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
孔紹卿手持書卷,看似平靜,實則卻有些心神不屬。方才在碧水院裡,徐氏一通的哭訴,傷心的不得了,他少不得要好好安慰,還要分心想著要如何給知微一個交代。這般想著的時候,便忍不住有些惱。
他是她的父親,就憑這,她就沒資格問他要什麼交代?可母親又發了話,務必要讓她的心向著自己,才不至於出亂子。在福安院裡,他瞧著她似乎是個乖巧膽小的,但孔紹卿浸淫官場多年,當然知道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待回到碧水院,又聽徐氏哭著說知微是如何牙尖嘴利,如何的難纏,他又是眼瞧著喬兒因她挨了打,對於即將要面對知微的孔紹卿而言,知微在他心裡便儼然變的不好定位了。
他發了一會呆,聽得外面有聲音,便抬頭瞧了過去。知微站在書房門口,素淨的藍衣上鍍了層被搖散了的陽光,帶了一絲暖意的黃。
她站在門口,怔怔的瞧著他,手扶在門上,手指收得很緊,彷彿很緊張,彷彿他是遙不可及,而她只敢這樣孺慕的仰望著他。瞧著很是單薄,有幾分的可憐姿態。
「知微,快進來啊!」孔紹卿換上慈祥的笑容,溫聲喚道。到底還是有些愧疚,瞧著知微的眼神便溫和了不少。
知微眸中已然含了淚,疾步走進去,想走的近一些,卻又不敢,隔了一些距離停下來,垂首行禮,也不知是緊張還是害怕,怯怯的聲音夾雜著顫抖,道:「知微給父親請安。」
知微心裡其實正在鄙視自己,現在自己演什麼像什麼,說哭立刻就能流出眼淚來,甚至都不需要醞釀的時間這真是個磨練演技的世界!
「知微啊,我是你爹爹,你不必太過緊張拘束。坐下來,我們父女兩個好好說會兒話!」孔紹卿盡量放柔表情,輕聲道。
知微邁著小步款款走到椅子旁,微微側身坐在了椅子上,兩條腿併攏,雙手交疊著放在身前,挺著背脊坐在那處。
孔紹卿略微驚訝了下,隨即便想到,知微是柳氏的女兒,禮儀姿態想必也是經過柳氏好生教導過的。到底是正經官家姑娘,氣質溫軟嫻靜,瞧著竟與柳氏如出一轍。
他卻哪裡知道,柳氏帶著知微,連吃飯都發愁,哪還有多餘的精力教導知微禮儀姿態,不過是知微在柳氏的耳濡目染下自個兒學會的。
「你那妹妹不懂事,今兒你受委屈了,明兒我便讓她跟你道歉。」孔紹卿選擇由安撫開始。
「爹爹,不怪妹妹的,是我突然出現,妹妹大概是接受不了。待得些日子,妹妹習慣了,便也就能接受我了呢。」知微怯怯的微笑道,一副天真單純的模樣。
「你能這樣想便好,你那妹妹秉性不壞,只是脾氣不大好,日後爹爹會管束她,今日之事,不會再發生了。」孔紹卿又表了態度。
知微便道,「謝謝爹爹。」
接下來就該切入正題了?
孔紹卿對知微母女倆不聞不問長達十三年之久,知微心裡從來沒把他當成自己的父親。然而面上卻是要尊敬他,甚至還要扮成很渴望接近他的模樣。她可不敢像孔詩喬一樣對他大喊大叫,人家的後台是大學士外公。她要是拎不清輕重也大喊大叫,不孝的帽子恐怕立刻就要落她腦袋上。
一個不孝的帽子,她可背不起,倘若被抓了這不孝的罪名,便足以斷掉知微人生的所有前程和可能。真要被徐氏抓到什麼把柄,她一定會不遺餘力鬧到全京城皆知,到時候別說嫁人,便是白送了人家做妾,別人怕也是不會要的。
在家從父。這世界對女子總是要殘忍許多。
「知微啊,爹爹如今才將你接回來,你可怨爹爹?」孔紹卿果真切入了正題,他本就是個男人,想關心卻也不知從何著手,何況,知微於他而言,雖頂著女兒的頭銜,卻是如同陌生人一般。
知微眼睛一紅,手執帕子擦了下眼角,搖頭輕聲道:「知微相信爹爹定是有苦衷的。」
「當年你娘親懷著你,眼看快要臨盆,卻接二連三做起噩夢來,你娘親夜不能寐,日漸消瘦,找了很多郎中大夫也無法。這時候有人說,昭華寺的菩薩很靈驗,你娘親便決定去昭華寺上香。那日我本來也要陪同你娘親一道去,只是公務太過繁忙,便派了家裡的家丁與丫鬟婆子陪同你娘去了昭華寺,誰知……」孔紹卿頓了頓,神色淒惶,語調亦是幽幽,「誰知你娘便再也未回來了。」
知微心知肚明他在撒謊,卻只能怔怔的瞧著孔紹卿,困惑而緊張的道:「娘親出了什麼事呢?」
「當晚你娘親沒有回府,我著急的不得了,正準備去昭華寺找她,卻有家丁滿身是血的逃了回來,說是他們在回府的途中,經過一片樺樹林時,遭遇了悍匪,並告訴我你娘跟府中其他丫鬟婆子都已經遭了不測。」孔紹卿神色苦痛的說道。
知微緊緊攥著手帕,她咬著唇,眼淚將睫毛濡濕,變得濃密而黑長。指甲刺在掌心薄薄的繭上,把指甲的根部壓出了血印。
若非娘親曾經與她提及過,這會兒她都要相信他這麼深情的表演了!
竟然編出這樣的故事來,做人無恥到這個地步,只怕也不容易吧!
「我立刻領著人連夜趕了過去,果然在那片林子裡,發現了被殺害的丫鬟婆子,其中也有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穿著打扮竟與你娘出門時一樣,她的臉已經被賊人劃花,滿臉的血,完全認不出原本的模樣……爹爹當時悲痛不已,也是完全失了理智。」孔紹卿一面說道,一面緊盯著知微的臉,見她緊咬住唇,眼含熱淚,全然信任的模樣,心裡稍稍鬆了口氣,接著道,「我竟不知你娘是如何逃出了賊人的手中,後來又是如何流落到了別處。知微,你告訴爹爹,你娘親為何不回來?」
因為她聽信了你的話,你叫她等,她便真的等著你去接她!
知微險些便要說出來,生生的忍下了,眼裡滾出一串淚珠來,哽咽道,「知微也不知道。」
而這孔紹卿,竟將所有錯處歸咎到娘親身上,怪責她沒有回來!做賊的喊捉賊,真是無恥到極點!
孔紹卿追問道,「會不會是你娘親從悍匪手中逃脫時辨不清方向,從而迷了路?」
這真是好借口!知微恨的咬牙,誰會迷路迷出京城那麼遠去?他孔紹卿迷一個給她看看!
知微只是一味啜泣,不肯接話!
「後來我將那身懷六甲的婦人抱了回來,遇上悍匪這種事,也不能放在明面兒上說,怕會壞了你娘親的名節,這才對外宣稱,你娘親是病逝的。知微,你定能理解爹爹的對不對?」孔紹卿有些緊張的瞧著低頭垂淚的知微,語氣不由得焦急了起來!
知微的眼淚如掉了線的珠子往下掉,她強忍心頭的悲憤,然而怒意蓋過一切,她終是沒忍住,霍的抬起頭來,梨花帶雨的小臉上,一雙眼睛含著淚,卻難掩凌厲的逼視著孔紹卿,「知微聽說,妹妹只比我小八個月。請父親告訴我,妹妹是不足月出生的麼?」
孔紹卿一怔,面皮一跳,看向知微的目光已露厲色,眉頭慢慢皺起。
老太太總說這是個聰慧厲害的,多次告誡他不得掉以輕心,他卻不以為然,雖然也認真的對待,卻始終不認為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能厲害到哪裡去。
可現在,竟是要在她這兒栽了?!
「你這是疑心我對你說謊?」孔紹卿盯著知微,緩緩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