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袞州。
陳宮的病早就好了,只是他現在卻並不想做些什麼。對曹操,陳宮雖然不像荀彧那樣死心塌地,可要說一點忠誠都沒,也確實不是那麼回事。
糾結的心情持續了好幾天,陳宮拿不定主意,就像是袞州現在的天氣一樣,陰晴不定,時而夏季的燥熱讓人換上夏衫開始時刻企盼一陣冷風,時而又回復之前春季的寒冷讓剛剛換好的夏衫顯得單薄無力。又或者就像現在蕭文的出現一樣,讓袞州人心惶惶,誰都不知道下一刻等待他們的是什麼。
曹操是個好主公,這一點陳宮不能否認。像荀彧那麼驕傲的人都能被曹操的魅力所折服,這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成功。可同時曹操也是一個野心家,這就代表著,不管聖賢,曹操走的是梟雄的路子,終究還是會以利益為先的。
很糾結,在病床上的這些日子,陳宮想了很多,甚至一度開始思考自己如果想要反叛曹操,該從何下手?該選誰做主公?該聯繫什麼樣的盟友?
重新開始一件事,需要做的準備如此繁雜,需要下定決心是這麼困難,陳宮始終覺著自己需要好好考慮考慮。
只是蕭文在袞州的事情鬧得大了,這樣一來,只怕曹操下一刻就會返回,而留給他陳宮的時間並不很多。
這個該死的世界!
陳宮詛咒了這麼一句,然後沐浴更衣。卜筮的事情已經準備了好久了,陳宮卻直到現在才計劃著手去做,身為大漢的精英階層,陳宮深知今日事今日畢的說法,也知道猶豫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可當一件事的利弊一般大的時候,或者僅僅目前所知的利弊在陳宮心裡佔據了同等地位的時候,陳宮還是退縮了。
卜官已經等了陳宮很久了。以陳宮家族的底蘊,接觸並交好這樣的人並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這位卜官明顯有些年紀了,說不定還是桓帝期間的重臣呢。只是可惜這樣的世道,讓他們做卜官的日子相當難過。
如陳宮般同樣一身玄端,卜官的衣著配飾色澤更深,也顯得更加神秘些。不過陳宮並不是第一次見識到這陣勢了,所以匆匆撇了一眼之後,恭敬禮拜,然後慢慢平心靜氣。
「公台,事關重大,我依照規矩先卜而後筮。並且,祖宗的規矩,筮不過三。這些你都懂的!」卜官邊焚香,邊聲色俱厲的再次告誡了陳宮一句。看陳宮如老僧入定般不動如山,老人心底哀歎一聲,自己也開始淨手禱告。
如陳宮一般先凝神靜氣,老人小心謹慎的呼一口氣,像是怕稍微用力吹重了都能吹散自己的好運似得,然後輕輕啟開自己身邊的一套箱盒,從中珍而重之的取出一片龜甲。
卜筮第一個流程,灼龜觀兆。
灼龜觀兆的過程極為簡單,顧名思義也就是那些東西,前後不過數息的時間,老人已經熟練的搞定了所有的流程,再三數了數手裡的蓍草,然後臉色一喜,對著入定中的陳宮說了句:「大吉!」
陳宮不為所動。老人之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先卜後筮,這才過了第一關而已。
卜筮,龜為卜,策為筮。
接下來的就是摓策定數了。相對於灼龜觀兆,摓策定數並沒有顯得更加有難度,只不過熟稔了人性之後,老祖宗知道需要用到卜筮的人,都一定是遇到了極難抉擇的事情,那麼一次的結果顯然不能讓他們心服口服,甚至需要換一套東西,換一套方法。
而相應的,如果這次還不接受結果,那麼老祖宗再讓一步,筮卜過三的規矩應運而生。
世事大抵如此,可憐眾生茫然不自知。
老人以同樣熟練的手法開始了摓策定數,並且仍舊在極短的時間內就重複了兩次。
先吉,後凶。
看到結果的陳宮並沒有說話,而是再次恭敬禮拜之後,命人撤去了香案,重複了淨手的過程,並且恭敬的褪下玄端換上常服,然後領著老人進了內室,慢慢的斟了一壺茶。
整個過程一絲不苟,顯出了極好的修養。大漢文人的追求其實極其簡單的,就在事情的每一個步驟中,不疾不徐就是最大的高雅。
茶水仍舊是按照大漢的風格烹製的,生薑等等東西先後加入煮開的泉水中,陳宮從漢服寬大的袖子中偶爾露出來的手,如同女子的纖纖玉手一般,如果換個性別,每個人都會第一時間聯想到白璧無瑕這樣的詞。
「如何?」當第三杯茶水飲完之後,陳宮取過毛巾,輕輕擦拭了嘴唇,然後以稍嫌沙啞的聲音開口向老卜官詢問。
今日陳宮的一番作態,如果換成任何一個與陳宮稍微有些交情的人,都會絕對驚詫於陳宮今日的翩翩守禮,或者更有人會驚疑詢問,這真的是往日裡那個跟隨都自來熟行事大大咧咧的陳宮嗎?
老卜官渾濁的老眼像是閉上了又像是一直如毒蛇一般隱藏在一雙眼皮之後窺探著世界,乾癟的嘴唇在唇角的地方有著一些黏糊糊的唾沫,人老了,總不能再像年輕時那樣顧慮周全,而且也沒有那樣的精力了。
再次喝口茶水潤潤嘴角,老卜官用著比陳宮更加沙啞的嗓音開口道:「混沌未定,禍福相依,如履薄冰之下,謹小慎微之間,方能有所為也。」(這句話《密十三》作者夜半微風之老鬼友情贈送,特此感謝!)
陳宮頓時笑了,笑的有些無奈,然後收聲,沉默片刻之後,神色嚴厲再次開口:「先生可是想用這些虛話糊弄公台?」
「非也非也!」老卜官表現的很淡定,只是兩句「非也」出口之後,老卜官像是突然沒了跟陳宮這般故弄虛玄玩下去的耐心,突然睜開那耷拉在一起的眼皮,使勁的從中露出那一雙似睡似醒的眼睛,顯現出讓人意想不到的如鷹隼一般的眼神,質問陳宮道:「公台說老夫糊弄你,那你,又如何非得拉老夫下水?」
把卜筮的結果說清楚或者說不清楚,都取決於老卜官的心情。對於卜筮這樣的東西,大漢有所涉獵的人很多,多到基本上所有知名的人基本都有那麼一兩手,甚至陳宮自己也算是個中行家,只是或者如同醫者不自醫的道理一樣,陳宮並不願意自己來做這些事情,而這等機密事件,自然有了拖老卜官下水的嫌疑。
老卜官顯得怒氣不消,再次向著陳宮冷哼了一句之後,才又平靜下來,拿起那已經沒了水的茶盞,輕輕晃動一番,然後略顯猶豫:「公台,卜筮卜筮,筮大於卜,你自己選擇信或者不信,又或者你信哪一個結果。這選擇本身,就是天數!」
可能是老卜官最後的一句話明顯情真意切了吧,陳宮陷入沉思,不再糾結於卜筮的結果。
「張邈是我目前能夠想到的唯一有份量的人,只是……」
張邈是誰?陳留太守!
從反董聯盟開始,張邈的名字就一直頻繁出現在人們耳中,尤其對於袞州的百姓來說,張邈就更是有名的賢士。
這些大漢上一代的老人,他們有民望,有官望,更加殘酷的是他們手上不僅有兵權,也有對應數量甚至超出明面上的數量的兵馬,他們才是世家真正的根基。
但是陳宮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信任張邈。這其中最大的礙難之處,就在於曹操和張邈的關係。
兩人都是袞州的世家,本身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反董一戰中,雖然曹操吞了張邈一些兵馬顯得短視了些,但是曹操用這兵馬確實做出了不少實事,然後憑借這些功績,再加上陳宮的人脈,當初曹操才能夠說服張邈同意支持他入主袞州。
其實曹操和張邈的關係向來很好,也不想想,在當初曹操從京城出奔之後無權無勢的情況下,張邈不僅許給了曹操數千兵馬,甚至還讓自己帳下僅有的兩員大將與曹操同進退,這本身就代表了很多事情。
只不過事情的發展一向無厘頭,張邈的兩員大將都死在了同一戰中,而曹操卻活了下來,不管怎樣,沒臉見張邈都是一種可以暫時理解的情緒。
這一切畢竟算不得不世之仇,所以曹操和張邈已經和解了。
不,和解並不能說明他們的關係。就陳宮所知,在曹操出兵徐州之前,其實曾經去過陳留一次,登門拜訪張邈,據傳當時曹操名義上是將自己的家眷都托付給了張邈的。
也許對於他們這些熟諳政治的傢伙來說,這一切可能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真實不虛,但是至少能夠讓陳宮在無條件信任張邈之前有所猶豫,這就是了。
送走了老卜官,陳宮在自己府邸的大門前徘徊片刻,還是叫喚過小斯,吩咐一聲牽過一匹大宛馬然後朝著陳留疾馳而去。
老卜官的話沒錯:「混沌未定,禍福相依,如履薄冰之下,謹小慎微之間,方能有所為也。」
信或者不信張邈,陳宮都需要前去查看一番,親自作為,才是最好的解決問題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