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仙子到常德府送信之後就留下來等待鄭洽的回復,這個地方是建文餘黨的一個門戶據點,是連通西南山區和中原的重要信息交換地。表面上看,它本身是個採石場。
採石場距離常德府城池並不遠,而且在大路邊上。它最重要的要求是隱蔽性,佈局採石場的人要達到這個隱蔽目的,並不是將它藏起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能藏到哪裡去?與其藏不如設法讓它看起來正常,正如「大隱隱於市」。建在大路邊利於交通;距離城池不遠利於市場,採出來的石頭可以供給常德城比較大而集中的市場。於是它的存在看起來就非常合理了。
這地方本來叫「水凼坳」,如今山坳裡的水早被放干,一百多號壯丁在那裡採出和粗加工石料,這些人大部分來自於附近的村民。
從村子裡抽調勞動力的模式類似於軍戶,比如一家有兩三個有勞動力的男丁,就可以抽出一個來到採石場工作;不同的是軍戶迫於社會規則無法選擇,而採石場的壯丁都是自願的,因為有報酬,採石場支付的錢糧對於普通農戶來說是一筆非常豐厚的收入。就是這麼一份賣苦力的工作,也不是想來就可以來的,首先要熟人的引薦、知根知底老實本分,然後長得要強壯有力,如果做過石匠便能被優先錄用。
百多號壯丁在山坳裡幹活,場面熱鬧不已。人們揚起沉重的鐵錘,得鼓足勁喊出來,如同一聲高亢粗礦而滄桑的歌;鐵錘落下去時,又要大聲「嘿」地喝一聲,氣勢蒼勁有力。
老石匠們說:使勁喊出來,能避免內傷。
上百斤的石錘,突然砸在硬物上,這種簡陋的勞動若非親眼所見,難以體驗到它的艱辛。偶爾會有人受傷流血,人們無時無刻不在揮灑著汗水,簡陋的生產條件受傷喪命也無法避免、它會帶來親人的淚水……常德府城池中那高大的城樓、華麗的庭院、井然的文明,誰說不是一個個普通明朝男兒的血淚汗凝結而成?
從山腰上採出來的石頭,運送道路狹窄,必須要人力抬到大路上,才能使用運輸工具。做城牆和宅院地基的巨石,上千斤重,幾個漢子利用木棒和繩子抬著走,漢子們只能依靠自己的肩膀和雙腳,須得咬著牙承受深深壓進肩膀肉裡木棒的沉重壓力;走前頭的人還要吆喝鼓舞士氣,一旦鬆懈後果不堪設想。
常年吆喝的聲音,演變成了抑揚頓挫的歌聲,那歌聲響亮而豪邁,悲涼而有力,如同古老的文明,有過輝煌與華麗、又有血淚與悲歌。那簡單的調子,從來沒有過曲譜,卻唱響了深厚的感情,默默地付出沒有語言只有這樣一曲簡略而感情豐富的歌。也許,南京舊院裡絲竹管弦經過文人和佳人的加工,才變得如此美妙與精緻;那麼,山間的這些歌的水準同樣不屬於此。
它們在空中飛揚,在山中迴盪。
除了百多號壯丁,採石場還有一些僱傭的村婦,負責洗衣做飯;石場附近搭建著一些簡陋的棚屋,作為臨時擱放工具、休息和監工呆的場所,也有一些離家遠的壯丁晚上也住在這裡,好幾天才回家一次。
等天色漸漸黯淡的時候,山谷中的歌聲和鐵石撞擊聲才漸漸平息下來,幹了一天苦活的壯漢們到棚屋群附近喝水吃飯。石場上免費為本場人員供應三餐,就算那些晚上要回家的也會先吃了飯再回去,能為家裡減少一份口糧。
採石場除了山坳裡打石頭的一片地盤,在山上還有一座宅子。和山坳裡的簡陋粗礦相比,宅子的光景又是另一番景象。雖然房屋看起來也不太結實,牆壁多用竹編泥糊再塗以石灰,但是卻要整齊乾淨多了;只有前面的一道門坊是全部用石頭建造的,上面還刻著幾個字:水凼坳採石場。
一個採石場除了需要壯丁勞力,還得有這麼一個組織管理的機構,負責和聯繫「客戶」、管理人事、酬勞分配、結交當地官吏等事,否則採石場無法有組織地正常運作;當然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職能是作為建文餘黨內外的消息聯絡點。
這所宅子平時接待的人物各色各樣,有要擴建地基的鄉下豪強財主、城裡來訂購石料的各種人、官府的官吏、甚至地方上的鄉老裡正;如此正好讓來往的關鍵人員混在其中很難讓人注意。桃花仙子就是其中之一,她和一起來的隨從已經在這裡住了三天,時不時還出來走走,照樣平靜無事。
白天還是很有人氣的一個地方,不過一到晚上就清靜了。畢竟是在鄉下山間不比城裡,等採石場上的壯丁一走周圍就死寂一般安靜,附近的農戶又歇得早、燈火都少見,偶爾有一兩處亮著燈光的地方,為了節省燈油本來就微弱,亮光是若有似無,還不如天上的星星明亮。
桃花仙子在宅院的屋簷下走了一會兒,一股子孤寂的感受就慢慢浸透了她的全身,周圍似乎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她忽然想起了第二次見張寧的時候,是在桃花山莊,也是走都走空了,幽靜的夜帶著幾分恐怖;可是今晚卻比在桃花山莊那晚更加難熬。
她也怕鬼怪之類未知的東西,但恐懼並不可怕,真正難以忍受的是孤獨,就像現在……也許孤獨也不是最難的,最難熬的是連個能相互牽掛的人都沒有。
平日裡喜歡調笑的桃花仙子,現在也笑不出來了,臉色在剛剛入夜升起的薄霧中顯得分外蒼白。薄薄紗巾裡的眼睛也流露出壓抑的傷感情緒來,與左臉上的疤痕相應相襯,一時間她的一張臉好像多了幾分淒涼。
她想起了好姐妹方泠,這時候恐怕正期待著怎麼到常德府和張平安魚水合歡,哪顧得上惦記自己呢;還有張寧,自己在他的心裡怕是根本沒什麼份量,就像他結交過的許多人一樣,有事碰到一起了能算個熟人說得上話,沒事怎能想起?
鄭叔叔說得對,無論怎樣還是要成個家好。
桃花仙子心裡堵得慌,難受了好一陣,見天色已晚,初春的天氣又冷颼颼的,不如早些睡覺鑽進被窩裡暖和暖和,省得想太多。
她轉身往回走,這才發現身後還有個後生,就是她的隨從。隨從今晚一直跟在身邊,她竟然把人完全給忽視了,回頭看到了才想起不是自己一個人呆在這兒。
隨從姓施,沒大名,人稱石頭。孔武有力的一個年輕漢子,長臉厚唇,在桃花山莊時就是桃花仙子的下手,認識有好幾年了。
桃花仙子正想找個人說幾句話,說什麼都行,便一改上下態度,和氣地隨口問道:「這兩天為你收拾房間的小娘,長得如何?」
石頭不假思索就答道:「嫁人了,生過娃。」
桃花仙子一聽笑道:「喲,你早就和人搭上話了?連這都問清楚啦?」
石頭搖搖頭道:「俺看出來的,沒生娃的婆娘屁兒翹的,生了娃的屁兒扁。」
桃花仙子聽到「屁兒」這個詞,忽然覺得有點刺耳,心裡一陣不舒服。不過她瞭解石頭,本來就大字不識的人,能指望他說出什麼名堂來?她便忍耐下來,倆人沉默了許久,她又輕輕歎了口氣:「你倒是說幾句話啊,這兩天咱們又沒事,說點閒話不要緊的。」
石頭愣了愣又道:「莊上的東家待人好,頓頓打牙祭,就是肉裡頭鹽巴放得多。」
「哦……」桃花仙子一臉倦意,「我回房睡了,你也回去歇著,晚上別睡太死。」
石頭使勁點點頭:「成!」
桃花仙子進得門,回顧了一下房間,便慢吞吞地坐到了梳妝台前。她輕輕摘開臉上的紗巾放在梳妝台上,看著銅鏡,只見裡面映出了一張模糊的臉,她把臉貼進銅鏡,就看見了臉上一道疤痕。時間長了疤的顏色已經變淺,但是傷口沒長好,疤痕仍然非常明顯,就像一件完整的陶瓷生生有條裂紋。很快從她嘴裡呼出的熱氣就讓銅鏡表面蒙上了一層水汽,裡面的影子很快就看不清了。
她也不去擦,就干坐在椅子上很久,左思右想,最後還是只能想起張寧,想起在桃花山莊的那一晚。其實那晚也沒幹什麼事,至於談判的正事早就不在意了,當時覺得很重要的事經過時間的洗刷回頭再看真的不算什麼。不過那晚的一幕幕場景卻好像變得更加清晰起來。
懷念那溫和而耐心的聲音,懷念那專注看著自己的眼神,懷念放在木頭飯桌上的朦朧燈火,懷念黑漆漆院子裡的那顆大樹,還有沒開花的荷葉……
或許,真正讓她難以忘記的原因只有一個:當時桃花山莊幾乎就只有兩個人,他別無選擇只有和自己說話,只有和自己相處;沒有別人,沒有比較和爭取,若是世上僅有兩個人可能反倒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