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因為年齡相差實在太過懸殊,張九齡當日在周子諒家很有可能會跟周承業挽胳膊拜把子,從此稱兄道弟。
雖然與周承業做不成兄弟,但張九齡還是逼著周承業的老子周子諒與自己做了兄弟,因為張九齡認下了周承業做乾兒子!對於愛才若渴的張九齡而言,認下周承業做義子,相當於是找到了一個衣缽傳人,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對於正想尋求「大神」籠罩的三流紈褲周承業而言,攀上張九齡這根大樹,也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好事。
在此之前,周子諒是以對待父親的態度來與張九齡相處的,而周承業自然是以對待祖父的心態來見張九齡的。如今周子諒和周承業父子兩個待遇分別上浮一級,成了張九齡的兄弟和乾兒子,自然是皆大歡喜,求之不得。
張九齡如今雖然漸有被李林甫取而代之的危險,但他仍然是當朝首輔,門生故交更是遍佈各地,隨便給周子諒和周承業一些幫助與提攜,那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將如獲至寶的張九齡送上府外那輛馬車,周子諒和周承業父子倆人轉身回府。周子諒難得親切地說道:「二郎,隨我到書房之中去。」
周承業知道自己今日的意外表現,算是初步扭轉了他在周子諒心目中吊兒郎當、放任自流的形象,父親喊他去書房,只怕是要鼓勵和敲打一番。
進了周府的書房之後,周承業暗中打量著這間樸素雅致的房間,發覺周家果然是小門小戶,沒多少積澱和背景。這個時候的書籍,雖然已經脫離了漢代竹簡那種一卷一卷堆滿案頭的樣式,但仍然是極為昂貴的物品,還不像後世那麼普及和隨處可見。就算是在宋代之後有了活字印刷術,書籍仍然是極為貴重的奢侈物品,並非普通百姓人家能夠大量收藏和擁有。
正因如此,衡量一個家族的文化積澱以及財富雄厚的程度,只需去看看這家的書房便有了答案。周家的書房一是面積較小,裡面只放了幾面書架;二是架上書冊少,並不像後世某些暴發戶那樣,為了冒充文化人而使用大部頭的書籍塞滿整整幾面牆壁。
就在周承業暗自打量和琢磨的時候,周子諒已經坐了下來,他滿臉疑惑地審視著站在自己面前五尺開外的青年,竟然有了一種陌生和恍惚的感覺。
雖然兒子還是那個兒子,臉還是那張臉,可今日裡不知道是心理因素作怪,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反正周子諒眼裡的周承業在神情氣度方面有了許多不同於往日的特質,看上去多了一些從容穩重,少了一些浮躁虛華。
為了解開心中疑惑,周子諒開口說道:「二郎,今日所誦的那兩首詩,確實是你所做?」
被老子這麼一問,周承業心裡頭很不是滋味,他真想開口質問周子諒:「不是你兒子做的詩,還是別人家兒子做的詩?我表現差了挨你白眼,表現好了又被你懷疑,這日子沒法過啦!」
當然,周承業是不會真的這麼說的,來自於後世四年大機關的鍛煉,讓周承業學會了換位思考,學會了隱藏自己內心真實的情感,表現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說白了,現在的周承業,在人情世故方面,可不是當初那個十六歲的花叢少年,而是二十六歲的機關高參,見慣了迎來送往和拍馬逢迎,雖然比不過口蜜腹劍的李林甫,但已經不是耿直執拗的周子諒可比。
周承業滿臉的愧疚和悔恨之色,紅紅的眼眶,帶著哭腔說道:「父親,孩兒以前不懂事,讓您失望和擔心了。前些時日,我於茶樓之中聽人說書,忽然聽到羊羔跪乳、烏鴉反哺的故事,頓時心頭如被雷擊,自思這幾年的所作所為,實在忤逆不孝。從那日起,孩兒便開始自省,並且暗暗努力,在冥思苦想之下,竟然得了兩首佳作,本打算這兩日告於父親,結果被張老相公考校,只好吟誦出來。」
說實話,周承業這一番胡謅其實經不起仔細的推敲,但卻厲害在從真情實感突破,直接擊穿了周子諒貌似冷漠堅強的外殼,直達他的內心深處,將周子諒感動的流出了眼淚。
周子諒有些情緒激動地站起身來,從書桌後方走到周承業面前,將這個已經長得和自己一般高的兒子攬在懷中,還輕輕地撫著兒子的後背,以示自己的感懷與安慰。
被一個老爺們攬在懷裡,周承業渾身上下雞皮疙瘩直冒,心裡痛苦地哀嚎:「我地個娘啊,沒想到老周竟然感情豐富如廝,以後可不敢再發動情感攻勢了,不然還不得把我肉麻死!對了,還沒有見到老娘,千萬不能讓一個婦人也把我摟住,要不非得憋死人。」
好不容易掙脫了父親那「溫暖地」懷抱,周子諒又親切和藹地說道:「二郎,今日做的好詩文,讓張老相公對你青眼有加,還認作義子,來日便不要再出去廝混。用不了多久,你的聲名就會在這長安城內響起,到時候莫說去那四門館就讀,就是去崇文館都有希望,千萬不可掉了身份,妄自菲薄!」
周承業繼續表現出一副溫良謙恭的姿態,老老實實地說道:「孩兒一定把握這個機會,爭取這段時日再做出幾首好詩文,不讓義父和您失望!」
談話到了這裡,本來可以結圓滿結束,但卻因為周子諒接下來隨意的一句問話,讓這場原本溫情脈脈的父子談話變得沉重和壓抑起來。周子諒有些好奇地問兒子:「你那首《登樂游原》五絕詩,後兩句名為寫景,實乃感慨。作為一個不滿二十的青年,你怎麼也算不得『近黃昏』,那麼你又在感慨什麼呢?」
周承業等了一個晚上,就等著有人來問自己這句話!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人到暮年時,便如夕陽西照,雖然雲霞滿天,卻是時日不多。這開元盛世如今卻也像那搖搖欲墜的西陽晚照,眼看著便要因為安史之亂的到來而畫上淒美的句號,而周承業的父親周子諒,更是因為在盛世之中揭了龍鱗,結果苦挨一頓廷杖之後,病死在了流放的旅途之中。
監察御史風光時,可以憑借皇帝的聖眷扳倒朝中大臣,而一旦失去了皇帝的支持,那就不如一條狗。熟悉這段歷史的周承業,雖然無力更改帝國巨輪滾滾向前的方向,但卻可以在父親出事之前盡量多提醒,想辦法避免周子諒被李林甫坑害,然後被日益昏聵的李隆基棄如敝履。
周承業心中醞釀了一下措辭,然後一臉嚴肅地回答說:「開元以來,大唐達到了空前的繁榮昌盛,出現了盛世的局面,但各地土地兼併急速加劇,王公百官及豪富之家,比置莊田,恣意妄為,置國法於不顧。朝堂之上君臣奢糜成風,皇帝日漸疏懶懈怠,權奸把持朝政,庸碌之輩佔據高位;北方胡人暗暗積蓄力量,不軌之心昭然若揭。此情此景,豈不是像極了那滿天晚霞,雖然瑰麗燦爛,卻已是衰落之前最後的榮光?」
周承業這一席貌似無病呻吟,杞人憂天的話語,落在周子諒的耳中,卻像黃鐘大呂,讓他覺得振聾發聵,深受震動。晚飯之中,兒子吟誦了兩首上等詩作,已經讓周子諒大感吃驚。如今,周承業用了最為簡單的語言,卻分析出了大唐存在著盛極而衰的隱憂,竟然比之周子諒的認識還要深刻和透徹,這讓做父親的更加震驚。
書房之中沉寂了許久之後,周子諒悠悠地問道:「二郎,這些話語是你自己所思所想,還是聽人抨擊朝政所言?」
「父親,這些皆承業自己所思,與別人沒有半分干係。」周承業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周子諒問:「可知方纔那一番話語若是傳揚出去,會有怎樣的結果?」
周承業回答:「小則被人攻訐責難,大則連累父親丟官罷職。」
周子諒又問:「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在張老相公面前吟誦出這首五絕,莫非你以為他真的聽不出來?」
「孩兒今日便是故意要讓張老相公聽到!」周承業寸步不讓地說道。
「唉,罷了。你如今雖然有了自己的見解和主張,卻也不可在外人面前涉及時政。既然你已懂得此中的利害關係,為父便不再多說,只是希望今後你仍能像從前那般低調無為,切莫在外對朝局亂加議論,以免誤入他人的圈套和構陷之中!」周子諒最後語重心長地勸說兒子。
見自己的能力和見識終於引起了父親的重視,周承業於是一臉輕鬆地說道:「還請父親大人放心,承業知道分寸,絕不會做那出頭的椽子!只是今後父親莫要再當承業是懵懂不曉事理的孩童,遇到事關周家安危的重大事項時,說於孩兒知曉,承業興許可以幫你參謀一二!」
看著面前一本正經,眼神中充滿自信和懇求的兒子,周子諒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竟然頭腦一發熱,答應了兒子的這個「無理」請求。他點頭說道:「二郎說的對,事關我周家安危存亡的事情,確實要小心謹慎而行,否則惹來大禍臨頭,卻會耽誤了我家的千里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