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門內門窗上部的菱花格紋、下部的浮雕雲龍圖案,地面上鋪著的蘇州定制金磚,都是這個時代最高規格的建築裝飾。大殿上的柱子更是從遙遠的雲貴川原始森林裡開採出來長途運輸到北京的,這樣的楠木才能撐起霸氣穩定的大殿。御座附近放置的寶象、角端、仙鶴和香亭,寶象象徵國家的安定和政權的鞏固、角端是一種傳說中的動物象徵吉祥;仙鶴象徵長壽;香亭寓意江山穩固。可就是在這麼堂堂正正的地方,瀰散著一股陰謀的氣味。
王狗兒的到來讓事情彷彿變得節外生枝了,朱瞻基示意海濤讓王狗兒進來。因為這件事王狗兒沒有被允許參與,所以胡張二人都暫時停下了爭論。
朱瞻基對剛剛跪下的王狗兒說道:「你趕著過來有何急事?」在朱瞻基的印象裡,王狗兒是個識大體又知趣的人,他明明知道御門內的官員內侍都屏退了,若不是有要緊事不會這時過來。
果然身材單薄的王狗兒一臉嚴重的表情:「皇爺,出大事了!」說罷轉頭看了看磚地上站著的兩個外臣。朱瞻基會意,輕輕招了招手。
王狗兒便躬身走上去,彎腰把嘴湊到皇帝的腦側小聲說道:「這事兒說來都怪奴婢御下無方……剛才有個小的跑過來對奴婢說:前陣子海濤把先帝的一個嬪妃王美人關在了僻靜處,然後他出宮採辦的時候買了些東西回來、是那種有毒的禁物!進皇城時被人查到,發現這事兒的人正是來告密的那小奴;可是小奴受海濤威脅,當時就沒敢說出來。
……小奴怕出事兒,就暗中瞧著,發現那海濤竟敢拿著外面的東西悄悄放在王美人的飯吃,把她給毒死了!奴婢忙找人打聽王美人的事兒,才聽到傳言王美人殉葬時被查出壞了身孕……海濤負責殉葬嬪妃的事,怕皇爺怪罪,竟然膽大包天將王美人悄悄毒害,一屍兩命啊。這天殺的太監,得千刀萬剮!」
朱瞻基聽罷立刻露出怒色,轉頭看向海濤,冷冷道:「你是說海濤攜帶了違禁之物,是他把王美人毒死的?」
海濤的臉頓時紙白,「撲通」就跪了下去:「皇爺,您可得給奴婢作主,這事兒明顯是王狗兒陷害奴婢……」
朱瞻基沒有大吼大叫,他心裡尋思了一下:海濤若是真的毒殺了王美人,也不是因為她懷什麼孕,這事兒本來就是自己授意的,拿王美人做試驗;海濤的動機應該還是爭權奪利,他想藉機讓王狗兒惹上陰謀毒害太宗的嫌疑、失去信任,然後他海濤可以上位。
「哪個宦官向你密告的?」朱瞻基問王狗兒。
王狗兒躬身道:「回皇爺,他正跪在御門外,只要皇爺傳詔,便可叫他進來對質。」
「傳!」朱瞻基冷冷道,語調沉穩,卻殺機瀰漫。海濤伏在地上,身體都在顫抖。
而胡瀅和張寧都默不作聲瞧著,這內廷裡的事,他們誰都不想摻和。
不一會兒,一個醜陋的宦官就弓著身體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老遠就跪下,硬用膝蓋當腳跪著挪到御座前面的,敬畏驚恐的表現十足,他叩首道:「奴婢叩見皇爺,萬歲萬歲萬萬歲……」
海濤跪著回頭一看,頓時激動道:「皇爺、皇爺啊,千萬別信這個太監的話!他叫王振,是王狗兒的乾兒子,一定是這老少兩個人合夥起來了,不僅陷害奴婢,還欺君!」
「奴……奴婢萬……萬不敢……」王振一臉驚恐道。張寧看在眼裡,也不知他是裝的還是真的,裝成那模樣倒是可以說明他很害怕不敢說謊;當然也可能真的怕,像歷史上荊軻的助手吹噓得幾歲殺人,結果見了秦王威儀還是嚇傻了。
王狗兒看向海濤說道:「宮裡叫咱家乾爹的又不是一個兩個,還有叫老祖宗的,能當真了?咱們不都還是皇爺的家奴!」
朱瞻基沒理他們,只問王振看到了什麼,結果那廝話都說不清楚,朱瞻基無奈只有叫王狗兒當眾複述,叫王振點頭和搖頭。
事情到了這一步朱瞻基也在想:這件事王狗兒是沒有參與的,他也無從打探內情。海濤肯定不會洩露給他;兩個外臣難以有機會和內侍接觸。王狗兒既然不知自己可能牽涉到謀害太宗的事,就犯不著冒欺君之罪平白陷害海濤,王狗兒已經是司禮監掌印了,宦官中最大,他還有什麼必要提著腦袋去陷害一個下級?
反倒是海濤的動機更加合理,海濤一向覺得自己資歷老,在朱瞻基做太子時就在東宮服侍過,不該被王狗兒壓一頭。他想陷害王狗兒,掌握的信息量充足,動機也很明顯……
朱瞻基此時已傾向了王狗兒,便傳諭道:「馬上派人去關押王美人的地方,以及海濤的住處查!」
王狗兒忙去傳諭,一眾人在御門等著結果。過了許久,負責搜查的宦官回來了,稟報道:「在海公公住處發現了許多黃金……」
「撿要緊的說!」朱瞻基道,現在宦官貪污斂財對他來說也不算要緊事。
來稟報的太監又說:「關押王美人的地方發現了一點東西,窗戶縫灰塵裡的……皇爺請過目。」朱瞻基問道:「這是甚麼?」太監顫聲道:「砒霜!」
王狗兒忙火上澆油:「砒霜是劇毒,但若是用量少就不會馬上死人,慢慢地體內積攢多了,才會莫名其妙地喪命。」
「奴婢冤枉啊!狗日的王狗兒,你的心忒毒!」海濤又怕又恨,口不擇言。
王狗兒卻道:「咱家真不是想害你,你別恨咱家,這種事太大,咱家敢隱瞞不報?」
海濤忙道:「驗屍……對!是不是中砒霜死的,讓仵作一驗屍就能立馬真相大白。」
朱瞻基此時倒是平靜下來,「難道要因為如此有失臉面的陰謀詭計去打攪先帝的陵墓?來人,著將海濤拿到東廠看押!」
王狗兒大感意外,一時沒想明白皇爺到底為何要放過海濤的性命,這種人當場沒被處死,時間一拖可能就能保住一條狗命。
張寧見事情發展到現在,心道王狗兒真是幫了大忙。果然朱瞻基就問胡瀅:「既然那種香灰的氣味很淡,胡侍郎當日會不會嗅錯了?」
胡瀅沒有像常人一樣馬上否決,他看完了眼前的一齣戲,情知事不可為,因為太監內鬥,讓情勢變得對自己的政見極為不利……不過還好,皇帝問的是「嗅錯了」,而不是直接問欺君之罪,那事兒還不算太糟糕,否則皇帝沒必要給他胡大人找台階下;或許因為胡瀅的屁股一直沒歪,就算辦砸了一兩件事,也不會遭到殺身之禍。
他想罷忙跪呈道:「按理老臣不會嗅錯,不過……皇上說得對,那東西的氣味太淡,人之五覺有時可能會恍惚,興許真是老臣嗅錯了,老臣罪該萬死,請皇上賜罪。」
其實敢上書皇帝,哪裡有拿不定的事?要麼是別有用心故意欺君,要麼就是十拿九穩能確定的事;若是自己都是是而非,還寫什麼奏章,不是把廟堂當兒戲麼?
君臣一問一答,無非是皇帝先給人找台階,然後胡瀅順著台階下而已。
果然朱瞻基一副仁厚地說:「還論不上死罪,朕非刻薄臣子之君。」
殺頭應該是沒那麼嚴重了,但這事兒一旦輸給了張寧,胡瀅頓覺自己仕途黯淡,官越做越小的話在當初的下級面前,實在拉不下老臉點頭哈腰,他當場就萌生了請辭的念頭。他隨即就拜道:「皇上厚恩,老臣卻辦事不力,辜負了君父之望,實無顏再戴烏紗。老臣歲數也不小了,耳不聰目不明鼻子還出了問題,請皇上降恩,准老臣回鄉養老。」
「胡侍郎莫要說氣話,過幾天再說。」朱瞻基挽留道,「今日便到此為止,都下去吧。」
胡瀅和張寧一起行拜禮,這才退著出了御門。二人結伴而行,默默無語,一直出了大明門才開口。大明門上面題著「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出自大才子解縉之手。當初解縉「獲罪」在雪地裡活生生被凍死,卻不知為什麼永樂帝沒把他題的詞給摘下來。
燕大俠也跟在後面一起走出來。出大明門之後兩旁的房子全是官署,看到權力中樞的境況讓胡瀅多少有點遺憾,他回頭對張寧說:「老夫確未料到內侍也摻和進來了,這事兒老夫認輸。」
張寧忙抱拳道:「沒有贏家的,下官也從未想著戰勝胡大人,只是各有立場身不由己,請胡大人見諒。」
胡瀅點點頭,有點不服氣地說:「平安說得也對,說到底那香灰案和你扯不上多大關係,你最大的軟肋還是被人攻擊身世。皇上對你的芥蒂主要還是這一點,你還真是沒辦法的。」
「謝胡大人提醒。」張寧忙道,很誠懇的樣子。他並沒有因為胡瀅惱羞說句氣話,就去爭口舌之利。
胡瀅見狀微微有些意外,點頭道:「後生可畏。」
二人走了一段路,遂相互拜別分道揚鑣。張寧琢磨著眼前,萬一被發現王狗兒的信息是他透露的,建立朱瞻基判斷的基礎就會轟然崩潰,後果很嚴重;所以他覺得今後一段時間內還是最好別和王振往來,相信王狗兒也清楚其中關節,王狗兒也不是個腦殘,事兒砸對大家都是災難。
……胡瀅和燕若飛上了馬車,燕若飛看著臉色疲憊的胡公,進言道:「在下探了一番辟邪教,這幫人對朝廷極為不利。胡公是否能據此上書?也讓皇上知道,咱們查這事兒不是全無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