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風狂丹楓冷1
第二天來了個人,「奉黃長老之命,送了新的木幾前來。並轉告二殿下,紫殿下已經回來,請二殿下到紫殿遨宮一趟,觀賞一件珍物。」
迎柳聽見,唰的變了臉色。
玉言收起笑容,勾起唇角,冷冷的笑。不是一直當我隱形的嗎?這當下急著要見我,還不是為了那個將軍。哼,是要硬來還是威脅,我都不怕!
揚聲應道:「我這就去,你把東西放下,等我一起走。」
她也不換衣梳洗,只讓迎柳幫她把凌亂的頭髮重新束好,穿著尋常服飾,昂頭出了玉殿的門。這事她佔理兒,且看紫遨耍什麼手段。
來人帶她走到紫遨行宮外頭,宮門外有人候著,見她來到,立刻領她內進。領路的人手提一盞蓮花燈,外面蒙著的是鮫人的尾紗,內裡燈盞上盛著一顆明珠,珠光透出薄如蟬翼的燈罩,淺碧色濛濛的亮。
玉言跟著領路人,一步步踏入她曾在外徘徊多次,卻無緣入內的巨大府邸。
領路人領著玉言穿過磷光片片的植物叢,走盡硨磲雕琢成的卵石徑,拐了兩道彎,面前景色越發幽深起來,怎麼看,都不像是通往正殿的路。玉言心裡暗罵紫遨小氣,連有求於人也不肯降下姿勢,不過可別想就憑這樣就折辱了我。只把頭,又高昂了幾分。
直到了一處陰風陣陣的院落,見著院子裡頭豎著血跡斑斑的木樁時,玉言才發覺不妙。難道竟是用嚴刑威逼的?她下意識想往後退,引路的人已開聲喊道:「二殿下到了!」同時,身後的院門無聲無息的關上了。
引路人喊罷一嗓子,回頭恭恭敬敬的對她說:「二殿下,請進。紫殿下在裡面已等候多時。」
玉言有點頭皮發麻,但到了這裡還怎能示弱,深吸一口氣,沉下了心,昂首踏入。
院落裡有三四間房子,只有中間一間最大的亮著燈火,她直接走進。果然是刑堂!大塊青石砌成的牆壁上,懸掛著各式各樣的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刑具,柱子和屋樑都塗了一種特殊的發光塗料,發出青慘慘的光芒,襯著刑具刑架上沉積的大片污血,好似地獄一般。
一方長石案後,紫遨翹腳坐著,她神態自如,正捧著一個團花小盅喝茶。玉言吸了口氣,緩緩呼出。這個變態!竟然在府裡設了刑室,還在這裡見客……哼,要是把那些無知群眾眼裡仁愛無敵的紫殿的另一番嘴臉透露出去,不知在地上可以撿到多少眼珠!
紫遨好像沒有見到她進來,也不讓坐,好整以暇的自顧品著茶。玉言也不急,反正現在又不是我部下的眼珠瞎了,你都不著急,我做什麼要著急!既然只有一張凳子,明擺著不讓自己坐,她也不願輸了氣勢,自顧背著手去欣賞牆上的刑具。雖然這些東西又髒又恐怖,看著讓人不舒服,但她還是很願意加深瞭解一下,以達到知己知彼的目的。
她瞧罷刑具,又瞧刑架,有些簡陋得很,只兩根木頭搭成個十字,有的下面還豎一根尖尖的木樁子,高度在刑架一半偏上,不知做什麼用的。越往房間角落深處的刑架越是複雜,特別是連通到隔壁小房間前的那台刑架,又是鎖鏈又是倒刺麻繩又是漁網,竟像是從海邊漁家補網處得來的靈感。
玉言發現這些東西很能考驗她的想像力,多了幾分興趣,看罷大房間裡的,又順著往小房間裡走去。小房間裡的還是刑具和刑架,比外頭少得多,但也精巧得多。突然間,她眼裡落入了一件出乎意料的東西,一楞之下,定了定神,多看兩眼,才發現不是幻覺。最最精巧的一具刑架上,吊掛著一個人。
雙腕被束,瘦瘦的身子像條乾癟臘肉一樣懸空吊掛著,只有腳尖一點點碰著地,赤裸的身體血淋淋的,找不到一寸好肉,地下好大一灘凝固成黑色的血跡。
「看來妹妹也是識貨之人。這刑架是我新得的,還沒起名字呢。只要把犯人吊在上面,把這個把手這麼一轉……」紫遨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帶著炫耀的意思,把牆上一個不起眼的把手握住轉了轉。
被吊在刑架上的人的正面緩緩的轉了過來,他的脖頸好像折斷了一般,頭一直耷拉到胸前,烏髮被血和汗粘沾在他臉上胸前,透過頭髮縫隙裡露出的皮膚,是一種異樣的青白。
「……只要這麼一轉,就可以想打哪裡就打哪裡,全身上下,無一遺漏。」紫遨滿意的觀察著玉言慘白的臉色,得意的問:「妹妹,你覺得這個刑架是不是很美妙?」
「……」玉言覺得難以呼吸,眼前的一切都在緩緩旋轉,蓮官身上散發出濃烈的血腥氣沖得她頭暈腦脹,她以為自己幾乎站立不住要暈倒了,可是,如果自己暈倒了,那麼他……
她緊緊握拳,指甲都掐進肉裡去。
昨天中午還見過他的……
雖然瘦了些,雖然憔悴了些,可是明明白白不是這麼遍體鱗傷體無完膚的……
明明白白不是這樣的……
她感覺到嘴裡的血腥味,略略振奮起精神,回頭望著紫遨:「他……犯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紫遨輕佻的說:「我今天心情不好,他自願讓我抽著玩。」
「你怎樣才會心情變好?」玉言豁出去了,要是紫遨說想抽她,她也認了。
「呵呵,你別瞪著我,剛才只是跟你說笑,我不是隨便作踐奴才的,實在是這個賤貨惹到了我。」
紫遨悠悠道:「我的愛將,寒方將軍,早就看上他了,可是礙著我的面子,不好開口討,你看,寒方還是很識禮數的對不?後來她到貴府拜訪,你不在,她就跟你府中洗掃的雜役開個玩笑,那孩子的眼睛長得跟吊著這位還是挺像的,你沒發覺嗎?結果呢,就讓我小氣的妹妹傷了眼睛。我想到寒方可能以後都看不見了,心疼不已,就想把棘青送給她賠罪,不想這賤人抵死不從,我還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跟人私通,把身子許了不知哪裡的野女人……他好歹還是我的小侍,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要是我不教訓教訓他,豈不教人說我府中沒規矩?所以呢,我打算先抽他三千鞭,然後丟到珊瑚島上曬,把他曬成無鱗蛟干算了,教看見的人都心生畏懼,曉得在我紫遨眼皮底下,那些事情是做不得的。」
她指桑罵槐的說玉言是野女人,玉言都忍了,只聽到紫遨即將採取的殘酷手段時變了臉色。抽得體無完膚後再拖去暴曬……蓮官他是妖,不是魚!要是魚,一下子折騰死了倒好,怕就是怕在無盡的痛苦和絕望中被折磨百十日才斷氣。他的皮膚,曾經那麼嫩,掐一下,那烏青半天都不退……她從來捨不得去掐他一下,給他挑衣服都選輕柔的料子,怕磨破了他的皮……現在竟然被弄成這樣……
「我明白了,把他給我。」她想了一會兒,閉了閉眼睛,艱難的說:「我答應你,我會合作,去救治寒方的眼睛。你想我怎麼做,告訴我就行。」刑架上的血人輕輕顫抖了一下,腳尖下面指著的血跡暈開更大一灘。
「呵,他一條賤命可以換回寒方將軍的一雙眼睛,豈不是讓妹妹你吃虧了嗎?」
玉言閉了閉眼,忍耐的說,「你還想怎樣?」
「我是替你不值啊,他的命都不知能否保住,長得又醜,怎麼值得妹妹你作出如此犧牲呢?」
「你不想治寒方的眼睛了?」玉言咬牙,她也是有脾性的。
紫遨收住笑意,認真的打量了她一會兒,眼裡泛起冰涼的神色:「人給你帶回去可以,不過別說我沒有提醒你,他是我養熟的狗,等他好了,只要我一個呼哨,他還是會捨你而去的。」
玉言牙縫裡迸出字來:「真要那樣,我認!」斬釘截鐵,沒有半分猶豫。
「好,好!」紫遨笑開了,眼底卻更是冰涼,「你協助函蒼把寒方的眼睛治好,就可把他帶走。」
「先把他解下來。」既然都暴露弱點了,玉言也不再遮遮掩掩自己對蓮官的關心。
「你可以自便,不過他現在就靠憋著一口氣吊著命,要是你把他鬆開了,說不定馬上就斷氣了。」
「……」玉言快步走到棘青面前,伸臂把他血淋淋的身子抱著,身上的衣服立即就被血弄污了。並指如刀,一下勒著他手腕的繩子割斷了。棘青身子直撲入她懷裡,她摟著他,借勢後退兩步,卸去他下墜的勁頭,身上源源釋放出妖氣。
在吸收迎柳靈力療傷的日子裡,她漸漸領悟了吸取妖氣的法門,後來因為內疚的緣故,藉著一些親近的小動作,悄悄的把一些妖氣渡還給了迎柳,這套把戲她玩得挺熟練,現在正好派上用場。
她緊緊抱著棘青,輸了一陣妖氣,漸漸覺得胸口濕了一大片,她怕他還在出血,靈力輸的更快更急,結果胸口濕的更厲害。她嚇了一跳,停下手來,略略離開一些,去察看他的動靜。自己胸前暈開一片淡紅,雖是血跡,卻又不是純粹的鮮血,再看見棘青雖然雙目緊閉,但合攏的眼縫下不住沁出淚水,她明白了過來。
附耳低聲道:「別怕,我馬上忙完,帶你回家。」想了想,小心翼翼的撩開粘在臉上的頭髮,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渾身上下,他只剩一張臉是好的,沒有被毀掉。
臉上雖有血污,但親上去還是微涼柔軟的,是她回憶中無比思念的熟悉感覺。抱著他的手又緊了緊,才依依不捨的鬆開了手,「你要等我。」
…………
醫官函蒼為了找到寒方眼睛受傷的原因,要拿玉言的血做檢驗。她刺破玉言手指取血的時候,玉言見到她小眼睛瞪得溜圓,流露出很是貪婪的表情,恨不得把舌頭舔上去吸個飽。不過後來的檢驗結果讓她打消了這個念頭。
「二殿下的血不知為何沾染了仙氣,可能是吃了什麼仙家之物,二殿下的龍血被徹底污染了。」函蒼一臉惋惜,「寒方將軍的眼睛就是被血裡的仙氣弄傷的,唉,寒方將軍妖力高深,就是這樣,才跟仙氣水火不容,大意之下,被仙氣傷了眼睛。」
函蒼找到寒方眼睛受傷的原因,開了一張驅散仙氣傷害的方子,愁眉苦臉的說上面的藥料用材隨便一種都是世上奇珍。直到紫遨說讓她隨意進入族裡的藥庫和寶庫尋找合適的東西時,她才放鬆了眉頭。
玉言只被紮了手指頭,一點損傷沒有,抱著救回來的蓮官返回了自己的蜒宮玉殿。在路上她想,什麼時候吃了仙家之物了?難道是地宮裡喝的那碗玉露?幸好發現得早,不然保不準我會覺得自己的龍血大補,弄點給蓮官喝,那不是要毒死他麼!不過呢,既然我身上的血對妖怪有害,大概以後不會有人覬覦我這一身血肉了罷。
迎柳和樓莫言見到她抱著個血淋淋的人回來,都嚇了一跳。幸好兩人一個動手能力高,一個心中有籌劃,兩下一湊,雖然意外,倒也很快就張羅好了要用的東西。
玉言怕床上褥子會粘連蓮官的傷口,又讓換了柔軟吸水的細棉布,才小心翼翼把他放在床上。迎柳捧著溫水盆過來,絞毛巾給他擦傷口。玉言避在門外,見到迎柳換了一盆又一盆血水,心驚肉跳。
樓莫言站在旁邊看著,他今天穿了一件不知什麼質料的衫子,輕薄的質地,在暗處細細的閃光,現在前襟上沾了一團血,算是糟蹋了。
他俊雅的眉目淡淡瞧著玉言,半晌低聲說:「別擔心,我看過了,是皮肉傷。」
玉言心不在焉:「哦。」
「你的頭髮亂了。」
「啊?」
「弄一弄吧,您是殿下,讓人看見您這副樣子,不好。」
「嗯嗯。」玉言拔下頭上搖搖欲墜的簪子,咬在嘴裡,雙手把頭髮胡亂繞了繞,就把簪子往上插。
一隻手伸過來,拈住玉簪一拔,她的頭髮再次瀉下,披了滿身。
「我替你挽髮吧。」樓莫言溫和的說,有溫暖的熱氣噴在她耳朵上,只一陣,她的耳朵燙紅了。
「這……太麻煩……」他可是出身洞庭樓家望族的樓四公子啊,真該死,現在才想起來,連個侍候他的人都沒要一個,卻讓他……
「不麻煩……殿下難道忘了,我是您的夫侍呢。」
樓四握著她的發,輕柔的左一挽右一扭,一會會就盤好了一個髻,再把玉簪小心的插進去固定。
他的手勢輕柔熟練,說話的聲音也真好聽……
「好了。」
玉言轉身,他撤手後退兩步,背靠著門外的欄杆,嘴角噙著微笑,似乎很是欣賞。
「謝謝!」
「殿下客氣了。」
玉言瞧著他,清瘦頎長的身子,出塵的書卷氣,雖然在微笑,可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
「你……在這裡過得快活嗎?」
樓四一愣,微微一笑,什麼也沒有回答。
「要是不快活,當初為什麼要留下來呢?」
樓四的眼神放在遠處,半晌輕輕說:「人生百世,轉瞬成空,只要心裡安適,在哪裡不是一樣呢?」
玉言想問,那你在這裡安適嗎?樓四卻說:「裡面那人,殿下……該是心心唸唸的吧?」
玉言不知怎麼回答,見到他時,覺得他是沒有溫度的包袱甩不得氣不得很是麻煩,但不見他時,卻又每天三兩遍的掛在心。有時恨他算計自己,還對紫遨死心塌地,明珠暗投,有時又想他是身不由己,替他開脫……她也摸不透自己對他的感情。不過,這心心唸唸一句,倒是當得的。
便點了點頭。
樓四笑了起來,晚風之中,他的笑容看去似乎並不那麼寂寞了。
突然迎柳衝出房來:「二殿下,二殿下……那位公子不好了!」
蓮官身上的傷口沒有辦法止血,血不住從他的傷口滲出,雖然不會很急,但是渾身上百處傷口一起沁血也是很恐怖的,身下的薄綿床單已經染透了,那血怎麼都止不住。
樓莫言過來一看,皺起了眉頭:「二殿下,請問這位……是我族人嗎?按說族人身披鱗甲,這等傷口,半會止血,三天自愈……」
玉言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他是鱗族的,可他沒有鱗啊!」這話一出,床上躺著那雙目緊閉的血人兒身體輕輕一顫,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自己吃力的翻了半個身,拿背對著大家。
「……」玉言沒想自己隨口一句,把蓮官給氣到了,恨不得抽自己兩記耳光,只扯著樓莫言的袖子急道:「怎麼辦怎麼辦?怎樣才可以救他?你的辦法多,快告訴我啊。」
樓莫言緊皺著眉頭,猶豫一下道:「我族裡有一位神醫,應該能夠救他……」見到那背對眾人的傷者又抖了抖,他反過來拉拉玉言衣尾:「殿下,外頭說話。」
這神醫,是族內一個非常特異的存在。他醫術通神,只要你還剩一口氣,他就能把你治回生龍活虎。據說他出身很不好,對族內高位者也不甚恭敬,傳說即使是妖神王備選者紫遨殿下邀他出山幫忙,他也不肯。按說這樣一個目無尊長,特立獨行又毫無背景的傢伙,該當會被當異類,就算不處理掉,也沒有什麼好日子過才對。但他的醫術實在太高明了,誰也保不準自己有沒有需要求他的一天,所以,上位者也就睜一眼閉一眼的讓他成為一個依附族類而又游離族外的存在。
玉言聞言,很是興奮,越是有真材實料的人越是脾氣大,這不就是傳說中隱士高人麼!
「蓮官這次有救了,我這就去找他!」
迎柳出來剛好聽見,變了顏色:「殿下難道要去找那神醫冷楓嗎?」
玉言點頭:「是啊,他不是很厲害嗎?死人也能救活,蓮官的傷一定能治好的。」
「可是……可是……」迎柳咬了一會兒嘴皮子,忽然紅著臉跑了。
「……」莫名其妙。
「殿下若打定主意上門求醫,需得作好準備。」樓莫言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這位神醫素有怪癖,他……要跟求醫者看對眼才會答應出手醫治。」
跟求醫者看對眼才會醫,好奇怪哎,有聽說過挑病人的,沒聽說過挑求醫者的說。不過這是說,需得看看能出得起滿意診金才出手的嗎?要真是這樣,可得先作打算。
「樓公子,府裡可以支派的財寶有哪些?你告訴我一下。」
樓莫言一愣,忽然笑了:「殿下要是擔心診金的問題,大可不必……嗯,殿下只要這樣直接上門去就可以了。」
「……」
直接這樣上門去就可以,那還扯著我說個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