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青蛟披金鱗4
堅硬得像是某種礦石的鱗片,到了冷楓手裡迅速變大起來。原本只有銅錢大小一片的甲片,轉瞬就變成了盤子大小。冷楓雙手捧著五片鱗甲,那沉甸甸的感覺像是端著七八盤奇珍異寶。鱗甲在玉言身上時是雪白如玉,沒有一絲雜色的,這時卻是五彩紛呈,煥耀奪目。一時是天色甫明時魚肚那般的微微淡藍,一時是煙雨杏花似的淡淡霞彩,顏色雖淡,但轉換極瞬,在你還沒有來得及捕捉它真正的顏色時,它已經變了臉,帶著種咄咄逼人的氣勢。
冷楓把鱗甲放入藥皿,注入早已備好的藥汁,要把它泡軟。回身找了紗布繃帶,來給玉言裹傷。回來時見到她正側著臉伸出紅艷艷的舌頭舔著自己的傷口,一臉平靜,眼神幽幽的,不知在想什麼。瞥見他進來,回眸一瞟:「弄好了?」
冷楓見到她沾染了血更顯得紅似榴花的雙唇,心跳又亂了一拍。面前這人已經完全覺醒,身上充滿上位者特有的霸氣與倨傲,她已完全換了一個人,再也尋不著初來時那令人心動的靦腆氣質,可是,卻更吸引人了。
他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麼當她覺醒化身後,他就一直無法移開自己粘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搞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得了心臟病,為什麼心跳得這般異常?還有,以為她覺醒後已經忘記一切時,她卻用驚人的意志力記住了她之前的承諾並且毫不手軟的履行約定,眉毛都不皺一下的自殘身體……自己渾身忽然湧出的那種又要發抖又要膜拜又是興奮忽冷忽熱的感覺……是發熱病的前兆麼?
……他寧願認為這是強者身上的霸氣魄力加上血海深仇所激發出來的,本能的讓人想逃避的強大壓力,而不願承認這樣一個二殿下,比原來的樣子更能鑽進他的心裡。
「要在醋栗汁裡泡半個時辰,軟了才能搗碎合藥。」他刻意用平常冷淡的語調回答,上前為她裹傷。
玉言沒有拒絕,任他處理著傷口。用新的薄棉布沾了淨水,將殘餘的血污細細拭去,傷口處她自己就舔得很乾淨,濕布沒沾上多少,淡淡洇開的胭脂紅色。他悄悄把髒布藏進袖裡,不是貪著那上頭珍貴至極的龍血,而是……他也不知為什麼。
他裹傷的手段很是利落,原本前來求醫的,泰半都是征戰鬥毆中負了傷的武人。平素就算是接骨續筋,也用不著一炷香時間,他對那些人,可絲毫沒有憐惜之心,好勇鬥狠,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對性命原本就不會珍惜……有時還會心生厭煩,特別下手重些,聽得她們哭爹喊娘,心裡才快意。此刻為她裹著這片傷口,雖然流血很多——畢竟是鱗族最頂端生物身上的傷口,不過怎麼也不比骨斷筋斷造成的傷害大,他卻裹了好久……當然不是怕她疼,只是那龍鱗要泡大半個時辰才軟,這剩下來的時間,他不曉得怎麼打發。
不過就算再慢,一個小傷口也不可能裹上半個時辰,他終於停了手,不知道要做些什麼,茫然的坐在椅上——他的御用貴妃榻已經讓那人大模大樣的佔了,攤著的樣子比他還大爺,好像她才是這裡的主人。
靜了良久,玉言動了動,屋裡停滯的空氣因為她的動作又流動起來。她回眸斜了他一眼,忽然懶懶的抬頭,撥了撥自己沾濕的長髮。
這……這是要他充當侍童,替她整理頭髮麼?
倒吸了一口氣,正想罵人,忽聽她問:「有梳子麼?」淡淡的語氣,聽不出絲毫情緒,僅僅只是想要一柄梳子而已。
「……」鬼使神差拿了自己慣用的珊瑚梳過來。
她漫不經心的接過,然後就開始了對她自己那頭長髮的摧殘。她一手握住髮根,另一隻手執梳,好像耙地一般,漫不經心的……扒扒扒……慘不忍睹。
「……」鬼使神差的走過去,搶過梳子,從她手裡抓過頭髮,開始細細的梳理。
豐潤的發,流雲一般披散下來,握在手裡,有一種分外盈足的感覺。紅色的珊瑚梳緩緩起落,甩落一串串晶瑩剔透的水珠,散落地上,亮晶晶的如同寶石。
鬼使神差的,他湊過去輕輕在那淌著水的髮梢上親了一下,冰涼的感覺濕潤了他的唇,他才回過神來,正見到榻上那人回眸,他像做賊一般,頭髮從手裡掉下去,臉一下如同火燒。她卻只是懶懶的斜了他一眼,好像司空見慣一般,怕勞神似的又微微合了眼眸。
他努力鎮定下來,要完成方纔的動作,一抬手,梳子掉了。下一個瞬間,梳子回到他的手裡。
那人眼睛都沒睜,合著眼,懶懶道:「拿穩了。」
「……」
竟然會出這樣的錯!
枉他自負花叢老手,向來只有他調戲人家,哪裡有過這般……
當真八十老娘倒繃三歲孩兒……遜到家了!
龍鱗比想像中堅硬,足足泡了一個多時辰才變軟……也還不夠軟,是那人見到他要死不活的一下下慢慢搗,等不及一把搶過來,沒用藥杵,直接伸出兩根堅硬尖利的長指甲戳個粉碎。
這種程度的碾碎,他用那根玉藥杵,搗上三天也弄不出來……不過龍爪是用來這樣用的麼?他莫名的有點生氣。
藥膏終於配好,他把棘青從寒玉匣裡托出來,小心的放在乾淨的被褥上。離開了萬年寒玉的冰鎮,原本只有手臂粗細的青蛟迅速長大起來,他施針讓它停止繼續增大的動作,不然,他這張小小的床可盛不下他……多少年了?也接近五百年了吧……從被他撞破是怎樣向病人索要診金,當即憤憤的摔門而去那時……
「我沒有你這樣的兄長!」他是這樣說的吧,不屑的語氣比起最狠的耳光還要更讓他疼痛,他卻只有笑笑,就像面對曾經挨過的無數耳光一樣。
有什麼法子,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不想把寶貴的時間浪費來修煉妖力,他只想急功求成,這輩子,他的心已全放到醫學上面去了,要他同時做好兩種事情,他的心不夠分,力也不足……可被貶成賤民的兩兄弟,又能掙扎到什麼程度?
他是兄長,棘青又是身有殘疾的,他總不能讓人欺負了他去……於是他也只能走走捷徑……他是卑鄙,可他認為自己沒有錯……
後來棘青投奔紫遨去了,他竟投到仇人門下,還口口聲聲說,上一代的恩怨不應該牽涉到下一代,這回換他拂袖而去。誰對誰錯,他也不想深究,只是知道,紫遨待他,當是極好的……那麼,就不該跟他這樣一個污濁不堪的人,扯上任何關係……
只是……五百年未見,再見你時,你卻為何變成這般模樣……我的弟弟?
雪白的龍鱗,和出來的藥膏卻是漆黑如墨,渾濁如同他的人生,他一點點把藥膏塗上弟弟的傷口,忽然升起一種錯覺,像是正在把自己身上的污穢抹到他身上似的,他的手抖了起來。
「我來!」不容置疑的語氣,藥膏被奪走。
那人在床沿坐下,拿白玉一般的手指,沾了藥膏,細細在棘青的傷口上抹,一點點均勻的塗開,手法笨拙但輕柔,漸漸也就熟練流暢起來。
龍鱗入藥,果是奇效。才塗了一半,剛開始時抹的傷口已經癒合,繼而脫疤,衣袖不小心拖過,把藥膏擦去,下面露出的竟是細細的薄薄的淡青色的鱗片,如同花萼下面淡綠色的幼果。
棘青終於長出了鱗片,這害他一生的缺陷,終於得到了補償。
冷楓退在一旁,胸口某處,翻騰得難受。即使他助仇人之後幻出龍身,可是能讓小青長出鱗片……一切都是值得的……他早幾百年就想過,弟弟他若是有鱗,定然是青色的……果然沒錯!
等到藥膏塗滿傷口,玉言又自發的把剩餘的塗抹上沒有傷口之處,一絲一毫也不放過,直到那條小青蛟渾身糊滿了黑色的藥膏……這回可真的像條泥鰍了!
忽然,小青蛟的身子細微的動了動,接著就沒了動靜。就在以為自己看花眼時,青蛟忽然搖身一邊,變成了一個裸身的少年,他渾身沾滿黑色的藥膏,只有一張姣白的臉上沒有,徐徐睜開眼睛,黑漆漆的眸子裡滿是驚訝。
玉言手裡蘸了一大塊藥膏,輕柔的塗上他的臉,不放過任何一處角落,直到他變成一個直愣愣的泥人兒。
她臉上並無悲喜,雙目卻盛滿溫柔,方纔的冷峻威嚴之氣在這一下下的溫柔動作中淡化得成了淡影。看著手裡的藥膏還有剩,又從頭給他塗一遍,就連私處也不放過,仔仔細細毫不含糊的抹了厚厚一層。棘青黑亮的瞳斂了神采,嵌在黑乎乎的臉上,加上濃密的睫毛低垂,蓋得嚴嚴實實,什麼表情也看不出來。
終於把藥膏消耗完,玉言把藥罐放下,瞧了棘青一會兒,突然來了一句:「往後你就叫錦青。」毫無商量餘地的堅決語氣。
「……」
冷楓強忍著眼裡的熱意,默默退了出去,這房裡已不需要他的存在。錦青,錦青,好名字!他家姓棘,聽上去就覺得命途坎坷,終於是被滅了族,就連他自己,也稱自己為冷楓,把祖宗的姓改了。弟弟向來倔強,不肯改……他忽然想起錦颺來……錦……真是個讓人羨慕的好姓……
她是真心的待你好,只要你一個人能得到幸福,也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