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根本沒有戒嚴,張寧等人進城門除了交點車輛的過路費甚至都沒有被盤查。他犯的那點事實在沒能在大範圍內激起波浪,更不是重點;現在京師的重點是漢王謀反。
現在城裡流言四起,但官府及軍隊依然毫無動靜。朱瞻基確實是一個很穩的人。當初他從南京趕回來還未登基,就傳言漢王可能起兵,大臣們建議京師戒嚴,他拒絕了;如今同樣沒有大張旗鼓。
張寧等人在城東黃華坊找了家酒樓安頓下來,又在樓上點了桌酒菜。當年永樂帝修好紫禁城之後,強行從各地遷了很多富戶到北直隸來,如今京師內外也迅速繁華;京師稍大的酒樓,多半都是吃喝玩樂一條龍,除了桌席,可以住、可以享受吹拉彈唱,還能找妓女。除非是官員一般人狎妓本來就是合法的,大可以明目張膽。
城中沒見張貼著他的通緝文書,似乎沒那回事、至少人們並不關心,張寧因此也微微鬆了口氣。
酒樓上喧囂熱鬧有點吵,朝中大事並不影響人們吃喝玩樂。實際上就算漢王真打進北京了,普通人也沒啥好慌的,漢王同樣是朱家皇室,誰當皇帝也不可能在自家土地上屠城搶劫吧?除非是蒙古人打進關了,人們恐怕才會憂心忡忡。
桃花仙子出門辦事去了,因為同行的男女五人中,除了張寧只有桃花仙子才認識老徐祖孫。張寧坐了個臨街的位置,側頭就能觀察到下邊街面上的狀況,他們等著酒菜陸續擺上桌子。
鄰桌正在議論時事,他們以為酒樓上很吵別人聽不見,實際上張寧把他們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現在有啥事也別去山東,各處關口已被漢王派兵把守了,很快就要出事。」
「很快?不已經出事了麼。漢王憑啥封了路?放話朝裡有奸臣,為首的是戶部尚書夏公,派兵把守路口為了防止奸臣逃跑……這倒奇怪了,大臣們在京師,漢王封了山東的幾個路口有啥用?」
張寧聽罷心道:朱高煦是想複製歷史,當年永樂帝起兵謀反,打的旗號就是清君側;如今朱高熙依葫蘆畫瓢,模仿的痕跡也太重了。
雖然有時候歷史會驚人地相似,但張寧也不覺得朱高煦這步棋高明,現在還用這種手段,連市井不識字的老百姓都知道他要幹什麼。不過也沒別的好辦法,朱高煦的侄兒宣德皇帝是名正言順登基了,起兵不找個借口在大義上也說不過去,這個時代忠君是好人的第一標準。
就在這時,張寧發現了下面幾個熟悉的身影。桃花仙子、老徐、徐文君,都是熟人,另外還有一個,居然是羅ど娘。他吃了一驚,差點沒立刻從板凳上站起來。
對面的春梅見他臉色有異,忙轉頭看樓下,說道:「多了一個?」
張寧想了片刻,站起身來說道:「一會兒你們結賬,人來了帶他們進客房見我。」
他回到房間裡等著,過了一會春梅就把一行四人帶進來了。羅ど娘站在門口,臉色有點白,上下打量著張寧。張寧的皮膚上用一種草汁塗抹過,膚色黝黑,而且連續幾天才洗得掉;饒是如此,羅ど娘還是一眼把他認出來了,畢竟五官和舉止不好喬裝打扮。
羅ど娘倒是沒什麼變化,眉毛修過又細又長,臉上略施粉黛,身材凹凸有致。她怔在那裡,張寧便作禮說了句別來無恙,然後走過去把門關了,請她坐。
張寧看了一眼桃花仙子,桃花仙子見狀解釋道:「我去正覺寺等老徐,見了面,一起出來的時候就和她碰見了。一問才知原來她是張大人未過門的娘子,她認識你身邊的老徐和文君,幾天前偶然在菜市撞見,就暗中跟著,沒見到張大人就等了幾天,今天才現身。」
被摸到了藏身之處,老徐居然毫無察覺,這羅ど娘果然還是有幾分能耐。
羅ど娘愣愣地糾正道:「家父已否認婚約,現在我和張平安毫無關係。」
「這個我能理解。」張寧點點頭。這已經是第二次被悔婚,有了第二次好像也習慣了。
羅ど娘一臉難過道:「你為什麼要殺害吳庸二人,怎會與亂黨勾結?」
雖然關係成了這樣,但羅ど娘應該不會出賣自己的,她如果是那種人,就算是楊士奇的養女,當初張寧也不會和她有什麼婚約。張寧便道:「在湖廣做巡按御史後我才知道,我是建文帝的三皇子,這是沒法改變的。恰好吳庸又知道了這事兒,急著要向朝廷密告,情急之下我才將他們殺了滅口。」
老徐和文君聽到這裡不約而同地轉頭看他,目光也彷彿變得多了幾分敬畏,張寧的身世以前確實沒告訴過他們。春梅倒是早有猜測,因為張寧在辟邪教總壇的待遇,一個男子能住在教主的廂房裡,肯定和教主關係非同小可。
羅ど娘本來比較呆滯的表情也露出了驚訝:「真的?」
張寧道:「我為何要騙你?」
她沉吟道:「我本來想找你,就是想質問你為什麼要拋下我那樣做,如今……」
「有些事兒無法改變,我怎麼做也避免不了如今的結果,遲早的問題。」張寧道,「你打算怎樣?要不跟我走,我的父母尚在,咱們回去就成親。」
羅ど娘有點可憐兮兮地看著他,過得一會兒才慢慢地搖頭,眼睛已經濕潤了。
她和以前的王家小姐完全不同,張寧是理解她的……楊士奇是有極高身份權位的人,羅ど娘作為他的養女,其實擁有太多的東西,她有十**歲了還沒出嫁,絕不是相貌身世欠佳找不到,可以說是大把的青年才俊任她挑選,對她這樣的條件來說年齡根本不是問題;就算張寧更卑微點,可能她也不會嫌棄的。
可是張寧一個將被通緝的亂黨,天下之大連容身之地都沒有,要讓羅ど娘這樣的千金小姐跟他浪跡天涯朝不保夕?確實有點強人所難。皇子有個屁用,除非是當今皇帝他爹的皇子,就算不做皇帝還能有個王府領著豐厚俸祿逍遙快活。咱們不能要求女人們是聖人,女人其實很現實……
「我一點都不怪你。」張寧的眼神非常真誠,他心裡也是這麼個感受。他笑了笑,「你本來看上的就是一個有才華前程的年輕官僚,而不是一個東躲西藏的前朝亂黨。」
羅ど娘的淚水終於滑了下來,張寧也相信她此時的傷心是出於真心,而不是惺惺作態。
她哽咽道:「我這輩子都不想成親了,只想陪著我爹。」
「過段時間就好了。」張寧故作輕鬆道,根本不提以前的有點像海誓山盟的東西,以前說過的,說是在朝裡混不下去就要帶她跑,她還覺得很感動。
現在這般情況,張寧也沒有憤世嫉俗有啥情傷之類的想法,只是覺得很正常。他活了兩輩子都從來沒信過啥海誓山盟,這種玩意就當是發情的時候說著玩的話,和甜言蜜語差不多的東西,聽著舒服不必當真。
羅ど娘掏出手帕擦了一把眼淚:「張平安,你今後有何打算?」
我想造反。張寧這麼想,但沒必要見人就說,他說道:「我只有在父皇那邊找地方容身,你放心,胡部堂嘔心瀝血十幾年又清查僧道又布眼線於天下,都沒能把父皇查出來,我在那邊還是很安穩的。」
「那你到京師在作甚?」羅ど娘問。
張寧道:「聽說漢王要起兵,過來看看稀奇。」
「算了,你本來就不必告訴我實話。」羅ど娘有些失落道。
張寧一副很認真的樣子:「確實是看看稀奇,不過得了父皇的首肯。你在官場上聽到了些什麼消息?」
羅ど娘道:「漢王已聚兵數萬,到處聯絡官員武將,肯定是要謀反。前陣子他派人聯絡英國公張輔,但英國公把信使給交到朝廷了;英國公無論在京營還是邊將心裡都有極高威望,又是能征善戰的將才,幸好他沒被說動,否則非常嚴重。不過其它文官武將有沒有被說動的就不好斷定。家父的意思,由於漢王一開始氣勢很盛,咄咄逼人,朝中文武多半抱著見機行事的想法。
……皇上派宦官侯泰去樂安送信,侯泰回來後一問三不知,不敢得罪漢王。皇上只好問隨行的錦衣衛才知道樂安現在的境況。宮裡的宦官尚且如此,大臣官僚們更是緘口不言,作壁上觀。」
張寧道:「在此之前我在做官,對漢王的事也有所耳聞,總覺得他不是皇上的對手,一目瞭然,怎麼朝中同僚的見識大多數比我還差?」
羅ど娘的表情無意間露出一絲輕蔑:「吃著皇糧的人,你以為幾個有真本事的?那漢王追隨永樂皇帝打過仗,並屢立奇功,能征善戰天下聞名,當此之時又聚眾數萬,京師當官的誰不怕?」
張寧沉吟片刻,又打聽:「漢王身邊應該沒什麼人才吧?我感覺他已經錯了好幾次了。」
「聽到家父和於大人的商議,大概日夜與漢王密謀造反的人都沒什麼才能,只有他們新封的兵部尚書朱恆,雖名氣不大,但在南京時家父就覺得此人頗有見識,漢王重用這樣一個身份不高的人,還是有識人眼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