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誠想了想,信步向院門走去。正要舉手敲門之時,門卻突然打開了。林智和林四從裡面走出來,兩人身後,緊跟著四名貼身「保護」的羿族戰士。一見到楊誠,林四微微有些詫異,林智卻是微微一笑,淡淡的說道:「這麼快就商議完了?」
楊誠搖頭苦笑,感慨的說道:「那有這麼容易,楊誠正想請教先生呢。」
「哈哈。」林智笑著說道:「你還真會找人。明明是瓜分我的家產,卻要來問我該怎麼分他們才不會鬧。」
楊誠微微一愣,林智說得倒也是實情。姑師軍的勢力,幾乎已經覆蓋了整個西域,要說西域是他的家產,倒也不過份。當下不由有些猶豫,要讓林智幫他出謀劃策,實有些不人情了。況且朝廷的旨意還沒有下來,若是當真允許姑師求合,永為大陳番屬,那西域這塊地盤,仍是他姑師王所擁有。雖然這樣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但誰也不知道朝廷終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對於政治來說,有時根本不能依據常理來推斷。
林智楊誠那裡猶豫不決,便轉身上內走去,邊走邊說道:「既然來了,進來坐坐吧。」
楊誠歎了口氣,信步向院內走去。何華他們本也想跟進來,卻被楊誠攔了門外。這座院子表面上看起來只有不到十名羿族戰士,但暗中隱藏的人數,卻遠遠多於看得到的。何華他們不,都沒什麼差別,人少一點,反倒好說話一些。
「將軍請坐。林四,上茶。」林智坐院中的石桌旁,悠閒的說道。
楊誠打量了一下院中的情況,點頭向林智走去。這個小院是楊誠親自為林智挑選的,正好處四個軍營之間,距楊誠居住的小院,也僅相隔一條街而已。可以說是整個于闐城中「保護」的好的地方之一,林四他們只是大致瞭解了一下情況,便再沒有冒險營救林智的打算。以他們現的實力,想要將林智安全救出,已經成為不可能。
「先生不必客氣,叫我楊誠便可。」楊誠坐林智對面,和聲說道。
林智搖了搖頭,略有些感激的說道:「這怎麼行。將軍對本王的照顧,本王怎能不知。換了是落其他任何人的手裡,哪裡還會如此寬鬆。雖然我和將軍是敵手,但本王仍對將軍心存感激。」從落入楊誠他們的手中起,林智一直以姑師王自稱,從沒有透露半點自己的信息,是以現楊誠仍不知道他的名字,只以先生相稱。
「請。」林四分別為兩人送上香茗,垂手立林智身後。
楊誠向林四道謝後,望著林智皺眉說道:「楊誠有些難題,想向先生請教。」
林智搖了搖頭,淡淡的說道:「這個你不應該問我,況且現未免為時過早吧。」
「先生此言差矣。難道先生還有可能執掌西域嗎?以先生的才智,當不會做此癡想吧。」楊誠正色說道。
林智笑了笑,悠閒的說道:「世事的變幻,誰又能預料得清楚呢?就像我預料不到會這樣就被你抓住一樣,或許大陳會讓我為西邊之屏障呢。」
「這不可能。」楊誠肯定的說道:「無論如何,朝廷也不會容許第二次征西之戰,就算不殺先生,也會終生軟禁。」
「那我們拭目以待?」林智淡淡的說道。雖然他楊誠面前一直做出極有自信的樣子,但他的心中也是黯然不已。除非出現奇跡,否則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將永遠的失去。但他卻不願服輸,因為這場仗他輸得實不甘心,若不是他想急著實現那個心願,再忍上幾年,那一切都將全然改變。
「先生與其做這樣不切實際的空想,不如趁此機會,造福於西域和大陳百姓,留下美名,豈不是好事一樁?」楊誠誠懇的說道。解鈴還需繫鈴人,要解決西域的難題,好的人選莫過於作為始作俑者的林智。是以雖然林智一直迴避這個問題,但楊誠仍不願輕易放棄。林智對西域的瞭解遠勝於他,現西域利益的爭鬥,也可以說是他一手造成,若是他能夠認清現狀,助自己一臂之力,那此事便會順利得多。
「那我有什麼好處?不管西域今後怎麼樣,我的命運卻已經注定,我何必去為了再與我無關的西域費心力?」林智沉聲說道。
「這……」楊誠微微遲疑。他能給林智什麼好處?除了能向朝廷建言外,他再不能做其他。而他的建言會有多大的作用,他卻是毫無把握。「如果先生真能還西域永久的和平,那楊誠定會竭全力,力保先生不死。」楊誠堅定的說道。
林智洒然一笑,對著楊誠歎道:「將軍太天真了,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已是定律。將軍想要永久的和平,豈不是癡人說夢?」
楊誠臉色微窘,急忙說道:「我說的永久,也只是量長一點的意思。比如三五十年,甚至上百年,總之我不希望我有生之年,再看到西域再起戰亂。」永保和平,也只是自己的一個夢想而已,離現實當然有著極大的差距。
林智搖了搖頭,感慨的說道:「有時我實是奇怪,平北兄當年為何會挑上你的?你與他這一方面,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平北兄一向提倡的是以戰得和,只有將敵人徹底消失,才會得到真正的安寧;而你卻是一味求和,不論大陳或是西域。要知道每一個人天生便是好鬥的,沒有戰爭,哪來和平呢?只有將敵人打狠了、打痛了,逼不得己要養傷了,才會有短暫的和平出現,一旦傷好,便會又鬥一起。人性如此,誰也不能改變。」
「先生的看法,我卻不敢苟同。我看來,絕不是每一個人都好鬥,平民百姓裡,有誰會希望身陷戰亂?每一次戰爭受苦的,終還是百姓,而不是那些發起戰爭的人。」楊誠忿忿的說道,矛頭直指林智。
林智淡淡一笑,歎氣說道:「這場戰爭是我挑起的嗎?這個問題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先生若只是一味要和楊誠比口舌之利,楊誠只得告退。」楊誠無奈的說道,起身便欲離去。
林智搖了搖頭,語氣軟了下來:「將軍留步,看將軍善待本王的份上,我就免為其難吧。」言辭之間,頗有些失落之意,畢竟這也是他的痛處。
楊誠聞言大喜,恭敬的說道:「謝謝先生。」
「唉,你倒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西域的未來可以說根本與你無關,你卻要如此大費周章。我也不知道該敬重你還是笑你傻。」林智感慨萬分的說道。
楊誠微微一笑,正色說道:「楊誠只是個普通人,希望自己和別人都能過上和平定的日子而已。」
「難得你還能保持如此天真的想法,這樣的人已經很少了。人來攘往,皆是為利,你要想平息各方的紛爭,其實很簡單。」林智正色說道。
「請先生指教。」楊誠虛心的說道。
「眾利難平,以一利壓之。這對你來說,本來就是個很好的機會,趁勢登上西域權力的頂峰,一統各族,所有的綠洲、牛羊、百姓、財富,全都是你一個人的。而其他人,都需要你鼻息之下求存,你要他們做什麼,他們便做什麼。只要你有足夠的權威和實力,誰還敢有異動,兵災自然而消。」林智肅容說道。
「這……」楊誠聞言卻有些遲疑,這個解決方案,確實也是個可行之策,期間也有不少向他表達過這個希望。比如阿不敢及一些西域聯軍將領,有楊誠他們自然沒有什麼可憂,但若是楊誠一走,他們那點力量,西域就微不足道了。但一統西域,並不是楊誠所想。一則是他不願,二則朝廷也不會准。
林智笑了笑,正色說道:「可惜你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這種簡單的方法,你看來卻是難。若是你能把眼光放長遠一點,便會知道把西域放自己手中,有多麼的重要。」
「長遠一點?」楊誠怔怔的說道。
「大陳將來的局勢,難道你就沒有好好想過嗎?」林智不信的問道。
「確實沒有。」楊誠坦然回道,進入西域之前,他已是數度請辭,對於天下大局,他極是樂觀,自認可以放心的去過自由自的日子。
林智搖了搖頭,感慨說道:「平北兄當年是怎麼看上你的,你實太讓他失望了吧。唉,我竟然敗這樣一個沒有雄心壯志的人手裡,老天真是捉弄我。」見楊誠這個樣子,林智似乎有失望,如此一個心機純正之人,恐怕沒有能力繼續他和李平北的志願了。
楊誠臉色微窘,李平北是他為敬重之人,見林智這樣說,他不禁有些不安。想及此處,當年與李平北相處的點點滴滴,如潮水般湧上心頭。「我只想有個平常心,便足夠……」楊誠嚅嚅的說道,語氣已不如從前一般堅定。
林智看著楊誠,眼神閃動,似乎要做一個艱難的決定一般。過了片刻,才肅然說道:「平常心?什麼是平常心?」
「這……對我來說,便是靜態、輕鬆、不爭,是為平常之心。」楊誠有些不能肯定的說道。
林智笑了笑,正色說道:「這哪是什麼平常之心,這只不過是小我之心而已。將士奮勇殺敵、農夫心耕種、工匠展技藝甚至屠夫宰畜,難道就不是平常心嗎?對每個人來說,平常心都不相同。只要全心投入,了無牽掛,專注自己所做的事上,都可以稱作平常心。而真正的平常心,應視天地為無物,唯自己一心而已!」
「天地無物!」楊誠驚訝的說道,只覺一股什麼東西,正強烈的向自己強行湧入,無可阻擋。他內心雖然並不完全贊同林智的話,但卻根本找不到話語來辯駁。
林智對楊誠的表現似乎非常滿意,繼續說道:「你以為我是強辭奪理嗎?武士殺敵、文官治政,都必須拋開一切雜念,以一心而為,方能有所成就。若失去此平常之心,只會身敗名裂而已。而你呢?你的平常心又哪裡?顧及太多,猶豫不決,你又有什麼資格空談予百姓安居樂業?」
「我……」面對林智的追問,楊誠幾乎說不出話來。
林智卻仍然沒有停下的意思,毫不客氣的繼續說道:「你的平常心,就應該以西域為棋盤,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手中的棋子,而不是什麼鮮活的生命,這樣才能了無牽掛,下好這盤棋。而大陳,還有大的一盤棋等著你,若你無此平常之心,便失去做為棋手的資格,而淪為棋子。空談仁義,別人豈會以仁義對你!」
楊誠還沒來得及開口,林智再度說道:「我和平北兄,都想努力擺脫棋子的身份。平北兄一生抗爭,建攻無數,但終還是成為棄卒。我雖然從棋子變成了棋手,卻因為心中的牽掛,喪失了棋手的資格,永遠的恢復了棋子的身份。而你呢?想要離開這個棋局嗎?這是不可能的,天下人,從生到死,都天下之個棋盤之上!沒有成為棋手,成為好的棋手之前,一切空談,都是毫無意義的。」
「……」楊誠一臉的震動,還開口說話也辦不到。對於這些,他也並不是從沒想過,但林智的話,卻給了他強烈的震動。以前他的視線一直局限自己身處之地,清淨無為,便是他的準則。他從來沒想過要強行去改變什麼,只是默默的以自己的身體力行,去影響著周圍的人。至於其他,便再不是他所能顧及得到了。現看來,這確實稱不上平常心,就算是,也只是個極為自我的平常之心。但是,自己又能怎麼做呢?楊誠捫心自問,卻無法回答自己。
「若是你仍只是一枚棋子,那西域今後會如何,你又有什麼資格去干涉呢?就算憑你自己的力量,可以影響這個局面,但卻不能左右。換一個棋手,他便可以打破一切,將局面重擺過再來。既然是白費力氣,做來又有什麼意義呢?」林智緊盯著楊誠,一字一句的說道。
「那我要怎麼辦?」楊誠洩氣的說道。林智說的沒錯,他這樣處心積慮的為西域百姓設想,其實也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或許自己前腳一走,後來之人便會將局面全然打破,換他自己的意願卻鋪設。那麼自己所做的這一切,便真的是毫無意義了。
「若你不想成為棋手,那拍屁股走人就行了。西域的一切,都與你沒有關係,回去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那就是你的平常心。」林智正色說道。
楊誠搖了搖頭,這幾天來,腦袋裡第一次有些混亂不堪,再不能保持之前那種平靜的心態。「我下去想想,再向先生請教。」楊誠恭敬的說道,轉身便欲離開。與林智這一談,對他的內心觸動實太大,他現極需時間加以消化。
「那好。三天,三天之後將軍就不必再來了。」林智淡淡的說道,臉上竟有些緊張與期待。
楊誠腳步停了一下,想要問為什麼必須三天之內,猶豫了一下,卻沒有開口,頭也不回的開門而去。
「主人這是……」楊誠走後,林四疑惑的問道。
「唉……」林智長長的歎了口氣,喃喃說道:「換個棋手,或許能下好這盤棋。」
「可是,他行嗎?」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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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林智那裡出來,已經是下午時分。楊誠城內逛了逛,心情稍稍平復之後,便向居所趕去。對於林智的話,他仍然難以做下決定。他現只是臨時處理征西大軍的事宜,已經感覺有些吃不消了,而且還有一半的事務是由潘澤海來打理。他當然明白林智的意思,但要成為棋手,他卻是從沒有想過。
踏入自己居住的小院後,楊誠微微一怔。只見客廳裡,張識文、劉虎、飛虎營諸將及左氏父女、洪方等人,齊聚一堂,不過氣氛卻有些異樣,要是往日,定是歡聲笑語不斷,但他進門之時,廳內卻出奇的沉靜,人人的臉色都有些凝重。
「你們這是?」楊誠一邊向客廳走去,一邊疑惑的問道。
「誠哥總算回來了,大家都等你呢?」左飛羽迎上來說道。
「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大家都不說話?是不是那邊商議不出個什麼結果來?」楊誠疑惑的問道,上首的位置坐了下來。
眾人相視無言,飛虎營諸將及劉虎臉上,都有些激憤之色。
「這是浩天和我們留涼州的人送來的信,誠哥先看看。」左飛羽拿出兩封信遞給楊誠。
楊誠有些納悶的看著左飛羽,要是以往,都是左飛羽直接念給他聽,其中的重點及分析都會念的時候一一道明,根本不用他費心,今天卻是一反常態。看著眾人的表情,似乎也知道了信的內容,當下也急於知道信的內容,便不再發問,自顧折信來看。
葉浩天的信裡,先是簡單的匯報了一下交州的情況,畢竟楊誠現還是交州剌史。交州的事本來就已經上了軌道,倒也沒什麼,但信尾的內容,卻讓楊誠有些震動。據葉浩天所說,長安現已經是謠言滿天,說楊誠身負天命,不僅要一統西域,會入主中原。這個謠言顯然有人暗中推波助瀾,沒多久便已傳遍開來。據葉浩天的消息,朝廷開始並不重視,但因知道的越來越多,也漸漸有些猜疑,不過他也不知道朝廷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來。
「謠言嘛,值得你們這麼緊張?」楊誠故做輕鬆的說道。內心裡卻也有些沉重,自古以來,天命這玩意,為皇家所忌諱。一向是寧可錯殺,也不放過的。自己這個天命雖然來自西域,恐怕朝廷也不會坐視不理,何況暗中還有人推動。
「你再看下一封。」左飛羽歎氣說道。
楊誠狐疑的看了眾人一眼,打開第二封信看了起來。飛虎營的主力雖然數開往西域,但仍涼州留下不少人手,一則為了及時傳遞消息,另外也負責押送交州運來的軍用物資。飛虎營的很多東西,都是由軍械處專門打製,與大陳通用的並不一樣。
看了這封信的內容,楊誠卻再樂觀不起來。這封信裡說的卻是,朝廷半月前便已經做出決定,飛虎營轉由潘宗向指揮,而楊誠則立即趕回長安,另有安排。很顯然,這個另有安排,即使不是殺頭,恐怕也從此閒置,不會再讓楊誠掌兵權,不會讓他進入西域。不過朝廷的八百里快馬趕到玉門,卻給公孫無忌攔了下來,推說前路斷絕,無法通行,一直拖延著。直到三天前楊誠他們的捷報抵達玉門,才逼不得已放行。
「這公孫無忌,怎麼會這樣做呢?」楊誠皺眉說道。
「我早就說公孫先生是好人,你們偏偏不相信,現無地自容了吧。」洪方大聲說道。
帶信來的那名士兵恭敬的說道:「啟稟統領大人,公孫先生找到我時,曾讓我轉告大人,他會安排朝廷的使者沙漠裡轉上七八天,才會趕來于闐。」
「也就是說五天之後,這道聖旨就會來了。」張識文凝重的說道。
「我問心無愧,有什麼大不了的。」楊誠不以為然的說道。
張識文搖了搖頭,歎氣說道:「朝廷對這種事,為敏感,哪會管你到底做沒做,有沒有這個心。」
「誠哥,你說怎麼辦,我定會支持你的!」劉虎憤然說道。
楊誠揮了揮手,正色說道:「不要亂來。朝廷做出決定之時,已和現的形勢大不相同,只要我們離開西域,相信流言自然而止。」
「聖旨已下,恐怕不會這麼容易收回。」公孫勇皺眉說道。
楊誠將頭埋雙手之中,默然無言。公孫勇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朝廷為了顧及顏面,將錯就錯之事,幾乎是常有。但自己又能怎麼辦?抗旨不遵?不僅自己沒這個實力,也會連累到太多的人,沒有這個心。服從命運的安排?朝廷的黑暗,他又不是不瞭解。
靜默許久,楊誠淡淡的說道:「大家先下去,容我想想。」
眾人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但見楊誠一臉的堅定,卻也不好再言,微微有些沮喪的默然離去。
「羽兒,讓歐凌鋒馬上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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