:另一位「主公」是誰都不知道,和他派來的張寧交情又淺,怎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這樣一個人身上?
接納張寧,只是考慮到這個人沒有危害自己的地方,又能提供退路和一個希望,聊勝於無。
所以朱恆絕不願意看到漢王敗北被擒,如果到了那一步底下的人也要跟著陪葬,特別是連重臣楊士奇都注意到了的朱恆,居兵部尚書之高位……當前就是比武力,兵部尚書的重要不言而喻。
……朱恆的堅定主張很快就「見效」了,轉眼之間就有好幾個有份量的人聯名揭發兵部尚書朱恆與朝廷細作私通,就藏在府上。
揭發的人勸說漢王下令搜查朱恆府邸,以免奸細跑了。
幸好漢王在小事上不是昏庸的人,他明白下令強行搜查一個大員的家、不管結果如何都是一種侮辱,真發生了這種事,朱恆以後哪裡還有威信約束下屬?漢王便招來朱恆,讓他解釋。
朱恆道:「漢王明鑒,最近老臣確是接待了城外來的人,只不過是臣的一個舊友,請來幫助漢王出謀劃策的。」
王府殿中的一個官員質問道:「偷偷摸摸地在背地裡,誰知有何勾當?」
朱恆道:「不久前那一份檄文,便是出自此人之手,親筆文章。敢問奸細怎會寫這等文章?」
漢王一揮手爽快地說道:「那便容易了。本王當然相信朱尚書不會與奸細私通,不過你把人叫來對照字跡,也好服眾。」
痛恨朱恆的人又稱朱恆會放走奸細,漢王卻笑道:「朱恆不會放走人,恐怕你們才希望他放跑,如此一來他就有口莫辯、坐實了嫌疑。」
朱恆忙道:「王爺英明,非小人讒言所能左右。」
他當即告退,立刻往家裡趕。回府親自去找張寧,簡單禮數後就開門見山地說:「平安先生隨我去王府一趟……有人誣告我和奸細私通,王爺命我帶人過去對質。」
老徐江有德一聽立刻站到了張寧身邊,神情緊張起來。張寧忙示意左右,淡然道:「無妨,檄文原稿既然漢王過目了,很容易澄清事實。就算小人有能耐臨時毀掉證據,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無須我們再找證據了。」
朱恆的目光注視著張寧的表現,微微點頭:「正是如此。請平安先生隨我來,你我同車去王府。」
二人在奴僕的前後簇擁下走到馬車儀仗跟前,朱恆拉住張寧的手一起上車……這個動作稱之為攜手同往,張寧險些沒抽手回來。娘的,一個滿嘴鬍子的大男人拉著你的手,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胃裡好像有點酸水在湧動。古人真是基情四射,還大大方方的。
不過理智來看,面對危機朱恆對盟友的姿態又近了幾分,不算壞事。張寧輕輕提道:「若是漢王沒有深究,請大人不必多言我的底細。」朱恆點頭答應:「不過老夫不能說謊,平安先生是官場中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殿中有人認得你,我欺瞞王爺就難逃責罰了。」
事到如今張寧也沒有強求,只是心裡考慮到被抓的張家人,並沒確切消息被處死了……可是一旦朝裡知道他張寧罵皇帝弒父,朱瞻基氣極之下,張家人的下場可想而知。
漢王王府十分顯眼,小小樂安城最大的建築群,最高大的房屋,只有漢王有資格住。朱恆帶著張寧進了侍衛環立的宮門,走了一陣上正殿,只見殿上文武分兩邊站著,上面一個黃袍大漢高高在上,氣勢是做足了的。
但這點陣仗嚇不住張寧,不提兩世閱歷,就算在明朝,他也是進過皇宮大殿的人,世面還是見過一些。
人在屋簷下裝筆不當飯吃,面對的是大明朝地位非凡的親王,張寧毫無壓力地行了叩拜之禮,大聲道:「草民叩見王爺。」
朱高煦顯然是個痛快人,廢話不多說,直接說道:「來人,上文房四寶。把檄文拿出來,讓他當場抄一段。」
張寧抱拳道:「何須麻煩,草民默寫下來便可。」
「哈!」高高在上的朱高煦樂了一下,「列位瞧瞧,肚子裡有貨才敢這麼說。」
殿上諸臣面面相覷,只得沉住氣看戲。那戲說的書上描寫的文人,動不動就過目不忘,現實中的文人自己才清楚,這種人只是聽說沒見過。張寧也不是那號人,只不過當時寫那篇文章時極為重視,完工後自己讀了十幾遍檢查疏漏才放心……以從前的張寧敢狂言必中解元的資質,讀十幾遍的文章、又是自己寫的,基本是倒背如流了。
或許是張寧一時沒注意收斂,剛才的一席話顯得有些張揚了,宦官拿了紙筆墨,居然沒有書案……漢王也沒明說抬書案。張寧見狀心道:干!只能趴著寫,和寫狀紙大聲喊冤的狀況有啥區別?
「趴著寫也走不了樣。」他嘀咕了一聲。大殿上哄堂大笑,漢王也樂了:「有意思,有點意思。」
行雲流水的字體賞心悅目,張寧忍不住再次暗歎,這身皮囊十年寒窗真是下了苦功夫的。幸好寫字這種手感應該是小腦控制,現在的張寧才得以擁有如此技能,字寫得好在此時算得上一門極有用的手藝了。
寫罷,漢王命令宦官將兩張紙傳視眾臣,一部分細看之後據實說是出自一人之手,一部分緘口不語。誰也沒否認,當著王爺的面敢睜眼說瞎話,那朱高煦還當什麼王。
朱恆的表情明顯輕鬆了一把,能完全做到任何時候都呆板一個表情……所謂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人畢竟不多。他向張寧投來了感激的目光。
漢王道:「本王早就說了,朱尚書不會私通姦細。現在你們還有什麼話說,啊?」眾臣無言以答。漢王又俯視殿中,說道:「朱尚書的舊友,什麼來歷什麼功名?」
張寧壯起膽子左顧言他,拜道:「王爺恕罪,草民不圖官位金銀,只為救友而來。斗膽問一言,朝廷大兵剋日兵臨城下,王爺何以拒敵?」
一人喝道:「軍機大事,你一個草民打聽作甚?」
漢王抬起手制止道:「他不是朱尚書的人嗎?本王便答你一句,帶兵前來的人是薛祿,此人不足為懼,本王一天之內就讓他兵敗滾回去領死!」
「哈哈……」張寧忽然仰頭大笑。
他自知太狂妄了很危險,不過如此一來漢王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好奇心會加強漢王對他的言論的重視度。心理戰術雖在冒險……可不冒險自己還跑到樂安來干甚?
果然漢王沒有發作,他好奇地問道:「你笑啥?」
張寧作揖道:「遙想當年漢王文韜武略,縱橫捭闔。白溝河之戰,王爺率精騎數千救太宗於險地,直前決戰,陣斬瞿能父子,大丈夫不擋之勇也!靈璧之戰,若非王爺敗何福,勝敗未可知曉……」
朱高煦一聽時而陶醉,時而憤慨。也許,他在懷念戰功的時候,又想到了後來的處境和委屈……任何人都會委屈吧,只是有的人能忍,朱高煦這種性子忍不下來。
不過張寧歷數他的輝煌實乃明智之舉,不能老是自誇,在漢王面前草民算老幾?
張寧見馬屁拍得差不多了,話鋒一轉,說道:「王爺一世英明,為何今日被一些只顧自家三分地不顧大局的庸碌之輩迷惑?」他一拂袍袖,大聲道,「薛祿不是王爺的對手,世人皆知,皇上怎能不知?試想一番,那宮裡太監侯泰也被漢王威儀所震懾,蛇鼠兩端,京中文武隔岸觀火情形有不可收拾之勢,皇上怎會只派一個薛祿前來?作為朝廷一方,為今之計上上之策是不顧勞師動眾以絕對優勢兵力迅速平定事態,穩固天下,別無二策!草民斗膽斷言,最可能發生的是皇上會調京師三大營主力御駕親征,中策派英國公坐鎮大兵壓境……若是草民沒有言中,漢王即可砍了草民的腦袋祭旗。」
殿中安靜下來,真的太安靜了。
張寧緩下口氣,平靜地問道:「京師三大營,大明最精銳的部隊,曾追隨太宗南征北戰血裡火裡殺出來的,令數百年來壓制中原的蒙古騎兵聞風喪膽。試問漢王殿下,您縱有文韜武略、萬夫不當之勇,在這樂安城彈丸之地,兵少將寡,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