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喔……」嘹亮的雞鳴聲于闐城內響起。守門的士兵剛把城門打開,無數身著奇裝異服的人便蜂湧而入。挑著擔子的腳夫、衣著華麗的商賈、體格強健的武士、膚色各異的百姓……剎時間,剛才還一片寧靜的城中,便已熱鬧起來。
修整一的街道兩旁,無數的店舖都開門迎客,與月前一片荒涼的于闐城直有天壤之別。每一個人的臉上,均揚溢著對生活的希望和樂觀,戰爭的陰影,一片祥和的空氣中,再嗅不到半點悲觀和絕望的氣息。
「喲,客倌,裡邊坐,您要來點什麼?別看我這店小,奶茶、豆漿、煎餅、饅頭……樣樣都有!」離城門不遠的一家餐館中,店老闆一邊忙著送上客人叫的食物,一邊熱情的招呼著剛踏入店內的兩名商人打扮的男子。
兩人看了看熱鬧的店內,向店老闆點了點頭,逕自向店中唯一空著的桌子走去。「聽你的口音,好像不是西域人?」坐定之後,年紀稍長商人向店老闆問道。
「客倌您可看走眼了,我可是這裡土生土長的于闐人。」店老闆笑著說道。
兩人微微有些驚訝,年長的商人疑惑的問道:「那你這中原話,怎麼會說得這麼流利?」
「這您就有所不知了,兩年前為了逃避戰亂,我和家裡那口子逃到瓜洲,這才回來不到一月呢。客倌你們來點什麼?」店老闆感慨的說道。
兩人點了點頭,年少的商人說道:「還是吃順口的吧,你給我們每人兩粥,四個饅頭。對了,有沒有辣醬?」
「這……我倒沒有了。」店老闆歉意的說道。
年長的商人拍了拍年少的商人,向店老闆說道:「那就算了,就照剛才說的上上來吧。」
「好勒!四碗粥八個饅頭!」店老闆拖長聲音吆喝著離去,不一會,便將他們要的東西送了上來,忙祿著招呼其他客人了。
「早知道就多帶點了來,二叔你又偏不讓,知道我是無辣不歡的嘛。」青年商人報怨的說道,看著吃得正香的中年商人,皺著眉頭吃了起來。
中年商人美美的喝了一大口粥,語氣含糊的說道:「出門外,哪能講究這麼多。我看你是家裡享受慣了,不出來受點苦,就不知道賺錢的艱難。再這樣敗下去,你老子給你那點家產,遲早要敗光。」
青年商人撇了撇嘴,似乎對中年商人的說教不以為然。或許嫌口味不佳,青年商人吃得並不怎麼專心,一邊乏味的嚼著饅頭,一邊打量著店內形形色色的人。
「二叔當初你不是說西域一片荒涼,民風剽悍,生活困頓嗎?怎麼我們一路趕來,卻連一夥強盜也沒遇上。而且你看這于闐城內,比我們犍為郡,也要熱鬧得多了。」青年商人盯著中年商人問道。
中年商人已嚥下第二個饅頭,聞言頭也不抬的說道:「半年前我來這裡的時候,確實是的啊,誰知道會變得這麼快!別管這麼多,快吃了。這幾天我們風餐露宿的,沒把聚寶樓甩下去多遠,聚寶樓後面起碼還有四五家大號的買家,若讓他們搶到前頭,我們這趟便算是白跑了。趕快吃,趁早買了貨趕回去。這世道突然變好了,今年我們抓緊時間多跑兩趟,就可以把你押出去的宅子贖回來了。」
「哼。」青年商人不以為然的嘀咕著:「就那破房子,賣了十萬錢我都賺了,不知道還贖回來幹什麼?」
「你說什麼!」中年商人臉色微變,將碗重重的放桌上,厲聲低喝道。
「沒,沒什麼!」青年商人急急說道,隨即眼睛一亮,指著濺桌上的稀粥得意的說道:「二叔,粒粒皆辛苦,這可是你常說的!」
中年商人沒好氣的瞪了青年商人一眼,一邊抹去桌上的粥漬,一邊語重心長的說道:「你別看那宅子舊,那可是我們寧家兩百多年的基業,要不是因為你那死鬼老爹是嫡子,哪裡輪得到你。哪想到你竟然將它賣了,你不知道族裡有多少人想廢掉你這族長的身份!」
「知道了,知道了。」青年商人點頭說道,心裡卻嘀咕:這個破族長,我才不希罕。要不是那該死的族規要廢掉我的手腳,我才不會管你那麼多呢。
「哎喲,阿不達王爺,您也回來了?」店老闆那招牌似的聲音,立即傳入店內。中年商人本來還想教訓幾句,聞聲也不禁和青年商人一樣,扭頭向店門口看去。
只見一個中年漢子,正笑著踏入店門。這漢子並不高大,身上穿著一件粗布短褂,露出結實的手臂。鬚髮零亂的臉上,一雙碧眼炯炯有神。看這樣子,哪裡是什麼王爺,分別只是個苦力而已。
兩人均是大失所望,原本都還奇怪像王爺這樣身份尊貴的人,怎麼會到這種不起眼的小店。「這也叫王爺?」青年商人不屑的說道。
中年商人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別亂說話,西域人的名字本來就怪,說不定人家就叫阿不達王爺呢?快點吃,采玉場離這裡還有三四十里路呢,等太陽掛頂了,夠你受的。」
青年商人本來還是一臉不服,但聽到中年商人後面這句話,不由臉色微變,為難的看了看面前的稀粥和饅頭,恨氣似的吃了起來。進入西域這段時間,別的他還算忍了下來,但這酷熱卻足實讓他吃不消。要正午沙漠中趕路,恐怕不死也得脫層皮。
「卡爾斯……媽的,叫你段涼叫順口了,這一改口還真不習慣。你小子自個兒跟著阿不敢跑回來,也不通知我一聲,實太不夠意思了。」阿不達大模大樣的說道。
「瞧您說的,當初您不是還有事兒嗎?要不然,小的肯定會一路鞍前馬後,伺候著您啊。」段涼點頭哈腰的陪罪著。
阿不達略為滿意的點了點頭,向店內張望著,看著已經沒有空的桌子了,不禁微微皺眉。
「兩位客倌,不好意思,這店裡都沒空位了,你們看能不能擠一擠。」段涼跑到兩名商人面前,商量的說道。
「不……」青年商人剛才反對,中年商人卻揮手止住了他,轉頭對段涼和聲說道:「沒關係。」
青年商人暗自皺眉,卻也不好再說什麼。他當然不想和那叫什麼阿不達王爺同桌進食,那人不僅一副窮酸樣,那頭髮是零亂無比,也不知道有多久沒有梳洗了,想到這裡,他心裡便是一陣的不舒服。
阿不達倒是毫不意,一屁股空位上坐了下來,一邊從懷裡掏出個布包,一邊說道:「給我來碗水,油膩的吃多了,清清腸胃。」
「嗤。」青年商人不屑的笑了一聲,卻被中年商人急使眼色,當下便別向一邊,不再看阿不達。
阿不達眼神警惕的看了兩人一眼,才小心的打開布包,從布包裡拿出一個有些變色的燒餅。旋即又蓋了起來,確認兩人沒有看向他之後,才把燒餅放鼻子前聞了聞,掰下一小塊,放嘴裡細細地嚼了起來,表情甚是享受。不一會兒,聽得段涼走來的腳步聲,阿不達又急忙將燒餅收了起來,將手放布包之上,一臉悠閒的樣子。
「這……段涼,你這是幹什麼,我可沒叫這些。」看著段涼放自己面前的東西,阿不達驚訝的說道。
擺阿不達面前的,並不是一碗水,而是一頓足可稱得上豐盛的早餐。滿滿一大碗的羊奶,三個正滴著油的蔥餅,蔥餅的上面,赫然放著一截香氣四溢的羊腿。讓那名年青商人,也禁不住食指大動。
「這頓算是我請王爺的,王爺管享用。」段涼笑著說道。
「這……這怎麼好意思呢。」阿不達皺眉說道,一副拒不接受的樣子。不過接下來的動作,卻讓一旁的年青商人哭笑不得。還沒得段涼開口,阿不達已老不客氣的伸手抓起羊腿,逕自往嘴裡送了,瞧他那副狼吞虎嚥的樣子,恐怕已是很久沒進油葷了。一邊吃著,一邊斷斷緩緩的說道:「又,又記我帳上。」
「王爺這就是看不起我了,當年逃難路上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我老婆怎麼能從強盜手裡逃回來。這一頓,是我該請的。」段涼一臉感激的說道。
阿不達大嚼幾口,等回過氣來才說道:「你小子上路,等聖王把地還給我了,我一定送你五頭,不二十頭肥羊。」
「王爺這是說到哪裡去了……」段涼爽聲說道,話還沒說完,便被進來的一個年青人所打斷。
「老闆,你這裡還有位子嗎?」一個錦衣青年邁進店門,揚身說道。
被人打斷,段涼心中本來有些不快,但回頭看到錦衣青年的樣子後,立即眼睛一亮,笑著說道:「有有有,這裡還有一個,你將就一下?不過他……」看著錦衣青年身後竟還有名隨從,段涼不由有些犯難。這青年一身衣衫剪裁得體,布料考究,再加上步履之間自然流露出的威嚴與自信,一看便是個有身份的人。段涼長年開店,哪能知道,這樣的客人,他是萬萬得罪不起的。但現正是早上熱鬧的時候,他的店裡也就只剩下一個空座了。
「沒關係,我家公子坐著,我站著就是。」身後那名隨從皺眉說道。
看著段涼指著自己這張桌子,青年商人皺眉不已。之前來了個死要面子的落魄王爺,現又來個充闊的富家公子,不過他看來,恐怕也和那個什麼王爺差不多。否則以那人的身份,怎麼可能來這樣的小店。
錦衣青年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店內眾人,緩緩走了過來。坐定之後,看了一眼阿不達,不由露出驚訝之色。錦衣青年還未開口,他身後那名隨從卻大聲說了起來:「咦,趙二?好哇,剛剛領了工錢,就這裡大吃大喝了,可真有你的啊!」
阿不達神情微窘,看了一眼錦衣青年和隨從,略有慌張的說道:「誰是趙二,我,你,你認錯人了!」
「喲呵,你小子真有一套啊!玉門關要不是我收留你,讓你給我家公子牽駱駝,你小子現還不知道哪裡挨餓呢?怎麼,一轉眼就想不認帳了?」隨從忿忿的說道。
「都說你認錯人了,我可不是什麼趙二。」阿不達轉過頭去,不敢再看二人,只是往嘴裡塞蔥油餅的速度快了,讓一旁的青年商人不由擔心會不會撐破他的嘴。
「算了,你也不識趣,人家說不認識,就不認識嘛。」錦衣青年揮手止住隨從,淡淡的說道。
那名隨從狠狠的盯了一眼兀自狼吞虎嚥的阿不達,轉頭向段涼說道:「老闆,把你們好的都給我上上來!」
「這……小店只有麵條、燒餅、饅頭這些,沒有其他酒菜。」段涼為難的說道。
「什麼?」隨從微微皺臉,表情甚是不滿。
「算了,來點清淡的就可以了。」錦衣少年淡淡的說道,轉而看向兩名商人,正色問道:「看二位的打扮,莫非也是大陳人?」
「正是。」中年商人和氣的說道:「我們是益州人士,這次是來西域探親而已。」
「哦。」錦衣青年點了點頭,看著青年商人臉上狐疑的表情,不由微微一笑。憑二人的打扮,他不難猜出二人的真實身份。不過出門外,對人總得防著點好,他當然也不會意對方會欺瞞自己。這中年人雖然說得眼睛都不眨一下,但那名青年的表情,無疑已經出賣了他。
「我看公子也不是尋常人,不知為何會到西域這偏遠之地呢?」中年商人淡淡的問道。
「轟!」錦衣青年正要作答,身邊卻傳來一聲巨響,眾人看去時,只見阿不達正逃也似得向店外奔去,留下桌上空空如也的盤碗。見此情形,眾人不由相視而笑。
「呵呵,這人倒也有趣。」錦衣青年笑著說道,轉頭對那名隨從說道:「你看看你,把人家給嚇走了。」
隨從雖然有些不服,倒也不敢反駁,只是一般唯唯是諾。青年商人卻不以為然的說道:「這樣的人,本就是活該,要是他還坐得住,那才叫奇怪。要是我來,哪會對他這麼客氣。」
錦衣青年搖了搖頭,淡淡的說道:「別人也只是一時落魄,何必要落井下石呢。」
「公子此言甚是,我這侄兒,極不成器,讓公子見笑了。」中年商人沉聲說道。青年商人雖不再言,卻是一臉不屑。
錦衣青年擺了擺手,淺笑不語。「公子是不是來西域做生意的?」中年商人正色問道。
「做生意?呵呵,算是吧,而且是個大大的生意!」錦衣青年笑著說道。
「那不知公子是做什麼生意呢?」中年商人略有些緊張的問道。看這錦衣青年的派頭,恐怕不是一般手筆,若是自己有個這樣的競爭對手,那這一趟的收穫,恐怕便要落空,是以中年商人憂慮不已。
錦衣青年豪爽的說道:「只要能賺,什麼都做!玉石、珠寶、牛羊,甚至土地。」
「哦。」中年商人故作平靜的應道,隨即站起身來,對錦衣青年說道:「我們叔侄還有事要辦,先告辭了,後會有期。」說罷便拉起青年商人,匆匆結帳而去。
「公子是來做生意的?恐怕城內已經沒有地方給公子落腳了。」段涼一邊把稀粥放桌上,一邊說道。
「這麼大個于闐城,怎麼會沒地方落腳?」錦衣公子疑惑的問道。
段涼搓了搓手,正色說道:「公子是外地人,恐怕有所不知。城內的客棧早已爆滿,就連城外,也住了不少人呢!」
「這是怎麼回事呢?」錦衣公子故作不知的問道。
段涼略有些激動的說道:「公子算是趕上時候了,聖主二十天前召集西域各族,要于闐召開百族會盟。霍,一時之間,不知道有多少人趕到于闐來。要不然像我這樣的小店,哪會有這麼好的生意。」
「百族會盟?」
「是啊,聖主今天將會百族大會上,宣佈西域從此再不會有戰亂,各族之間不准再有攻伐,永遠和平相處。打了這麼多年仗,我們總算可以過些安穩的日子了。」段涼讚歎的說道。
「你說的聖主,到底是……」錦衣青年皺眉說道。
段涼瞪大眼前看了錦衣青年一眼,驚奇的說道:「不會吧,這您也不知道?聖主可是你們大陳的人!」
「一個大陳的人,怎麼會被你們尊為聖主呢?」錦衣青年疑惑的問道。
段涼笑了笑,正色說道:「我們哪管他是大陳人還是西域人,只要能讓我們過上好日子,那便是我們的聖主。喲,又有客人來了,您自便,我就不招呼你了。」
看著一臉喜慶的段涼,錦衣青年若有所思,久久無言。
「郭常,結帳,我們走。」錦衣青年沉聲說道,轉身向街上走去。
于闐皇宮周圍,此時已經成了人的海洋。聞訊而來的各個部族,將宮門外的大待堵得水洩不通,任何人想要其間挪動半步,也要費力氣。雖然今天的會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資格參加,但人們顯然沒有理會這些,紛紛從千里之外趕來,爭相目睹這一從未有過的一大盛事。
楊誠靜靜的立宮內一高處,看著外面的情形,感慨不已。
林智的猜想果然沒錯,讓他回長安的聖旨沙漠裡還沒兜完圈子的時候,朝廷便已接到他的捷報,已及潘史二人的死訊。章盛有意無意的干涉之下,又一道聖旨萬分「順暢」送到了于闐。雖然聖旨上只是讓他暫代征西大將軍之職,按撫西域,等任的西域都護使與他完成交接之後,再回長安。但這顯然表明了朝廷或者是章盛對他的信任。這個謠言滿天飛的情況之下,能讓他全權處理戰後事宜,這其中的意義,便不言而喻了。
雖然朝廷還沒有做出終的決議,但放棄西域,卻已是不可能的了,畢竟這一場戰爭,對於大陳來說並不輕鬆。做為管理西域的西域都護府,已經緊鑼密鼓的籌備之中了,不過卻不會像中原的州縣那樣,完全劃由中央管理。西域都護府的職責,只是協調各族之間的關係,宣揚天朝天威,讓西域不再出現可能威脅到大陳的力量而已。當然這其中很大部份是楊誠,或者說是林智的建議。一個看似鬆散的西域,才能使暗地裡那根線,不那麼容易被人截斷。
林智十天前,已經啟程押送去長安,等候終的命運。雖然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楊誠對林智已極有好感,但卻仍然無計可施,只得暗自祝福而已。畢竟這次大陳的損失不小,對林智的命運,楊誠並不敢有絲毫樂觀。林智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命運,這段時間竭所能的幫助楊誠,甚至將自己還未來得及使用的力量,也充實到楊誠之下。不論林智是為了什麼目的,也足以讓楊誠感激不已。
擁擠于闐城內城外的數十萬西域民眾,正顯示著楊誠此時西域不可挑戰的地位。城外林立的帳篷和城內如潮的人流,均讓楊誠感受到肩上那份沉重的責任,其中也有林智的心願。從這一刻起,他原本的夢想,變得越來越遙不可及了。楊誠也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到底對還是不對,也顧不上自己會不會後悔,因為他現,已經別無選擇。
「大人,各族族長已經大殿外了。」張識文走過來輕聲說道,立即打斷了楊誠的思絮。
楊誠點了點頭,看著遠處正冉冉升起的太陽,一股從未有過的自信,胸中油然而生。
「我決不會再讓任何人,以其一己之私,再燃烽火!」楊誠暗自想道,大步向殿內走去,再沒有半點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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