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寧和老徐很快得到了朱恆的接見,因為他們是朱恆親筆致書邀請來的。而另外兩個隨從被當作跟班沒被允許進客廳。朱恆倒也不托大,見張寧作揖而拜,他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頗熱情地說道:「先生登門造訪,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能得到朱大人一見,榮幸之至。」張寧溫和地客套道,但他心裡想說的是:身份差距,你又不可能屈尊出城來見,只好我來了。不過心裡話沒說出來,口頭上還是遵守規矩客氣點好,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反正世人已經習慣了言不由衷的客套。
朱恆點點頭,上下打量著張寧。剛才他能從椅子上站起來,實在不是完全因為禮節,張寧的外表確實讓他立刻高看了一眼。明朝人其實很十分注重儀表,甚至認為由表及內給面相氣度賦予了玄虛的內容。
張寧長得是身材頎長,儀表端正。乍一看就不像是淫邪之輩,他的皮膚因為抹了草汁顯得黑了點,但仍舊給人很乾淨自律的感覺,可能是因為皮膚平整面目身材勻稱的關係。他的額頭飽滿,劍眉和較深的眼窩看起來透著英氣而又內斂含蓄,明淨的目光、較為挺拔的鼻樑,面部略瘦而對稱,雖不太符合明人面闊方正的正氣面相,卻也給了朱恆很好的第一印象。
朱恆又用不經意地眼神掃過張寧的裡襯領子,絲綢的料子,肯定是有功名的人。因為絲綢雖然在裡面,領子卻顯而易見。他的青色外袍上沾著很明顯的塵土,風塵僕僕的樣子,這種顏色確實很容易粘灰,不過看得出來那件衣服熨得很平整……很明顯這不是一個普通人的生活細節。
「先生貴姓?」朱恆道。
這時一個丫鬟端茶上來了,每人面前放了一杯。張寧很禮貌地看著她,目光裡輕鬆地表露了一絲謝意,丫鬟的臉竟然微微一紅。其實古人講究目不斜視,哪怕是別人家的女奴,偏偏他的目光不帶一點觸及非禮勿視的感覺,自然而然。
張寧隨即看向朱恆旁邊的老頭子,朱恆抬起手幅度很小地揮了一下,那個老頭子就躬身出去了。
「朱大人以誠相待,在下敢有欺瞞?」張寧鎮定地說道,「在下免貴姓張,張寧,表字平安。原為湖廣巡按御史,與朝中楊少保本也有來往,不過前陣子被人參奏,現在已是戴罪之身……這官印我倒沒上交,請朱大人鑒別一二。您要是把我拿了送到京師,或許還能在朝廷裡討個不大不小的功勞。」
「哈哈……」朱恆把最後一句當做玩笑,爽朗地笑了一聲,等著老徐把官印送到跟前,便接了觀摩。過得一會兒他抬頭笑道,「功與過還得看在什麼地方,平安以為何如?」
張寧陪笑著點點頭。漢王這邊其實就有很多罪犯,被從監獄裡釋放出來編入行伍,成了軍人。
朱恆道:「老夫聽說過楊少保有個女婿,後來又否了婚約,此人就是平安先生吧?」
果然八卦不是婦人特有,官場一樣八卦很多,這種事連山東樂安侍奉漢王的人都知道了。張寧道:「汗顏之至,正是區區在下。」
「可惜可惜。」朱恆頗有些惋惜的樣子。他要是知道張寧是建文帝的第三子,又差點敗露亂黨的身份,估計也不會這麼感歎了。他又說罷可惜,又垂目想了一會兒……張寧猜測,估計在略微思考張寧會不會是假裝獲罪的細作,畢竟能得到楊士奇的青睞前途無量,怎會獲罪?
當然不會是細作了,不然誰敢寫皇帝陰謀弒父?不是找死是什麼?
朱恆沉吟片刻,問道:「我倒是道聽途說過平安的一點傳言,卻不知你如何獲罪,朝臣如何參奏?」
張寧有些遲疑,還是開口坦然道:「參奏我與亂黨勾結,並拿到了證據。」
朱恆點點頭,是個比較知趣的人,揣摩了張寧的口氣,並不追問和什麼亂黨勾結。其實張寧拿出官印據實表露身份,已經夠得上坦誠相待了。
朱恆道:「這陣子我找個機會,把你薦到漢王跟前,英雄方有用武之地矣。」
「大人好意,在心不勝感激。」張寧頓了頓,正色道,「只是在下實無心漢王封的官位……漢王之禍就在眼前,此時我在王爺那裡討了官,不僅沒有好處,反而多增一條同謀造反的大罪,何苦來哉?」
朱恆神色驟變,很快沉住氣道:「此話怎講?」
張寧道:「朝廷平叛大軍剋日便到,當此之時漢王無非兩種戰略:先取濟南再逼北京;長驅南下攻佔南京,以圖劃江而治從長計議。」
朱恆不置可否。
張寧繼續說道:「但我進城時觀察城中景象,毫無出征的跡象。機會已經不多了,漢王的兵馬卻停滯不前毫無作為。龍在池中如何掀起巨浪?樂安這彈丸之地如何對抗京營精銳舉國之力?在下絕非故作驚言譁眾取寵,更非標榜世人皆醉我獨醒,事實就擺在面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諸公為何視而不見?」
朱恆沒有生氣,卻言辭謹慎地說:「大事涉及紛繁,王爺自有大略,非微臣所能瞭然。」
張寧笑了笑:「難道朱大人還擔心我是來刺探軍情的?不久前宦官侯泰不是帶著錦衣衛來刺探過了麼,朝廷還用得上我一個被通緝的罪官?」
「平安先生身在江湖,知道的倒不少。」朱恆似笑非笑道。
「官做了幾年無甚作為,可托生死的好友倒是交了幾個。其實朱大人已經很確定了,在下絕不可能站在朝廷一方,斗膽前來也非圖個官位。如若朱大人不嫌,在下願意在大人身邊略盡薄才……」張寧道。
朱恆沉默了一會兒,摸著濃鬍鬚想著什麼。
張寧道:「楊少保曾有一言,漢王左右無賢才,只朱恆可堪使用。等過陣子萬一事有不濟非人力能為,朱大人可隨我出城,我家主公求賢若渴,朱大人之才還有用武之地也。」
「你家主公?」朱恆不解地問。
張寧故弄玄虛地笑了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並不直接回答朱恆的問題。
朱恆一時難以猜到,難道是趙王(朱高燧),或是其它二十幾個藩王中的某位?可是如果漢王都倒了,其它人的實力不及漢王,更難與朝廷抗衡吧……不過如果事情到了那一步,某位藩王又有野心和膽量敢窩藏反臣,倒也是一條沒辦法的出路;而張寧冒險進樂安來求賢也足顯了那位「主公」的誠意。
張寧看著朱恆一臉沉思的樣子,心裡也在幫他琢磨:這個張平安的身份比較可信,屁股站隊更是十分確定(因為檄文),他冒死前來的動機是什麼?那位「主公」的差遣是十分合理的解釋,不然真想不出還有什麼原因,既和漢王沒多大關係又不圖官……所以存在那個主公是比較可信的。
朱恆其實是個聰明人,雖然侍奉漢王,可作為凡人怎能不替自己絲毫作想?漢王的事眼看失敗的可能很大,到時候作為「兵部尚書」這麼重要人物的朱恆,不被滿門抄斬才怪。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逃也沒地兒逃啊……沒有遠慮必有近憂,另外的主公不棄,倒是一條很好的退路。
「朱大人。」張寧輕輕提醒他,「我並不想離間您和王爺,您若是下定了決心以死報漢王知遇之恩,我並不勸說。可是朱大人在南京的家眷何辜?屆時為報今日之情,您只需親筆修書一封以為信物,我願意幫您送走家眷保個平安,舉手之勞而已。」
朱恆情緒穩定,沒有斷然拒絕。張寧心下因此微微鬆了一口氣:姓朱的大人在想退路,我也得預留退路不是……他顧及家人,到時候總得想辦法把老子送出城去。
「王爺的方略大概是先取濟南,後圖京師……」朱恆用極低的聲音道,「但濟南城高牆後,也不是易攻之地;加上聞悉朝廷大兵將至,王府便難以下攻城的命令。」
張寧長呼一口氣,說道:「王爺應盡快集結精銳之部,不顧一切自山東長驅南下,這是唯一可行的方略。朱大人心裡恐怕是明白的。」
朱恆道:「老夫早就看到這步,可是平安先生有所不知,漢王部下情況複雜。很多官吏武將是樂安籍的人,要他們拋棄田地產業家眷留給朝廷兵馬,隻身追隨漢王南下,他們是打死都不願意。」
「坐以待斃果真是世人的惰性使然?」張寧感歎道,「不走在這裡大家都得玩完,還拉上更多的人陪葬,何苦來哉?不過這種情況也不是沒辦法解決,漢王威信足夠,只要他下定決心要辦成此事亦非難事,畢竟還有很大一部分不是樂安籍,更有大量士卒本來就是罪犯不怕一身剮,朱大人……」
張寧估摸著朱恆猶豫不決,是不想當出頭鳥得罪那些人。自保簡直也是人的本能。
果然朱恆又道:「漢王心急,也不太願意南下,故方略幾經修改,左右不定以至蹉跎。」
張寧心道:漢王搞毛,就這水準還急著造反,急著找死吧?漢王的將才是響噹噹的、有不少戰例證明,可眼下在戰略層面簡直形同兒戲……完全可以斷定,就算他逃過這一劫,最後還是要敗在侄兒手下,不過就能拖很長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