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夜而來的,正是那晚準備去襲擊姑師軍營地的飛虎營。
拖住飛虎營的任務已經達到,林智便將那隊騎兵調走,以補充這一邊的實力。剛開始他並沒有預料神威營和神機營的內鬥,會產生如此好的效果,讓他可以不用費太大的力氣,便可以將這兩個尖剌拔掉。那邊的騎兵當然也不知道事情的發展,是以仍按原定計劃從于闐拚命趕來。
這樣一來,飛虎營的夜襲就完全撲了個空。本來左飛羽他們還以為姑師軍算準飛虎營會夜襲,會繞過去攻擊于闐城,但撤回的過程裡,卻意外的發現了這支騎兵的蹤影。眾將因未立寸功,當然不甘心就這樣撤回于闐。這支騎兵既然不是去攻擊于闐,他們便用不著擔心于闐的安危,況且于闐城還有五千西域聯軍,並不是那麼容易攻下的。於是他們便一路銜尾追來,希望趁姑師軍不備,打他個措手不及。
這裡遇上楊誠,實讓飛虎營眾人驚喜不已。飛虎營星星峽和玉門關所展示的實力,姑師軍中也是傳播及廣,那些投誠的姑師士兵,也因飛虎營的到來歡欣不已。一時間綠州上歡聲雷動,飛虎營是因為與楊誠的重逢;其他人則是因為這支可怕的勁旅不再是自己的敵人。投誠的姑師士兵紛紛從四處湧來,爭相一睹飛虎營的風采,姑師軍環伺旁的陰影,也隨之而去。
安頓好飛虎營士兵後,楊誠與飛虎營諸將及左氏姐妹齊聚大帳之中,相互交流著這些天來各自的經歷。其中大家為關注的,當然是楊誠這次的羿族之行。對於羿族和逐日神殿,他們都有著無窮的好奇心。
「不知那神殿裡,究竟會是什麼東西?」聽到楊誠說起並沒有進入逐日神殿之時,眾人紛紛猜測著。
「說不定是個寶藏。建神殿的人到底是一統西域的王者,這個寶藏,恐怕不小。」左化龍感慨的說道。
「那也不一定,說不定裡面藏著什麼妖怪或是怪獸?」張破舟搖頭反駁道。
左化龍看著張破舟,皺眉說道:「這世上哪來什麼妖怪,真是胡扯。」
「哎,這就是你沒見識了。你沒見過的,難道這世上就沒有嗎?」張破舟一板一眼的說道,看樣子和左化龍較上勁了。
左化龍也毫不相讓的說道:「我沒見過,難道你就見過?」
張破舟扁了扁嘴,不以為然的說道:「我是沒見過,那又怎麼樣。要知道,連聖人都說過,神鬼力怪,敬而遠之。這當然就是有了,難道你竟然敢懷疑聖人的話?」
「好了好了,都別爭了。」楊誠擺手說道。飛虎營的幾名將領漸有「不和」之勢,這讓他喜憂參半。
喜的是這種不和並不是真正的不和,而是相互競爭的心理越來越盛。這過這段時間的歷練,對於當年幾乎足不出戶的他們,衝擊是相當大的。神威營、神機營、黑甲雄兵甚至匈奴、姑師精銳部隊,讓他們的眼界極大的開闊起來,那種井底之蛙般的狂傲,也早已消失無蹤。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大的舞台,讓自己能這個人才倍出的時代一展鋒芒。自然而然的,這些昔日的好兄弟,便是成了他們第一個競爭的對手,雖然眾人的感情仍然一如從前,但各方面,也漸漸有了一爭高下之心。
有競爭才會有進步,楊誠當然不會想要壓下他們這份進取之心。不過他憂的,也是這點。這幾人都是他看著成長起來的,只要假以時日,都將成為可以獨擋一面的將才。但自己有這個能力給他們大的舞台嗎?楊誠卻是微微有點信心不足。
這場戰爭雖然已經離結束不遠了,但他卻不敢過早的樂觀。年幼的皇帝、把持朝政的豪門氏族,一旦作為其間平衡支點的章盛駕鶴仙逝,誰也不敢預料會有什麼樣的情況出現大陳。張識文和裴成奇以前都斷言他沒那麼容易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開始他還對此不以為然,但現,他卻已經有了些感受。潘史二人的同歸於,正顯示出大陳盤根交錯的家族勢力之間的鬥爭,已經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史達貴敢於向潘宗向下手,絕不可能這麼簡單。若沒有人暗中點頭,史達貴怎麼敢如此犯險。就算他成功將潘宗向擊殺,也會遭至各方的懷疑,以史家現的實力,即使沒有充分的證據,恐怕也無法再保全自己。
家族間的鬥爭,既然能置軍國大計於兒戲,那還有什麼事他們做不出來的呢?自己想像中的太平盛世,恐怕真的不會那麼容易出現。想到這裡,楊誠微微歎了口氣。這段時間他的心情再難保持之前那般平靜,肩上的擔子越重,他便越不能輕鬆,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離他自己的夢想,已經越來越遠。
「怎麼了?」左飛羽看見楊誠開始還興高彩烈的樣子,轉眼間便顯得憂慮起來,立即關切的問道。眾人也紛紛發覺楊誠的異樣,紛紛關心的詢問起來。
「沒事。」楊誠搖了搖頭,故做輕鬆的說道。做為統帥,很多事情便只能自己一個人默默承受。這個時候,也讓他為思念起李平北來。當年正威營獨自深入大漠,面對十倍於己的匈奴鐵騎,但李平北卻一直保持著鎮定自若的神態。領著正威營一次次擊退匈奴的追擊,若不是潘史二人見死不救,正威營根本不可能就此覆滅。每當想起李平北,總能讓楊誠的精神為之振奮,李平北對他潛移默化的影響,讓他終生受用。
看到眾人仍是狐疑的眼光,楊誠洒然一笑,說道:「此戰已經離勝利不遠,我高興還來不及。我只是一些善後事宜,你們也用不著疑神疑鬼。你們連續趕了不少路,下去休息吧,明天還要出發呢。」
「那末將便告退了。」眾人相視一眼,紛紛離去。左飛鴻看了並肩而坐的楊誠和左飛羽,猶豫了一下,也默然離去。
眾人離去之後,左飛羽愛憐的看了一眼楊誠,將頭輕輕的枕楊誠有力的臂彎中。「又有什麼事,讓你煩惱了?」左飛羽輕輕的說道。
楊誠沉吟片刻,緩緩將自己對潘宗向和史達貴之事的始末向左飛羽述出。他擔憂的是,就算潘澤海能想辦法讓朝廷不再追究劉虎,但經此一事,劉虎幾乎同時得罪了潘史兩大家族。潘宗向死史達貴的神威營手中,現史達貴又死了。潘家難免會將氣發到作為神威營副統領的劉虎身上。而史家不用說了,史達貴戰死,劉虎卻率著近半的神威營騎兵安然無恙,怎麼可能善罷甘休。惹不起潘家的情況下,難免將所有怨恨放到劉虎身上。不論如何,劉虎這個替罪羔羊,恐怕是當定了。
「潘澤海既然答應了你,應該會有辦法的,你也用不著這麼擔心,該來的,總會來的。」左飛羽勸慰的說道。
「你說,如果想辦法將劉虎調到交州,好不好?」楊誠遲疑的說道。劉虎現是眾矢之的,將劉虎調到交州,恐怕難免會殃及池魚,是以楊誠也是微有猶豫。他倒不是怕惹禍上身,而是擔心自己有沒有能力護得了劉虎。
左飛羽歎了口氣,淡淡的說道:「這個你自己做主吧。不過,想調恐怕也不是這麼容易。」
楊誠微微一愣,左飛羽所說的確實是實情。以前因潘宗向的關係,他還可以仰仗潘家朝中的勢力,但現潘家向一死,他潘家認識的人,便只剩下潘澤海一人了。潘家對他的態度會不會因此而改變,也還是未知之數,何況劉虎還是潘家所恨之人。他這樣做,恐怕潘家不會再買他的帳。一時間,楊誠不由迷茫起來,他一向不關心朝廷的爭鬥,雖然官已做得不小,所結識的朝中官員,幾乎屈指可數。以前的所有事情只要他告訴潘宗向,潘宗向自然會給他做得妥妥貼貼,但現沒了潘宗向這個橋樑,恐怕再沒有這麼簡單了。
各種雜念紛至沓來,讓楊誠再無睡意,左飛羽則靜靜的陪楊誠身邊,默默的分擔著。兩人就這樣相偎而坐,恍然不知時間的流逝,直至帳外傳來人聲之時,才將二人驚醒過來。
「什麼事啊?」楊誠揚聲問道。
「主人,潘將軍帳外求見。」一名羿族戰士恭敬的稟道。
「哦,讓他進來吧。對了,現什麼時候了?」楊誠揉了揉眼睛,長長的舒了口氣。
「還有一個時辰就天亮了。」羿族戰士回道。
「啊!」楊誠微微有些驚訝,不知不覺的,時間竟然過了這麼久。用手搓了把臉,楊誠轉頭向左飛羽看去,不由微微一笑。左飛羽此時正趴他的大腿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從均勻的呼吸來看,顯然已是熟睡之中。小心的試了幾次,楊誠仍然沒辦法將左飛羽從自己身上挪開,當下也不敢有再異動,生怕不小心將她弄醒了。
潘澤海掀簾入帳,見此情形不由一呆。離開大帳後他便一直呆自己的帳中,飛虎營的到來,他並不知情。是以一下子發現楊誠腿上伏著個人,臉色頓時微微異樣。左飛羽雖然一身戎裝,但畢竟與一般的士兵大不相同,此時伏楊誠腿上,是嬌態顯,當然瞞不過潘澤海的眼睛。
楊誠臉色微有尷尬,輕聲說道:「海兄見笑了,這是我的內人,不久前才到的。」言罷又簡要的說了一下飛虎營到來的始末。
潘澤海點了點頭,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但心底卻有些異樣。軍中素來禁止女人出現,但楊誠卻連出戰也將自己的妻子帶身邊。說得好聽點,是要為了堅定作戰的決心,若是失敗,便會殃及自己的親人;說得不好聽點,便是好色成性,置軍法於不顧。當然,軍法對於世家子弟來說,根本毫無約束力,這次征北軍中也有不少帶著女子混軍中的,不過卻都是些風塵女子,沒有人會將自己的妻兒帶到戰場上的。一時間,他也不知道怎麼來看楊誠這個人了。說他公正無私,但為了為保住劉虎,他幾乎是默許讓他去做假;說他軍紀嚴明,卻如世家子弟一樣違背軍令。
「海兄有什麼事嗎?」楊誠輕聲說道。
潘澤海暗自歎了口氣,靠近楊誠的地方坐下後,壓著嗓子說道:「奏章我已經寫好了,賢弟看看可否,若不行,我再作修改。」言罷,潘澤海從懷裡掏出一本奏章,遞給楊誠。
「海兄你這是!」楊誠接過奏章時,看到潘澤海的樣子,幾乎大吃一驚。潘澤海原來有神的雙眼,幾乎佈滿了血絲,顯然這一夜,他恐怕也沒有片刻合眼。不僅如此,連他那堅毅的臉上,也似乎寫滿了滄桑,似乎一夜之間,他便老了許多一般。如此明顯的變化,潘澤海這一夜不僅未曾合眼,恐怕心裡的煩惱,也不會比他少半分。
潘澤海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沒什麼,賢弟還是先看看奏章,時間不多,若是不妥,我好馬上修改。」
「辛苦你了。」楊誠懇切的說道,隨即打開潘澤海所寫的奏章,凝神看了起來。
潘澤海雙唇緊閉,臉色複雜的看著楊誠的表情,似乎要將每一個變化,全部捕捉到自己的腦子裡。
楊誠的臉色也漸漸變得複雜起來,有驚訝、有憂慮、有無奈……帳內的時間空氣似乎也凝結起來,只有火苗發出的劈叭聲,不斷傳來。
「這……」楊誠緩緩的合上奏章,似乎那奏章有千斤重一般,讓他拿著,也極為吃力。長長的歎了口氣氣,楊誠臉色複雜的看向潘澤海。
潘澤海閉了一下眼睛,旋即睜開說道:「我想了很久,只有這才是好的辦法。」
「可是……」楊誠歎了口氣,遲疑的說道。他現終於明白潘澤海為何會有如此大的變化了,以潘澤海的個性,要寫出這份奏章,對他無疑是一種極大的折磨。
這份奏章裡,整個事件完全變了樣。潘宗向與史達貴合兵追擊姑師王,屢敗姑師軍,殲敵兩萬餘。卻不幸隨即的追擊中,誤入流沙之中,損失慘重。好不容易逃出流沙,又遇上沙暴,兩部共折損萬餘。兵疲力竭之時,又遇上一隊姑師軍,結果兩人力戰而亡。只有潘澤海與劉虎所率一部,沙暴中與大軍走散,倖免遇難。而殲滅潘宗向與史達貴這一部姑師軍,隨即便與潘澤海所率的部份神機營騎兵相遇,力戰之後,被潘澤海追殺百里,一個不剩。潘澤海所率的神機營騎兵,也傷亡慘重,僅剩數百人。
之後潘澤海餘部卻不幸遭遇到姑師王所率的大隊人馬,被重重圍困這個綠洲之上。危旦昔之時,幸好楊誠與劉虎先後趕到,不僅力克姑師軍,生擒姑師王,令姑師軍震服,紛紛投降。征西之戰,因此而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此奏一上,存劉虎、興潘澤海、榮潘史二人、楊誠、劉虎、潘澤海三人俱立功。可以說,這幾乎是好的解決方法,但這卻完全是捏造的。楊誠雖然並不是從未撒過謊,但這樣的大的謊,卻還是頭一次見識。一時間,也讓他心中矛盾重重,久久不能決定。
「賢弟也不用猶豫。雖然我和賢弟相交不多,但賢弟的為人我還是非常敬佩的。若不如此,賢弟心中的憂慮,便無法開解。」潘澤海輕聲說道。
楊誠輕輕歎了歎,無奈的說道:「這樣一來,潘大哥豈不是會死不冥目?」雖然保全了劉虎,但史達貴不僅不再是謀逆之人,反而成了和潘宗向一樣立下大功之人,潘宗向泉下有知,見自己與史達貴並立,恐怕不知道會做何想。
「不會的。」潘澤海肯定的說道:「其實這樣做,不僅我存了一點私心,也是為潘氏家族著想。」
「嗯。」楊誠淡淡的應道。潘澤海為自己加了一筆戰功,這個他當然能理解。就算潘澤海不這樣做,他也會想方設法讓潘澤海立下功勞,否則他如何有借口讓潘澤海重建神機營,並擔任神機營的統領呢?本來他打算將生擒姑師王的首功,記潘澤海的名下,以讓他名正言順的實際上接手潘宗向的征西軍,以免潘家的心血落別人手中。對於潘家來說,這當然是好不過的了,也算是他還潘宗向的情。
「賢弟是聰明人,當然明白我的意思,不過我還有個請求。」潘澤海一本正經的說道。從楊誠的表情看來,顯然已經明白他的用心,他當然不用再費唇舌去解釋了。
「請講。」楊誠正色說道。
潘澤海想了想,肅然說道:「我希望此之後,賢弟和劉將軍,能成為潘家的助力。就算有一天你們不為潘家效力,也不要做任何危及潘家之事。」
「這個當然。」楊誠幾乎想也不想,乾脆的答道。他對潘家雖然沒什麼感情,但相對來說,朝中的諸大家族中,也只有潘家對他屢有幫助。雖然這世上人走茶涼之事絲毫不鮮,但卻非楊誠所為。退一步來說,他也從沒想過要與哪個家族為敵,對於家族間的爭鬥,他沒有絲毫的興趣。潘澤海能顧及他的感受,他當然感激不。
潘澤海點了點頭,沉聲說道:「那我馬上動身,這奏章我已經署了名,只要賢弟寫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馬上派人送到長安。」
「那好,就由海兄派人送吧。」楊誠翻開奏章,猶豫了一下,迅速的寫上自己名字,合起來交給潘澤海。
潘澤海看了一眼楊誠,接過奏章,大步而去。
「不簡單啊。」潘澤海離去之後,楊誠長長的歎了口氣,感慨的說道。之前他也不認為潘澤海有多大的本事,但從這件事後,他才知道潘澤海實則是個深藏不露之人。
這一道奏章,不僅將楊誠的顧慮全部解除,讓他和潘家將損失降到低。能如此清楚的分析到方方面面的利害關係,豈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要命的是,楊誠幾乎無法拒絕,除此之外,他幾乎想不到好的解決方法。這樣一來,不僅他對潘家有個交待,對劉虎也是再好不過。潘史二家對劉虎的威脅蕩然無存,劉虎可因功光明正大的得到嘉獎。而潘家不僅保住了征西軍和楊誠,得到劉虎這樣的猛將。讓潘家軍中的影響,沒有絲毫的減弱。
而從另一方面來說,也等於楊誠和劉虎被潘澤海捏住了把柄,若他們以後真想對潘家有所不利,那他便足以威脅到兩人。雖然那樣會把他自己也搭進去,但楊誠卻知道,潘澤海絕對不會意自己個人的得失。從這一刻起,他再不是那個鬱鬱不得志的潘氏支族,而是一個潘家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一切利益,都將以家族為重,即使他並不喜歡這個家族。
不過這樣做到底是違背事實的,楊誠平生恨那些把黑的變成白,把白的變成黑的行為,沒想到這一次自己卻親自做出了這樣的事情來,一時間也是感慨不已。
「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楊誠自言自語的說道。
「做了,就不要再去想了。」左飛羽突然睜開眼睛,輕聲說道。
「不去想……那想什麼?」楊誠低聲沉吟。
「是啊,老想著過去有什麼意思,要想就想想明天。」左飛羽俏聲說道。
「明天……」
旭日東昇,的一天,又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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