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李思淵回來後,直覺知微很不對勁。
當她總用一種他形容不出的像是憐惜又彷彿同情的柔軟目光盯著自己時,他總覺得背心一陣陣的發涼。
「雲棲桐到底跟你說什麼了?」李思淵忍不住問道。
知微的失常可不就跟那雲棲桐的到訪有關麼,她沒來之前,她可是好好地,才不會像這樣一陣一陣的看著他發呆!
「沒說什麼啊。」知微收回目光,握住他的手,垂了眼睫道:「就說起北定國的好風光,那裡開放的民風和好玩的風俗。棲桐的婚期已經定了,算下來她在京城也只剩不到兩個月時間了。」
李思淵聽出她的感慨與不捨,回握她的手,摩挲著她的指尖,道:「傷感什麼,又不是見不著了。日後得空了,我便帶你去北定國玩,不就又能見到她了麼。好了,別想那些有的沒的,有件事要跟你說。」
知微振作精神,「什麼事情?」
「上回擄走你的那夥人已經抓到了,今天剛送到京城,暫時被關押在五城兵馬司,有個叫初一的,你可認得?」李思淵目光沉沉,卻垂下眼輕吻她的指尖。
知微沒覺出他的異樣,眉頭鬆開又皺起:「初一應該是菲燕郡主身邊最得力的,上回皇宮裡的虎符失竊,就是他做的。你們抓到他們,打算用他們逼出菲燕郡主來嗎?我覺得以菲燕郡主的行事,是不可能受他們牽制的。」
李思淵過了一會才說話,「他什麼都不肯招,卻說要見你。」
知微聽著他特意加重語氣的說話,不由得愣了愣,「初一……他要見我?」
驚訝過後,卻是不悅與惱怒:「他要見我做什麼?那段時間可沒少給我罪受,你身為我的夫君,不為我報仇也就算了,居然還成了他的傳聲筒,你這夫君做的也太不稱職了吧!」
李思淵迅速抬頭,雙眼發亮,霍地起身,神清氣爽道:「爺這就為你報仇去!」
「哎。」知微急忙拉住他:「你這人怎地說風就是雨啊,這都什麼時辰了。我說你方纔還不高興的模樣,一聽我要你報仇,你就原地復活了,你怎麼個意思啊?難不成你還真當我是他同黨了?」
李思淵皺了皺鼻子,別開視線,甕聲甕氣道:「那小子說你曾經窩藏過他,他還住過你的閨房……氣得我當場就將他抽開了花!」
他一頓,很是委屈的看知微一眼:「你那閨房我都沒住過呢!」
「胡說。」知微輕咳一聲,微紅了臉,「從邊城回來那一晚你不是已經住過了,他可沒有睡過我的床。我說你這是吃的哪門子醋啊,你當我願意讓他住我閨房不成,當日先是被菲燕郡主挾持,後來回府時,他竟藏在馬車底下,這麼一路混進孔府的。他當著你故意這般說,可不是為了故意激怒你嗎?若你一個忍不住殺了他,說不定正好中了他的下懷呢。他要見我,怕也是知道你介意,才故意使出這法子來離間咱們。」
李思淵聽得雲裡霧裡的,「可他離間我們的目的是什麼?」
知微冷冷勾唇,「這恰好也是我想知道的。既然他要見,那就讓他見吧。」
「不行。」李思淵立刻拒絕道:「他今日說那些話時,幸好只有我在,若讓旁人將這些聽去了,再稟報皇帝,你想想,皇帝能容你?你若去見他,他再說出什麼來……太冒險了,我不讓你見。」
他說著,孩子氣的將知微懶腰抱住,頭埋在她的脖子裡,是一種害怕失去的執拗姿勢。
知微拍拍圈著自己腰的大手,安撫道:「我不去他就不會說了嗎?不定還會說出更惹人遐想的話來呢,你要是不放心,便陪我一道去,要是還不放心,便將守衛的全換成你信得過的人。」
「……你是非要見他不可了?」李思淵悶悶道。
「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他,可惜之前他都不回答,說不定我去見他,他會回答我也不一定啊。」知微樂觀的笑著道。
知微這般堅持,李思淵也無法再斷然拒絕。當天夜裡便著人安排妥當,所幸他離開五城兵馬司後,提上來的都是信得過的人。
兩人趁夜出發,知微穿了平日裡平安穿的衣服,低眉垂眼的跟在李思淵身後,趁著夜色順利混出府去。
到達五城兵馬司關押重點犯人的獄所,五城兵馬司指揮使白嘉樹已經等在了門口,見到李思淵二人,忙上前道:「世子爺,都安排妥當了,你們進去便行。若有什麼,只需叫喚一聲,屬下就在門口候著。」
李思淵拍拍他的肩頭,便拉著知微進去了。牢中難免有潮濕難聞的血腥之氣,有兩名人犯被高高懸於空中,大大小小的刑具因為長年累月的使用,顏色黑中泛著妖異的紅,觸目驚心。
越往裡走,潮濕腐爛的噁心味道越重。知微有些不適的掩了口鼻跟在李思淵身後,後者卻視若無睹,甚至連眉梢都沒動一下,只是擔憂的瞪著她不適的模樣:「都說不來了,你偏要來這晦氣的地兒,不是自找苦吃嘛。」
知微忍著欲嘔的衝動,不去看兩旁關押的犯人的慘狀,專心致志盯著腳下的路。
獄卒領著他們往更深的牢房去,好半天才停下腳步:「世子爺,就是這裡了!」
李思淵皺眉道:「怎麼換到這裡來了?」
獄卒賠笑道:「白大人擔心他的同黨回來劫獄,故而故佈疑陣,將人暫時轉移到這裡的。」
他們停在最末端的牢門前,先揮手令獄卒退下,直到獄卒走了一段距離,李思淵才將知微拉到身前來。
他不耐煩的踢了下牢門,「別裝死了,你要見的人爺給你帶了來!」
幽幽角落裡蜷縮著一個人影,聽見李思淵的聲音,緩緩轉過臉來,昔日冷酷俊朗的臉上佈滿了縱橫交錯的鞭痕。他似乎很非禮的睜開眼睛,直直盯著外面的知微與李思淵:「孔姑娘?」
李思淵的怒氣來的飛快,冷笑道:「恐怕你得稱呼她一聲李夫人才合適!」
知微安撫似的捏一捏李思淵袖下的手,示意他不要生氣。她緩緩蹲下身,隔著欄杆看著裡面的初一,淡淡道:「是我。聽說你要見我?」
「呵,呵呵……」初一笑,氣息微弱。艱難的從角落中匍匐出來,:「我以為你不會來!」
待看清他的模樣,饒是知微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幾乎是立刻從他身上別開了視線。
初一的狀況令人慘不忍睹,他身上的衣服……那零零落落掛在他身上的破布條,要稱為衣裳都覺得好勉強。那是被鞭子抽出來的傑作,布條下的肌肉,找不出半處完好的肌膚,身前背後,血肉翻飛。
「我很抱歉,嚇到你了。」初一見她受驚的模樣,停下想要靠過來的動作。他口氣平平,然而誠意卻是十足。
知微抬頭去看李思淵,卻見她正理直氣壯的瞪著自己,一副「沒錯,就是我抽的怎麼樣吧」的模樣,忍不住搖了搖頭。
李思淵忍不住了,不忿道:「他敢擄走你,爺為什麼不可以打他!就這樣,爺覺得還不夠呢!」
若非皇帝交代要留下活口,看能不能逼供出什麼來,自己還能讓這叫初一的活著喘氣?別開玩笑了!
知微懶得理他,回過頭瞧著初一,冷淡道:「我不覺得你想見我,是想為了這個跟我道歉!你想跟我說什麼?」
初一靠著牆壁吃力的坐起身,低低笑著:「事實上,我想見你,還真是為了跟你道歉。」
他誠懇的瞧著知微,一張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血肉模糊的臉容,仔細看久了也不覺得有多恐怖。
知微冷靜的看著他,不太明白他為什麼一直笑,她與這初一雖不熟,打過幾次交道但可以確定彼此都沒有好印象。她從沒見過他笑,連冷笑都沒有,可現在他卻一直不停的笑。
到底有什麼可笑的?
「為了上次擄走我的事?」知微也笑,笑容清淺充滿諷刺。
不想初一竟是點了頭,歉意道:「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論主子還是我,都沒有想要傷害你的意思。」
知微挑眉,微嘲道:「包括將我裝在密不透風的暗格中任由我自生自滅的做法?你不覺得你的說辭自相矛盾了嗎?不是為了傷害我,那麼擄劫綁架我是為了什麼?你們表達示好的一種方式?那麼我不得不說,這種方式可真不是人人都能消受得起的。」
「你以前問過我為什麼要帶你去北疆。」初一盯著知微的眼睛,慢慢道。
知微看不懂他專注的眼神所謂哪般,「是,顯然我並沒有忘記,而你也沒有回答過我。」
「主子說她想與你結交,這話從不是謊言。主子不忍殺你,所以叫我護送你回北疆,她說你的才情性子,若一輩子拘在京中,成日裡為了家長裡短柴米油鹽奔忙,實在可惜。她相信你會愛上北疆,因為北疆不會埋沒你的聰明,北疆會回報你所想要的任何生活!」
知微蹙眉,而李思淵已經暴怒的開口:「我的妻子該過怎樣的生活,什麼時候輪到她來安排了?她算個什麼東西!」
說著一腳重重踹在結實的欄杆上,發出沉重的匡當聲,嚇得蹲著的知微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知微輕歎一聲,伸手抓住他踹門的腳,「你也不怕弄疼了自己,聽聽就好,有什麼好氣的。」
李思淵忽的矮下身來,抓住知微的手,額上青筋蹦起老高,「你告訴他,家長裡短柴米油鹽的生活沒有什麼不好!」
「本來就沒什麼不好啊。」知微頭疼的安慰他,也不知道這句話怎就戳到他的痛腳了,竟令他介意至此。「旁人許諾的未來再美好,也不是我要的。我既選擇了要與你過這樣的日子,便沒再想過其他。你這是信不過我?」
李思淵很好的被安撫到了,卻還是氣哼哼的道:「當然不是信不過你,我只是……」
他連想都不敢去想,若知微並不喜歡現在的生活,那該怎麼辦?
本來當初就是他強硬而自私的將她拉進他的生活中,讓她不得已做了他的妻。
他其實一點底氣都沒有,倘若知微告訴他她厭煩現在這樣的生活……他已經在努力,只是依然很怕她會突然不等了,突然後悔了。
一直以來,他們兩人,總是他在不安!
知微對他溫柔的笑笑,轉頭面對初一平靜的目光,「我不知道菲燕郡主為何會這樣賞識我,雖然我其實並沒有什麼可取之處。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怎樣給了她錯誤的暗示,認為我並不滿意現在的生活甚至想要另一種生活。我很感激你們的好意,倘若你們在私自決定我的人生前能先過問我一聲,我一定會更加感激。以前我曾拒絕過菲燕郡主的示好,現在不妨再明明白白告訴你一次,不管是跟你們,還是北疆,我們永遠成不了朋友或者盟友!若你沒有其他要說的,我想我們也該回去了,以後,也沒有再見的必要。」
「……你不問我,主子現在在哪裡?」初一顯然沒料到她的拒絕這樣無情與利落,一時都有些懵了。
知微拉著李思淵往外走了,聞言笑了笑:「我問了,你會說嗎?」
初一緊抿著唇,半晌笑了笑:「不會。」
知微也笑:「我想,如果你能撐過去,或許不久就能看見她了。」
初一搖頭,神色在牆上跳躍的火把下晦暗莫測,他深深地看知微一眼,「來不及了,主子行跡敗露那一日便離開了京城。京城裡的,不過是個幌子,用來迷惑你們的。」
知微與李思淵聞言,皆是大驚。欲要問個明白,初一卻閉上了眼睛,擺出拒絕再交談的架勢。
兩人匆匆離開地牢,李思淵吩咐白嘉樹看好犯人,接過白嘉樹遞過的韁繩,將知微先抱送上馬背,這才躍身上馬,沉喝一聲,疾馳而去。
「那小子會不會是騙咱們的。」李思淵一邊打馬一邊附在知微耳邊說道,「先前那般嚴刑拷打,他一個字都沒說。那菲燕郡主離京之事,莫非是他編出來,哄我們放鬆警惕,再讓那菲燕郡主尋機出城去!」
「我瞧他不像說的假話。」知微迎著風艱難的開口道:「若菲燕郡主尚在京城,何以這麼多天你們都沒能找到她?我想,菲燕郡主只怕真的已經回到北疆了。」
「如此,北疆王將再無所顧忌,只怕……」李思淵語氣沉重,「我得趁夜進宮一趟。」
知微點頭,「也好,是該有所防範。」
兩人心中皆是沉沉,一時無話,待送知微進了府,李思淵片刻不停留進宮去了。
知微一晚上沒合眼,和衣躺著,焦急的等李思淵回來。
值夜的畫薔也跟著熬了一宿,天色剛放亮就煮了羊乳來,「姑娘,先喝點東西墊墊,這都一宿了。世子爺定是忙著與皇上商量對策,這才趕不及回來,有什麼消息他一定會捎信回來的,你就別擔心了。」
知微接過盅,喝了兩口,又憂心忡忡的放下,「若真戰事起,爺在京裡的日子怕也不多了。」
而北疆不比邊城,邊城小打小鬧的戰事,他去了就當磨練,何況還有舅舅與沈將軍多年鎮守。可北疆,別說北疆王的深淺他們摸不著,僅一個菲燕郡主就能將他們耍的團團轉。且北疆人人驍勇善戰,若真硬碰硬,朝廷未必能討得了好!
更別提現在烏香當道,軍中許多將士都被迫關在戒香營裡強行戒除心癮。這時候上戰場,若有那心志不堅的,立刻叛國沒商量,到時還不知要出怎樣的亂子。
知微越想越覺得此時開戰凶險萬分,頭痛欲裂卻又無可奈何。
畫薔見知微這般擔憂,也不知從何安慰起,只得道:「便是世子爺要去戰場,皇上定也不會讓他一人去的。再說,世子爺聰明又武藝高強,定然不會有事的。」
知微搖頭,戰場上刀劍無眼,誰能保證他去了真能什麼事都沒有。
「姑娘,你就別想那麼多了。」畫薔急了,「現在不是還沒有戰事嘛,你便想的這樣多,日後世子爺真出戰了,你還要不要吃飯睡覺了?依我說,姑娘就該好好顧著自個兒的身子,世子爺在外邊殺敵平叛,姑娘就該顧好自己,管好府裡的事兒,這樣世子爺在外頭也沒有後顧之憂,戰場上也不會分心想著姑娘是不是又沒吃好睡好,或者是不是又被府裡頭的人給欺負了……」
知微失笑,「你這話卻也不是沒道理,行了,我不想了。」
她一氣兒喝完盅裡的羊乳,接過帕子擦了擦嘴角:「你說得對,多想無益,與其想那些還沒發生的,倒不如趕緊將眼前的處理了。」
畫薔聞言喜笑顏開:「姑娘這樣想就對了。」
「文杏可醒了?」
「姑娘都沒睡,文杏哪裡睡得著。」畫薔忙道,挑了珠簾出去,不多時,便與文杏一道進來了。
知微瞧著兩人眼下明顯的眼袋,不由得懊惱自責道:「我睡不著,你們怎地也跟著我熬,熬壞了身子還有誰能為我分憂解勞去。日後再不許這樣了,聽見沒?」
畫薔笑嘻嘻的應了,文杏卻是笑而不語。知微瞪著文杏,直到她無奈的點了頭,她才眨一眨酸澀的眼,笑著讓兩個丫頭坐了。
「我讓你辦的事如何了?」待兩人坐下,知微便詢問文杏道。
文杏忙道:「姑娘放心,事情已經辦妥了。眼下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今個這東風勢必要給我刮起來。」知微撫掌一笑,「爺特意留出來的那地兒,你親自去瞧了?」
文杏抿嘴道:「是,那兒地處偏僻,且有重兵把守,尋常人根本不可能從裡面逃出來。而且,此次負責禁香營的還是熟人呢。」
「喔?」知微精神一振,「快說,是誰?」
「正是金雍金大人。」文杏笑著公佈答案,「有金大人在,姑娘想叫她們在裡頭呆多久都行。」
「好,好!」知微歡喜的叫好,眉開眼笑道:「此次將她們兩個一起端了,這府裡想必也能清靜些時候了。那禁香營裡可有女子了?」
「有,姑娘肯定也想不到,世子爺把誰弄進去了。」
畫薔在旁焦急道:「你就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們世子爺把誰關了?」
文杏笑道:「靈舒翁主與六皇子妃。」
畫薔啊的一聲叫出來,知微亦是嚇了一跳,她原是想著讓李思淵隨便弄幾個女子進去做做樣子,沒想到他一出手就是這麼兩個重量級的。
「這麼大的事,怎地外頭全無動靜?」畫薔乾巴巴的追問道。「而且這兩人,一個是皇上的兒媳婦,一個長公主的女兒,世子爺這樣做,皇上不會怪罪嗎?」
文杏道:「這個我便不知道了,有人刻意封鎖了消息,這才沒傳出來吧。不過姑娘要行動,這消息就沒瞞著的必要,勢必要在坊間傳開的。」
知微舒口氣,「有那兩位在,要送咱們府上這兩位進去,可就容易多了。文杏,務必要讓這消息在市井流傳開,若能誤導百姓這是皇上的聖意,那就更妙了。」
文杏立刻起身:「姑娘放心,我這就去找佟家小子。」
「佟家一家都是可用的,別忘了好好打賞他們。」知微吩咐道。
文杏應了,輕快地往外走去。
畫薔開心的瞇起眼睛笑道:「等過了這兩日,咱們府上可就是姑娘說了算了。看到時候還敢有誰給咱們甩臉子!」
「此事至關重大,小心別走漏了風聲,否則咱們就白忙了這一場。」知微撫著置於床前的冰涼的冰盆,叮囑道。
畫薔點頭應是,知微微笑,凝視著跳躍的燭光:「安佳怡送我一場好戲,今兒我們便還她一場。一會你便給宮裡送封信,還有沈姑娘,請她們來府上做客。」
畫薔立刻準備紙筆墨硯,笑嘻嘻的道:「姑娘反正睡不著,現下就把信寫了,我這就送信去。」
知微拿她這個行動派沒法子,只好起身去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