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破殼擄鳳雛1
二殿下帶著名叫錦青的少年回宮,黃長老第二天就來了。一見玉言的面,楞了半晌,微笑道:「恭喜殿下,這鑰匙該當還給你了。」
玉言淡淡接過:「我那套炎煬指套放第幾號呢?也放太久了,得淬淬火。」
黃緹凝目她一會兒,恭敬的說:「我馬上讓人拿去老蒼那裡淬火,再送過來。」
玉言點了下頭,把鑰匙隨便的繫在腰帶上。黃長老瞇了瞇眼,二殿下她現在的神態就跟千年前那人一樣,沒錯,一模一樣的漫不經心,一模一樣的在漫不經心中流露出睥睨一世的氣魄。她體內沉睡的靈魂已經甦醒,可她……要是全想起來了,為何還能這般沉得住氣?
她不動聲色的問:「聽說殿下最近勤於修煉,不知喜怒哀樂心的秘籍,已修煉到第幾重呢。」
玉言反問:「剛跟你拿回我的指套,你說我修煉到第幾重呢?」
黃緹說:「這套指套是殿下過去施展蝕心怒焰時所用……恭喜殿下,已進入第二重心法了。」
玉言盯著她:「你說恭喜我,為什麼暗暗鬆了一口氣?」
黃緹只見她一雙微瞇的眼睛分外明亮深邃,正堅定執著的盯住她,似乎要穿透她的靈魂。她心內震驚,忙笑道:「我是替殿下你高興哪。俗話有雲,欲速則不達,過於急進反倒不是好事。(要是你現在全都想起來了,那復仇之火一燒,東海就要變成地獄了)。現在殿下修為日進,又是踏踏實實步步精進,我是老懷大暢哪。正是,雙鬢多年作雪,寸心未死如丹,人有德於我,不可忘也,吾有德於人,不可不忘……我受你爹所托,能看到你平安成長,此生足慰。」
玉言瞧了她一會兒,慢慢說:「你別擔心,我還沒以前那麼強,不會衝動胡來。」
這話一出,黃緹雙腿一軟,幾乎沒坐下去,「你……都想起來了?」
玉言略一瞇眼,有幾分狡獪:「想起什麼?」
黃緹定一定神,「想起過去殿下在這宮殿裡呼風喚雨,萬人敬仰的情景……不知殿下對現在條件還滿意不,需要多添些人手用度嗎?」
玉言:「添就添吧,按我以前的標準指派吧。」
黃緹忙說:「好,我這就去準備。」出了玉殿,暗暗擦了把汗。看來殿下並沒有把所有事情都記起來,可那種沉穩的氣度,一再讓她想起當年她任妖神王時的模樣。目空一切,睥睨天下,就連天庭也得容讓她三分,傳說中那種逆天能力,都說是應在她身上的,要不是出了銷仙台那事,她被打入五道輪迴之外,誤了千年……要她真有了那逆天之能,現在鱗族族人說不定就在天庭上作主呢……她要想起了當年受辱之事,又恢復了能力,說不定就會率領眾人造反,妖王一怒,伏屍千里……流曦流曦,當年你就是怕此事發生,是以一生下這個孩子,就把她送往人間,交給她娘撫養,想盡量拖延她的復甦,可是……要來的終歸要來……剛才她那副模樣,現在想起還讓人暗暗發寒……
她心思不屬,埋頭走出玉殿,見到外頭有個青衣少年走來。見她出來,微俯下頭,恭敬的站在道旁,讓她先行,尖瘦的下巴只看到一點點,像是玉雕一樣,襯著青色的衣領,宛如春天早晨灑著細雨的濛濛天色,瀰漫著迷茫的寒意。
黃緹知道這就是玉言從紫遨那裡要來的侍童,瞧了瞧,覺得無甚出色,抬步便行。越過他面前兩步,突然止步,驚訝無比的轉過身來,「是你!」
「……」錦青垂頭站著,眼睛盯著地面,他知道這是黃長老,族內紫殿之下的話事人。他認得她,可不認為這麼個大人物會認得自己。
「你怎麼跟玉殿下扯上關係了?」黃緹像是被人踩住尾巴,顯得氣急敗壞。
「……」
「你怎麼會在這裡?」黃緹急著又問。
「……」錦青沉默一會兒,半晌啞聲道:「二殿下……救了我……」
「是,是,二殿下從遨宮把你搶過來……」黃緹敲腦袋,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
錦青一驚,急忙回奪,黃緹緊掐住他的手腕,臉上驚詫莫名:「你身上的是龍鱗!是二殿下?」
錦青用力抽回手,臉上泛起惱怒的紅色,終於大膽的抬起頭,黑亮的眼,狠狠瞪了黃緹一眼。
黃緹正要說話,殿裡傳出一個聲音:「錦青來了嗎?進來吧,還磨蹭什麼?」是玉言的聲音。
錦青垂下眼皮,忍讓的向黃緹行了個禮,一語不發的進殿去了。
黃緹震驚的木立當場,剛才滿是不馴的那一眼,分明就是……她苦笑著搖頭,又碰到一塊了,天命,天命!她還能做什麼呢?搬張凳子在旁邊看著吧。
玉言瞧著錦青微低了頭走進來,肩膀還是一樣瘦,但身形已經有種峭立的挺拔,皮膚還是粉彩一般的白,但那白之中又隱隱透出一種瑩潤的神采,身形濃墨為主,皮相淡筆為輔,整體看來,比起以前引人憐惜的瘦弱,多了幾分精悍和神秘。
「過來,陪我用膳。」滿意的看他坐在身邊,很自然的,伸手替他布了筷子,還滿上了酒。
無視旁邊侍女的驚愕,早就想這麼幹了,讓他吃最好最貴最精美的東西,教他細細品嚐,而不是囫圇吞棗。
挾一個裹金解玉丸放進他碗裡,這金,是上等的蟹黃,五年生的太湖蟹,一隻七兩重,剔出來一匙黃,用火腿煨湯加上鴿蛋汁化了裹在外頭。這玉麼,是雪玉狐的尾巴尖尖一寸處,連軟骨一起剁了,團成糰子,略蒸一下,裹了蟹黃汁下油鍋過一下。金的香酥鬆脆,玉的膠凝爽口。
「慢慢吃,這一桌都是你的。」
正吞丸子的人,楞了楞,臉上泛起兩抹可疑的紅色。
「光」有人急著放下手裡端著的盤子,飛奔過來,「殿下,讓迎柳,給你布菜。」腳下一絆,幾乎沒把一桌子全吃了。
玉言把他一拉,讓他站穩:「迎柳,你也坐下一起吃。」
迎柳臉紅,喃喃,「這怎麼可以呢……」嚥了嚥口水,偷眼一瞄,一個哆嗦,桌旁埋頭苦幹一言不發的青衣少年,低垂下的眸子隱隱射過飛刀一般的光。「迎柳,迎柳還要到廚房看看燉湯,殿下,殿下跟錦青公子慢慢吃。」
趕緊找個借口脫身出來,擦擦冷汗,好壓迫人的氣場啊,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公子,怎麼這麼嚇人哪?一時間,單純的迎柳有點哀怨了,他想念起不告而別的樓莫言來。
還是樓公子好,雖然也很少說話,可總是微笑,不會擺架子。不知他到哪裡去了?那天追著二殿下出去,卻再也沒有回來……
飯桌旁,玉言看著在她虎視眈眈之下,吃相不得不變得越來越斯文的錦青,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就是要看著你,護著你,寵著你,讓別人都嫉妒你……就是要讓你知道,跟著紫遨有什麼好,跟著我玉蜒才是天下最幸運的事。
「吃飽了?手拿過來,擦擦……」
自此一人專寵。有說這個少年曾經是紫殿下身邊的侍童,讓二殿下看中,討了過去。又說他天生媚骨,不但紫殿下喜歡他,二殿下也被迷得神魂顛倒,獨寵他一人。
這些亂嚼舌根的話,要是落到以前的二殿下耳裡,她只會一笑置之,可現在的二殿下,卻從當初軟趴趴的豆腐樣脫胎換骨,搖身一變成了威嚴彪悍型。聽到這些傳言,她只冷冷一笑,拜訪了黃長老一趟,之後族內就散出這樣風聲。誰敢再提錦青是紫殿下侍童一事,勾舌剮鱗,暴曬三日。
事實證明,人是欺軟怕硬的多,這風聲一放出來,原本是真實的說法沒有人敢再提,反倒有另外一種謠言甚囂塵上,說是這錦青原本就是妖神王定給二殿下的侍童,開始因為二殿下沒回來龍宮,才請紫殿下代為照拂,待二殿下回來便完璧歸趙。這種謠言沒有人敢向兩位殿下查證,但一直這樣說下來,越來越像是真實。
玉蜒殿下現在過得相當充實,每日裡拿著她爹留給她的秘笈修煉,要不就是纏著錦青要他相陪。看書時讓他在旁邊侍候筆墨;吃飯時多加一副碗筷,兩人同桌;安寧的午後,她喜歡抱著他,什麼都不幹,單單倚在蜒宮屋頂,打開些許結界,曬太陽。
她現在處於半懵懂狀態,丟失了,或者說是封存了一部分記憶,同時一些奇怪的回憶片段又碎裂的呈現出來,讓她散亂的串起些自己前世。她記起了一些自己前世的行事,很有些是讓現在的自己搖頭的,也憶起些前世的風光,不過那跟現在的自己有什麼關係……她覺得現在還不錯,忘了的就沒有刻意的去找尋,她忘了前世的恩怨,忘了莫邪,心念裡只有錦青一個人,憐惜他吃了這許多苦,對他分外的好。可錦青總是淡淡的,一如既往的沉默。他比以前更順從,可也比以前更沉默,以前偶爾會說個短句子,現在則是一言不發。有時玉言會發現他黑亮沉靜的眼睛裡多了些複雜的表情一掠而過,像是飛鳥投過湖面的影子,可他從來什麼都不說。
抱是經常抱著,睡覺的時候也常常讓他來陪睡,錦青也不抗拒,很安靜的充當抱枕的角色,他從來不說「不」,可他從來也不說好。從他進了蜒宮之後,他再也沒有說過一個字。玉言明白這是他內心的堅持,她想這也許是他對紫遨保留的最後一點忠誠,說實在的,她很吃味,可她不逼他,也不真的要他,她覺得自己一開口就是示弱,在他不願意的情況下要了他身子是挾恩圖報,更是輸給紫遨了。她等著,等著用自己慢火熬燉的好,慢慢把錦青的心暖過來……她是妖神,她有的是時間,等得起!
當了妖的玉言跟過去做人時的玉言相比,性子裡頭潛藏的一些稜角桀驁都冒出頭來,行事少了很多婆媽,多了幾分倨傲凶狠。她待錦青好,會讓人做最貴重舒適的新衣給他,一切用度跟她自己用的一樣,也還會在吃飯時,順手扯過放在一旁的錦巾給他擦手,不過不再像以前那樣絮絮叨叨,神色多了幾分自恃,有些話還用的著說出來麼——她曾經忘記了她的驕傲,現在她都記起來了。
那天在冷楓家裡跟樓莫言鬧翻,他離家出走了。玉言派人去找過他,發現他沒有回洞庭湖樓家,不知到哪裡流浪去了。她一直讓人去找,希望他能回來,但也沒有太過張揚,不是在乎什麼家醜不外揚,她也有自己的立場。原本就是勉強了他,要是他自有天地,她便放手由他去,什麼二殿下的夫侍,實情是有名無份,當它是狗屁!他要自己回來,她會對他好,給他殿下夫侍該有的尊榮——她記得當日他怎麼跟冷楓力爭,不管是什麼原因,他是為了她好。滴水之恩,她可以百倍千倍的還他,反正她也還得起。只是她心裡最重要的位置不能留給他,她也不打算騙他。要是他在意這一點,自己遁去,她也不強求,她現在心裡一大半都讓錦青佔了,多出來的空隙,也還放著對她盡心竭力的迎柳,滿滿的,多加幾個進來,她還得騰地方……忒麻煩!
日子在平和中過得飛快。
這日玉言讓人把錦青叫來,讓他陪著自己踱到後院散步。這裡三天前還栽著小叢的紫色碎葉植物,現在被剷平了,鋪上五色雜沙,東一叢西一叢的栽種著比人高的大株綠葉植物,打磨成鵝蛋大小的卵石鋪成一個個橢圓,組成一道蜿蜒小徑,從植物中間彎彎曲曲的繞進去。
錦青一看,眼神便深邃了去。玉言瞧著他,他的眼睛和迎柳的確有點像,兩人的眼眸都是漆黑沉靜的,烏沉沉的晶瑩質感像是上好墨晶石。只是錦青的眸子要亮一些,時常像沾染了天上的星光,外露了些不肯馴服的飛揚,倏然閃亮,會攝住人全副注意,無暇他顧。迎柳的則沉實些,也比錦青的眼神深些,讓人覺得無比踏實,看著看著就會不知不覺的被吸進去,心境變得一片平和寧靜……錦青的眸子卻只有在他動情的時候……才會黯下去。
這院子,還是照他過去住的院子的式樣改的。特意著人打探回來再改造,雖然心裡有點犯堵,不過她覺得讓人一朝完全脫離自己從小到大的生長環境,還是挺殘忍的,就像一棵花從一處土壤移植到另外一處土壤,要是適應不來,也還是會枯死的,這是水土不服,與照顧是否得當無關……現在她不是讓他睹物思人,她更希望他明白自己的心思,她不介意他念著舊主,她會寬容,可她更希望他把這裡當成他自己的家,更更希望他往後終有一天,睹物,思的人,完完全全,是她。
這點自負,她還是有的,與生俱來,隨著她血管裡暢流的龍血,奔騰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