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月娘幫自己左看右看一番,確定服飾穿著沒有問題之後,周承業這才「扭扭捏捏」地隨阿祥來到客廳,見到了自己的偶像和親爹。
客廳之中只有一位老者和一位中年人,所以根本不用介紹,周承業也分得清哪位是「爺」,哪位是「爹」。若是單從年齡來看,張九齡年近六十,周子諒四十出頭,周承業十六歲,可不就是三代人嘛。
「承業見過尚書大人!」來到張九齡身前不遠,周承業彎腰躬身向自己的偶像規規矩矩地行了晚輩之禮。
在張九齡的眼中,周承業便像自己的孫輩。國人向來都講一個隔代親,雖然周子諒對自己這個小兒子有些頭疼,但並不影響尚書大人對眼前這位彬彬有禮、相貌清奇的年輕後輩生出親近之情。張九齡一臉慈祥地說道:「二郎來啦!多日不見,倒是長高了幾分。」
周子諒見老相公對周承業親近,便也堆出個笑臉說道:「還傻楞著作甚?還不快快扶賢相入座!」
於是三人坐定,張九齡在中,周子諒在左邊,周承業在右邊。
唐人尚酒,凡是飲宴必定會有美酒佳餚。周承業雖然不甚懂得唐時的禮節,卻也知道察言觀色,一道菜上來之後,先等張九齡和父親夾過之後,這才敢動筷子。而且周承業每次夾菜,都是只碰觸距離自己最近的那一小塊,吃相也十分含蓄,嘴巴裡面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原本還擔心兒子上桌之後會失了禮數的周子諒,看到今天表現的極為老實和沉穩周承業,心裡總算是鬆了口氣。往日在飯桌之上,周承業總是喜歡跟自己強上幾句嘴,吃飯時也是我行我素,胡亂扒拉,毫不顧忌他人的感受。
一隻熏鵝上桌之後,周子諒提筷為張九齡夾了一些鵝肉放在他面前的菜碟之中。周承業見狀,也趕緊提起酒壺,為張九齡斟酒,隨後又為父親也倒了一杯。
上一世的周承業,雖然參加工作只有四年,但卻是在大機關裡面幹著參謀的事情,用俗話說,那就是領導身邊的人。儘管古今禮儀有別,但作為陪客,做到慇勤細心、笑臉相陪卻是不會有錯。
張九齡見周家二子尊敬自己,那目光之中的崇拜神情也十分真誠,於是心情漸好,便放下筷子,轉頭看著周承業問道:「二郎近日可有詩作做成?」
正一臉崇拜地看著心中「偶像」吃熏鵝的周承業,忽然被張九齡問及詩作,頓時心裡暗叫糟糕。在電光火石的瞬間,周承業便換上了一副期期艾艾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回答這個問題。
周子諒見二兒子今日裡處處低調,言語不多卻禮數周到,心中的不快早就消去大半。他對周承業鼓勵著說道:「若有詩作,便大膽朗誦出來。今日有我大唐文壇宗匠在座,自然會對你加以指點,切莫錯失良機!」
張九齡微微點頭,也用一副鼓勵和期許的目光看著周承業。周子諒稱讚張九齡為大唐文壇宗匠,張九齡坦然受之,看來確實是有這種氣度和才華之人。
「腫麼辦?腫麼辦!」周承業在心裡頭大叫兩聲,這可是個難得的大好機會,一旦得了賢相的青眼有加,今後想要出頭便容易許多。情急之下,周承業也不知道是受了天上那位過路神仙的點化,竟然說道:「既然尚書大人不吝賜教,承業便斗膽班門弄斧,吟誦一首五言絕句。」
周承業說完客氣話之後,便放下手中酒壺,長身而起,下顎微揚,用地道的關中話大聲吟誦起來:「
登樂游原。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擦,好一個無恥文賊!自己做不得詩,竟然將號稱「小李杜」之一的李商隱所做《登樂游原》直接剽竊了過來!只可惜,李商隱乃晚唐傑出詩人,距離現在李承業所處的735年,還要過77年後才能出生,所以就算周承業這個無良子偷了人家李商隱的詩篇,這開元年間的芸芸眾生,誰也不可能站出來揭穿他的無恥行徑。
周承業一詩誦畢,便規規矩矩地坐了下來。雖然額頭上已經滲出了汗珠,卻也不敢用手去擦。周承業在心中自語:「還好老子應變的快,既沒有偷初唐詩人的名篇,也沒有偷已經出了名的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等人的詩篇,誰知道這些牛人的詩篇是在什麼時候做出來的,萬一朗誦的是早已被人知曉的名句,豈不是丟死個人!」
正在這時,張九齡出聲將方纔周承業所做的詩句復誦了一遍,用的也是地道的官話,其實便是關中話。
「好,好詩,好詩啊!」張九齡終於從周承業的詩文意境之中醒了過來,用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地眼神看著周承業。一旁的周子諒雖然不是當世文豪,但也是飽學之士,他也在暗中為自己兒子所做的這首詩而叫好。
沒有人懷疑這首詩是不是周承業剽竊而來,因為五絕大家張九齡從來沒有聽過這首詩,哪怕類似的詩文也不曾聽過!
周承業知道此時不是裝大尾巴狼的時候,雖然李商隱的這首五絕足以讓自己名震詩壇,但他朗誦這首詩還有更深的一層意思在裡頭。見張九齡大聲誇讚自己做得好詩文,周承業便急忙起身再次向張九齡行禮,然後恭敬地說道:「學生前些時日前往樂游原上郊遊,黃昏時分,寒風撲面,遂有感而發,絕無冒犯尚書大人之意!」
周承業口中所說的樂游原,便是位於長安南郊大雁塔東北部、曲江池北面的黃土台塬。整個塬面長約八里,寬約半里,高出兩側平地五丈,乃是唐人郊遊畢去之處。
李商隱所做的這首《樂游原》,表面上看是在讚美黃昏前的原野風光,實際上卻是要表達自己的政治感受。李商隱做此詩時,大唐帝國已經從開元盛世的繁榮走向了衰敗,詩人預見到了嚴重的社會危機,所以有感而發。而「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兩句詩也有著人到晚年,過往的良辰美景早已遠去,不禁歎息光陰易逝,青春不再的意思。
周承業之所以急忙對張九齡解釋,說自己沒有冒犯之意,卻是在解釋自己並不是暗諷張九齡人已花甲,如今雖然高居相位,卻也到了近黃昏的時候,已經沒有幾天好蹦躂的。
張九齡聽了周承業的解釋之後,爽朗地開懷大笑起來。他用食指隔空衝著周承業的額頭點了幾下,然後說道:「好你個周家二郎!年紀輕輕的,哪裡來的這許多傷春悲秋?似這『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句子,分明就該讓我這個糟老頭子來做,哪裡輪到你這毛頭小子在那裡大發感慨!不行、不行!你速速給我再做一首新詩出來,要風華正茂、書生意氣的那種!」
周承業知道這是老相公在有意考校自己,看看他肚子到底藏著「幾兩香油」,於是把心一橫,索性又從後世偷來一首詩:
「昨夜星辰昨夜風,
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綵鳳雙飛翼,
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一次,周承業還是偷的李商隱的七律無題詩。相對於方纔那首五言絕句,顯得輕快陽光一些,但若是論起水平來,卻已經可謂是驚世大作,比肩李白和杜甫最好的詩文。
一首詩誦罷,客廳之中寂靜無聲。張九齡和周子諒已經被這首七律震的說不出話來。過了好半天之後,張九齡才猛地起身轉頭對周子諒吼道:「存誠啊,你家有這麼一匹千里駒,你卻藏著掖著地不讓他出人頭地,簡直是暴殄天物哇!」
這回,輪到周子諒滿頭流汗。他在心裡暗罵:「他娘的,我家這貨前些日子成天拉著個臉,都不跟老子說話,隔三岔五便去青樓找姑娘,我怎麼知道他竟然還開竅了,做的一手堪比李太白的好詩文呢!」
周子諒急忙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兒子周承業,因為他發現老相公隱隱有了發飆的跡象。
周承業看到父親有些無辜的眼神,急忙說道:「老相公莫要責怪我父,承業也是近日苦讀相公的詩集,從中深受啟發,偶然得了這兩首詩文,再多再好的卻是沒有半個字。」
周承業這話說的謙虛,而且順手給張九齡戴上了一頂高帽子,原以為會討得老相公的高興,誰知張九齡轉過身來又指著周承業的鼻子破口大罵道:「好你個渾小子!你還嫌兩首詩文不夠麼?就憑你方纔所做的那首五絕和七絕,足以讓你名流千古,在大唐文壇之上與老夫地位相當,這還不夠你臭屁的嗎?」
大唐文人,個性十足,說話做事從來都是率真坦蕩。就像此時的張九齡,在忽然之間發現了一塊美玉之後,心情大喜之下,竟然不顧自己的身份地位,當著主人家的面,將人家父子兩個都好一通臭罵。
不過呢,被罵的這兩個人,心裡都美滋滋地,臉上也是堆著燦爛無比的笑容,哪裡有什麼生氣的樣子。
周子諒心裡頭樂,那是因為他兒子今天給自己大大地長了一回臉;周承業心裡頭樂,那是因為他沒有負擔地做了一回文賊,把自己的偶像都唬住了。
這父子倆,活該被罵,真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