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直到下晌才醒過來。
文杏服侍她起身,瞧著她的臉色,輕聲道:「姑娘,今個九姑娘過來許多次了,她似乎很擔心你會因為四太太的事惱了她。我們告訴她姑娘今個不舒服不見人時,九姑娘急的眼睛都紅了,一直站在外面不肯走。」
知微往頭上比劃簪子的動作頓了頓,「她現在人在何處?」
文杏道:「五姑娘聽聞後將她帶到東廂去了。」
知微點頭:「一會讓她過來吧,畫薔可是不喜她來?」
「姑娘也知道,畫薔雖平日裡最愛與金鈴兩個抬槓,可兩個人私下裡卻是最維護對方的。金鈴走的這樣……畫薔心中難過,四太太橫插一腳,她只怕是連九姑娘一道怨上了。」
知微歎口氣,「我也知她十分難過,你要多開解她,別讓她做出什麼傻事來。」
文杏忙道:「姑娘放心,畫薔雖然衝動,卻並不是不顧後果的莽撞之人。事關姑娘,她便是心裡再恨,也不會做出什麼不可挽回之事。」
知微凝視銅鏡,輕聲道,「如今咱們在府裡的敵人情況未明,我很是擔心顧及不到你們。」
「姑娘不必擔心,我們會小心的。」文杏心中一暖,抬頭自鏡中對著知微微笑了笑。
知微收拾妥當,雖然沒有半點胃口,仍是被畫薔文杏逼著用了些吃食,這才讓人去請九姑娘過來。
九姑娘一進來便是淚眼婆娑的愧疚模樣,「嫂嫂,昨晚的事,我也不知母親竟會替三房的開脫。也怪我自個兒睡得太死,發生這樣的大事竟也半點也不知情……」
「說什麼傻話,這事怎就怪上你了?」知微並無半點遷怒的意思,笑著朝她招手,「過來坐下說話吧,瞧你這一腦門汗。」
又轉頭吩咐文杏將冰盆放的近一些,「雖然四嬸嬸會趕來確讓我有些措手不及,不過這麼長時間不能前去給她請安,先前能全了禮數,卻也不枉四嬸嬸過來這一趟了。我這裡有幾本手抄經書,原是備下要送與四嬸嬸的,只是如今她怕是更不待見我了,一會你回去便帶回去吧。」
九姑娘見知微不但不怪責,還叫人捧了嶄新整齊的經書來,忍不住流下眼淚來:「嫂嫂,你真的不怪她麼。」
「四嬸嬸是長輩,我這做小輩的一直未去請安,本就理虧,昨兒擾了四嬸嬸清淨,也是我不對,哪裡能怪四嬸嬸。」知微拍拍她的手,「好了,你也別自責了。都快及笄的人了,還這樣愛哭,讓人瞧見了可是要被笑話的。」
九姑娘孩子氣的吸吸鼻子,「誰愛笑誰便笑去。只要嫂嫂不生我與母親的氣,便是被人笑死我也不怕。」
知微輕笑著搖搖頭,「怎地你五姐姐沒陪你過來?」
九姑娘遲疑了下,還是老老實實地道:「五姐姐聽聞昨晚的事,心裡也惱三房的欺負嫂嫂,陪我說了一陣話,便讓小蝶去找陸虎了。」
可見九姑娘也不待見昊大夫人,在知微跟前,竟連聲嫂嫂也不肯叫了。
知微一怔,九姑娘見狀忙道:「便是上回叫陸虎扮了鬼去嚇二太太,五姐姐這回也想叫陸虎扮成金鈴的樣兒好好兒嚇唬三房的。」
知微蹙眉:「太冒險了,這法子用過一次,有心之人定會察覺其中蹊蹺。」
二太太會上當乃至於害怕的夜不能寢,也是因為她平日裡對銀姨娘確實不好,心虛的緣故才會被嚇到。扮了金鈴去嚇昊大夫人,憑她那點膽兒,不用費心猜測也知道定然會被嚇到,可她身後那人呢?
那人若真是三太太,憑她平日裡滴水不漏的表面功夫,那麼多年的隱忍不發,能輕易就被嚇到了去?
九姑娘雖不明白知微的顧忌,卻還是道:「我這就去勸五姐姐,讓她別做出累了嫂嫂的事來。」
知微點頭,九姑娘拿了經書,起身告退。
「姑娘,門房送了帖子過來。」如雙手遞上精美的帖子。
知微打開看了一眼,順手擱置在旁,「三日後建寧侯府老太君七十大壽,你們一會去幫嬤嬤準備賀禮。」
靜心堂。
四太太跪在檀香繚繞的佛龕前,一手敲木魚,一手捻佛珠,緊閉雙眼,口中無聲而熟練的念著經文。
一旁的老嬤嬤看了眼沙漏的方向,上前勸道:「太太,都快酉時了,您自回來連口水都未喝過,身子如何受得住。曉晴已備好了晚膳,太太用了膳再繼續為她們超度也一樣啊。」
四太太臉色蒼白,只教人覺得脆弱如薄瓷,並無半點在落櫻園時的凌厲氣勢,她啞聲開口道:「不妨事,我也吃不下,這裡寒氣甚重,嬤嬤不必陪著我。」
老嬤嬤還欲再勸,卻聽外頭曉晴用平板的聲調阻止道:「姑娘,太太說了不見任何人,你請回吧。」
九姑娘惱火的聲音沉沉響起,「你給我讓開!」
曉晴依然聲調平平:「請姑娘不要為難奴婢,太太若要見姑娘,自會命奴婢前去請姑娘過來。姑娘這般跑來,太太會不高興的……」
她話音未落,就聽門外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人在推搡中被推了出去撞到了哪裡。老嬤嬤見四太太皺起眉心,忙轉身打算勸離九姑娘。不想腳下還未動,那兩扇薄薄的門板便被人大力推開了。
九姑娘一臉肅容走進來,老嬤嬤欲要攔,卻被她輕巧躲開,她的目光微閃了閃,帶著負氣的情緒開口道:「母親成日裡吃齋念佛,不想卻念出了一副鐵石心腸來。也不知母親這些個佛經都念到了哪裡去,竟連善惡都不分。」
「姑娘。」老嬤嬤忙回頭看一眼猶如未聞的四太太,上前來拉她,「快別打擾太太,先回去,有什麼話等太太忙完了再說吧。」
九姑娘掙開她的手,冷冷勾了下唇角,「嬤嬤在說笑不成,我若回去了,母親只怕又得好幾年不肯見我了。從小到大,母親見過我與哥哥幾回?若非每次我與哥哥都硬闖進來,母親會多看我們兄妹一眼?若不是與母親有幾分相似,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是母親的女兒呢!」
九姑娘本就是負氣而來,此時說起話來自是不管不顧,「母親有閒情逸致去管別人的事,卻連看我與哥哥一眼都不願!旁人府中如哥哥這般年紀的,早已兒女成雙了,可哥哥卻連個替他打算的人都沒有。又不是沒有父母雙親,怎就讓我和哥哥活的像是孤兒一般……」
「姑娘快別說了。」老嬤嬤見九姑娘愈發激動,急聲阻止道。
四太太跪的筆直的身影微微一晃,卻仍是閉著雙眼,頭也不回冷聲道:「嬤嬤,讓她說。」
「太太!」老嬤嬤無奈的喚一聲,「姑娘如今也大了,太太與姑娘好好說說,姑娘定會體諒太太的。」
「體諒?」九姑娘疑惑的看一眼老嬤嬤,原本暗淡的眼裡注入一絲光彩:「母親難不成真有什麼苦衷?」
「沒有。」四太太冷冷道。
九姑娘眼中的神采瞬間暗下來,她勉強扯了扯嘴角:「也是,母親的苦衷怕就是我與哥哥吧。母親既這般不喜我們,當初又怎的要生下我們來?避子湯也好,落胎藥也罷,總有法子不叫我們生下來。自我懂事之日起,母親便從未瞧過我們一眼。母親可知道,每每瞧見嬸嬸們如何慈愛對待哥哥姐姐們,我和哥哥心中有多麼羨慕。有一回四姐姐搶了哥哥的泥人,哥哥推了四姐姐一把,太太便緊張的抱著四姐姐上下查看,我在旁瞧了心中有多難過,我甚至還會想,為什麼我的母親不是嬸嬸們,為什麼我偏偏是你的女兒。」
九姑娘一聲高過一聲,帶著哭音的嗓幾度哽咽,卻仍是高高揚起下巴,不讓在眼眶中打轉的眼淚滾落下來,「母親難道以為我想做你女兒,以為我願意做你女兒嗎?如果有可能,我寧願自己是隨隨便便什麼人生下來的,也不要做你的女兒!」
「啪」的一聲脆響,打斷了九姑娘激昂的控訴。
立在門口的曉晴倒抽一口冷氣,張大眼不敢置信的瞪著老嬤嬤扔僵在半空的手。
九姑娘慢慢轉回被打偏的臉,四太太停了手中的木魚。
「姑娘,你這些話太過分了。」老嬤嬤抖著嘴唇,半晌才艱澀的開口說道。
九姑娘抬起發紅的眼,狠狠盯著老嬤嬤渾濁帶淚的眼睛,「你敢打我?」
老嬤嬤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奴以下犯上死不足惜,姑娘要如何治罪老奴都認下,只求姑娘日後再莫說這樣的話。姑娘,太太她也苦啊!」
「嬤嬤,你起來。」四太太放下木魚,起身走過來,彎腰親手扶了淚涕橫流的老嬤嬤起身,終於平靜的對上了九姑娘難掩激動與渴望的眼睛,「嬤嬤是我的乳母,沒得跪你的道理。鬧夠了嗎?鬧夠了就出去!」
九姑娘剛才膨脹起來的渴望噗的一聲全破了,因為失望慣了所以也不會很傷心,黑黝黝的眼神死氣沉沉,再無半點生氣。
她將手中經書往前遞了遞,四太太並不伸手接。
九姑娘自嘲的笑了笑,將經書放在一旁的幾桌上,心灰意冷道:「從小到大我托嬤嬤送給母親的東西,從未見母親用過。母親喜愛經書,我也曾點燈熬夜的替母親抄寫過,它們下場如何我也都知道。不過母親放心,女兒知道母親不喜我送的東西,所以不會再自討沒趣了。這些經書是嫂嫂托我轉交的,說是早就備好了給母親的見面禮,好歹是嫂嫂的心意,母親合用就留下,不合心意便收起來壓箱底也成。」
她頓一頓,努力撐起一個笑容,瞧上去卻無比慘淡,「不知道母親因何會與嫂嫂過不去,不過,這麼些年來,除了嫂嫂,這府裡再沒有真心待我之人。我心中視嫂嫂為親人,母親若念著我是你女兒的情分,日後還望您高抬貴手別再與她為難。便是不為旁的,女兒的婚事還得嫂嫂作主。若能得您這點顧念,女兒一輩子也會感激您!」
她說完,再不停留,轉身就走,單薄的身影在夕陽下拉下長長的孤單的影子。
四太太身子一晃,老嬤嬤急忙扶住她,長歎一聲,抹淚道:「太太……您這又是何苦呢?」
四太太扭過頭,似不經意的壓了下眼角,面無表情道:「隨她怎麼想。」
晚間,知微被侯爺傳見。
「昨天夜裡是怎麼回事?」侯爺一開口便是威嚴的審問口氣。
知微福了一禮,鎮定回道:「昨個我院裡三個婢女得了疾病,不得已驚動了梁太醫,梁太醫盡力了,侯爺便不要再責備於他了。」
侯爺冷冷道:「我叫你來,不是聽你胡扯的!」
知微平靜的抬起頭,迎視侯爺冷冷的毫不掩飾的厭棄目光,「侯爺既知實情,又何必非要再聽一次。想必昊大夫人已經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說與侯爺聽了,侯爺叫我來,是要問罪?」
「你也知道自己有罪,那便……」
「我也正要好好請教侯爺一番,我有何罪?」
「你……你縱容底下奴才藏毒害人,難道還有理了?」
對於侯爺的指控,知微眉頭也沒動一下,淡淡道:「想來昊大嫂嫂說的不盡詳細,藏毒者分明是昊大嫂嫂身邊的如意,人贓並獲,連梁太醫都能為我作證。不但如此,那如意還毒殺了我院裡的水蘭水蓮二人,侯爺信不過我,可問當時在場任何一人。侯爺以為在場的都是我落櫻園的人,故而會偏於我?但當時不僅昊大嫂嫂帶了人來,甚至連三太太身邊的人也有來。」
侯爺眉心狠狠一跳,陰沉著臉冷冷盯著知微。
知微又福了一禮:「四太太已經教訓了我,道家和萬事興,不必要因幾個奴才大動干戈。現在,侯爺卻要因為幾個奴才問我的罪,是不是也請四太太過來說說話。」
「你四嬸嬸本就喜靜,昨個才驚擾了她,今個又去打擾,你也好意思!」侯爺硬邦邦的說道,「我把侯府交給你打理,可不是讓你把侯府弄得這般烏煙瘴氣。到底年紀小了些,經的事太少,身邊又沒個人指點著,總歸是不行的。我想了想,決定把你婆婆從莊子上接回來,有她從旁指點著你,我也放心些。行了,沒別的事了。」
知微眉心一跳,看了侯爺一眼。
想來,這才是他叫她來的用意吧。接賀氏回府,不是商量,是知會,完全沒給人說不的餘地。
且當日送賀氏兩人走的是侯爺,如今他開口,自然也能叫她們回來。知微雖從沒想過能讓那兩人在莊子上呆一輩子,但也沒料到會是這樣快。
侯爺不過找了個借口發作,就能將這二人接回來。
雖她不懼,卻仍是有些惋惜。
銀姨娘的死,也只是換她們在莊子上呆了不到兩個月而已。
五姑娘得知這一消息,氣的當晚連晚膳都沒用,跑到知微房中咬牙切齒、長吁短歎。
知微少不得又安慰了半天,「也沒甚好擔心的,她們遲早會回來,不過是回的快了些罷。你也不必擔心四姑娘,她被建寧侯府退了親事,再不能像以往一樣神氣,況你如今住在我這裡,也不怕她再來欺負與你。」
五姑娘紅了眼,冷哼道:「如今我沒娘了,也無甚顧忌的,她若再來惹我,我不會客氣。」
知微笑道:「還是得趕緊將你親事議好了,早點嫁出去我才放心。」
五姑娘立刻紅了臉,啐道:「嫂嫂你又取笑我,我這樣的,哪裡有人家肯要。」
「咱們五妹妹容貌出眾,性情又不是那起子矯揉造作的,總要那福氣特別好的才能配得上。」知微看著她羞紅的小臉,微笑道。
五姑娘感激的看過來,「……這世上,也只有嫂嫂認為我是個好的。」
知微又費勁的安撫了一陣,這才將五姑娘送走了。
姜嬤嬤送了親手做的酸梅湯進來,畫薔接手過來:「姑娘最近的口味似乎與以往不太一樣了,以往稍有些酸味兒,姑娘可都不喜的。最近吃的喝的,卻都是這些能酸倒人牙根兒的東西。」
知微接過來,一仰脖子一大碗酸梅湯全下了肚子,掩下到嘴邊的呵欠,「許是最近天氣太熱,胃口又不大好的緣故吧。」
文杏接口道:「今年這天氣也確是反常得很,都快九月了,還這般炎熱。我瞧著姑娘近來不但嗜酸,精神也不濟,可別是中暑了吧。」
「成天都呆在屋子裡,想中暑也難。」知微笑了笑,順著文杏的手勢躺下來,任她堅持的拉過薄被搭在她胸口。
姜嬤嬤默默地想了一陣,神色變了幾變,卻又有些拿不準似的,遲疑了下才道:「姑娘這月的小日子似乎遲了。」
知微一愣,文杏忙扳手指算起來,「遲了四五日的模樣。」
知微吁口氣,「不過四五日功夫,沒問題的。」
她倒不是不願意生孩子,只是眼下本就是多事之秋。
畫薔也回過味來:「姑娘以往小日子都是很準的,還未遲過四五日之久呢。難道真是……」
她雙眼發亮的盯著知微的肚子,倒弄得知微哭笑不得。
姜嬤嬤亦是點頭:「明兒請梁太醫過來瞧瞧吧,不管是不是,總是姑娘身子最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