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一眼已千年1
玉言像中了定身法,突然間變成了一具雕像。
自己喜歡師傅,這份心意是毋庸置疑的,她也不想他有什麼回應,只要能讓她這樣跟在旁邊,能夠注視到他一舉一動,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偷偷吃些豆腐,她就心滿意足了。她對現狀非常十分之滿意。她當不了人,無所謂,什麼妖神,她也討厭,如果是當神仙,為了能夠留在他身邊長些,她願意試試看。
她能夠為他做任何事,只求能夠留在他身邊,看見他的笑容,聽見他說的話,已經足夠滿足,別的全無所求……可她真的是別無所求嗎?
要真的是別無所求,為什麼現在要讓她拋棄性別,去正式當一個男人,會讓她感覺這般的難過,這般的慌亂?
她臉色煞白,緊緊摀住心臟,看上去隨時要暈倒。
「玉言,你怎麼啦?」莫邪過來扶她,他身上的氣味好像某種毒藥一樣,讓她心如刀絞,渾身打顫。
「別怕,我傳你上乘道法,還會在旁相護,不會出一點差錯的。」莫邪只道她害怕了,款款安慰。
玉言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了,臉色慘白得好像死人。
莫邪見她這個樣子,想了想說:「你要真是害怕,我也可以讓你沉睡過去,以我的能力,替你換個軀殼,也不會太耗神。」
話沒說完,玉言觸電一般,猛的從他懷裡掙起來,離開他足足三丈遠,背緊貼牆,還在面無人色的發抖。
莫邪不解她為何如此害怕,在他看來,這是有百利無一害的好事。也不能說剛一開始就作此打算,但當他收了玉言為徒後,確實就在打這個主意。為青陽真人的爐鼎尋到最適合的人,給自己的得意弟子最好的爐鼎,助他脫胎換骨。他一番籌措,玉言也爭氣,兩人配合默契,終於贏來了爐鼎,可到了萬事俱備的時候,對方竟然退縮了。
一時也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他皺了皺眉頭,輕聲問:「玉言,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這話一問,玉言渾身就是一哆嗦,堆起極其勉強的笑容:「什麼難言之隱,沒有,絕對沒有!徒兒根本沒有什麼隱瞞的,嘿嘿,嘿嘿。」
莫邪的眉頭從輕皺變成了緊皺,這分明是此地無銀。
「你不想要這個爐鼎?」
「嘿嘿……不是,這個東西太好了……徒兒覺得……自己不配,應該留給別人用,嘿嘿,嘿嘿。」
「少廢話!你是我莫小真人的徒弟,你不配用,天下誰配!」莫邪的強霸拽氣瞬間爆發,逼人而來。
玉言嘴角抽搐了一會,「我是覺得,我現在不是已經有肉身了麼,自己的東西自己用著方便……小黑連人身都還沒有呢,不如給它……」
「胡說八道,那只魘獸怎配用我苦心奪來的爐鼎!」莫邪怒了。
玉言雙臂緊抱自己直發抖,心道,師傅終於親口承認爐鼎是他徇私黑來的了,死了,他一定是要發飆了!
莫邪卻在瞬間換成一副平和的樣子,「玉言,你是不是覺得這是為師強加給你的東西,事前沒有徵詢過你的意願,並沒有給予你足夠的尊重,是以你現在心裡有牴觸?」
「……」
「其實大可不必。為師一開始就決定了不會將此事透露於你,一來是為了不能徇私,二來也是因為你性子憨直,怕你露出馬腳……你看,現在事情不是盡在為師掌控之中,進行得很順利的麼?你若是還是為了這事生氣,大可不必,賭氣並不能當飯吃,還是得了眼前的好處才最實際……」
莫邪突然開始款款而談,他的那些鬼心思以這種推心置腹的語氣說出來,當真讓人氣不下,惱不得,只覺得他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為了自己著想,只需聽任他安排便是,再有一絲一毫的埋怨都是不識相忘恩負義。
玉言聽得感動不已,幾乎便想點頭反過來安慰他幾句,師傅,我不是不懂你的心,只是……讓我真的去當一個男人……你是不是應該大發慈悲讓我考慮一下。
莫邪苦口婆心極盡耐性的說了一通,見到玉言緊緊咬著嘴唇,兩眼淚汪汪,可憐巴巴的瞅著他,明明早就繳械投降了,可那小脖頸還是直通通的像根掃帚把兒梗著,別說點了,連歪也不肯歪一下。
他皺了皺眉:「玉言,你還有何難處?不妨明說。」
玉言哪裡能說,咬了半會嘴,結結巴巴的說:「師傅……讓……讓我再考慮下?」
「好吧。」莫邪袍袖一拂,「我先傳你法訣,你慢慢在此考慮,我在外護法,明天再來看你。」
這……哪裡是讓她考慮,分明是逼她今兒晚上完成任務。
玉言心裡比黃連還苦,可她的聰穎不受影響,心情再不好,法訣還是念幾遍就能倒背如流,莫邪滿意的到了外殿護法,剩下她一個留在現場。
玉言等師傅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跟那青陽子的遺蛻面對面。這青陽子長得可真不錯,仙風道骨的,單看模樣就該是修道成仙的。不過雖然自己跟他放一塊,樣子顯得蠢了些,她還是喜歡自己現在這副樣子。
她對著青陽子坐了一會兒,歎了口氣:「青陽真人啊青陽真人,不是我嫌棄你什麼,其實你這副皮囊比我自己的實在好得多了,我如果是男的,一定一頭扎進來,可我不是啊!」
歎了口氣,低聲嘀咕:「金窩銀窩也不如自己的狗窩……就算你長得再好看,我也不該嫌棄父母給的這副皮囊不是?」
兩眼開始發直:「可我明明是什麼都肯為師傅做的,只要讓他高興,我什麼都可以做的,可是這次為什麼我就不肯了呢?」
瞪眼半晌,一拍大腿,「難道我的心意根本就不純潔,根本不是像我自己想的那樣別無所求,而是……」她一把抬起手,左右開弓,一起封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圓,臉露駭人之色,不敢再說下去。
殿內空寂得可怕,她呆了半晌,慢慢把手放下來,開始患得患失的碎碎念:「可這怎麼可能呢……我明明是想修道成仙,對這男女情愛根本就不放上心啊……怎麼可能呢……可見到他笑我心裡就像喝了蜜一樣,沒見到他就心裡空蕩蕩的沒得著落……可我也很怕他啊,他一板臉,我的心臟都要嚇得停跳了,真是是嚇死人哪……發現我是妖精,他也沒嫌棄我,反而收我為徒……我該是感激他吧?……人要講義氣的,欠了人家人情就得還……可我怎麼能變成男人啊……奇怪,明明什麼事情都肯做,為什麼就是不肯做男人?他也明明一直把我當成男的,我變不變對他也沒有分別,何況我是妖怪,偏偏想修道,這輩子的路走得稀奇古怪,做男做女也沒什麼分別……如果我是男的,說不定玉瓊山更能容我呢……可我為什麼就是不願意?」
「因為你對他起了覬覦之心,你想跟他合歡。要是你當了男人,跟他就不能共享魚水之歡了。」一個涼涼的聲音說。
「真,真的嗎?」玉言嚇了一跳,可這話分明說中了她的心坎,一語中的,連她自己歸納都沒這般精確。她想找話來反駁,竟是半句也找不到,原來這就是她叛逆師傅的本意。
「可……這根本不可能啊。」她伸手摀住臉,「就算我修道有成,也沒有辦法改變自己是妖的宿命,他不可能愛上一隻妖怪,更不可能跟我怎麼樣,這會毀了他的道行的呀!」
想起靈卉大師的金身迸裂,修行盡毀,變成一道淡褪的遊魂,她就渾身發顫。師傅永遠是拽拽的,傲視眾生的,她不想看到他變成那樣!
「沒出息,想要什麼就得靠自己雙手去搶,什麼都不幹,想等別人雙你!」
「你懂什麼!」玉言惱羞成怒,放下手來,「你是誰!為什麼偷聽我說話?」
「我?我是來看看咱們的妖神二殿下,是不是真的會捨棄真身,去當一個人而已。」隨著這話,一道淡淡的影子出現在玉言面前,漸漸實化,凝實成一個紫色的人影。
紫遨神君!
她秀目含威,嘴角掛著嘲笑,冷冷端立在她面前。
「你,你怎麼能進來?」玉言憑直覺感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敵意,退了一步,她記得莫邪說過他在外護法,這個紫遨怎麼可以進來了?
「你的師傅在做著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夢呢,一時半會兒不會醒。」紫遨瞇眼笑了笑:「別慌,我不會傷害你。你還不知道吧,你是我妹子,如果我親手傷害了你,妖神血親互侵,會遭天譴的。」
妹子?玉言退後一步,這是哪裡冒出來的骨肉情啊?不過現在她被眼前事情弄得焦頭爛額,一時間對紫遨扔出的這個爆炸性消息沒太大反應。
她的表現看著紫遨眼裡卻是一副了然淡定,果然……她早已心中有數。紫遨幽黑帶紫的眼眸轉了轉:「莫小真人好像教了你什麼,你好像不怕天雷劈。嗯……這裡面有什麼秘密呢?告訴我聽聽?」
玉言不禁又退後一步,被她身上散發的壓力所迫,心裡一句「關你屁事」死活出不了口,氣餒道:「也不是什麼秘密,是一個法訣,讓我鎖住妖身而已。我都不做妖了,天雷自然奈何不了我。」
紫遨愕了愕,笑道:「可那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你身上已有妖力。別說做姐姐的不關照你,下次千萬別逞強了,不然變成一堆灰可不是好玩的。」
「什麼妖力,妹妹,姐姐,亂七八糟!」玉言煩得不行。
「你以為那個靈潭鏡靈是信口胡說的嗎?他都能測出你的妖力了,你自己還一無所感嗎?」
「我從來沒想當妖,哪裡來這麼些亂七八糟的妖力!」玉言想起那鏡靈所說,撇嘴道:「那鏡靈一時說我的妖力有五六十年,一時又說深不可測,我看他是老糊塗了,根本看不準。」
紫遨笑瞇瞇的說:「還有一句你不記得了,他還說你那深不可測是自己的,可那五六十年卻是新得的,難道你半點想法也沒?」
玉言一怔,難道會有個道行高深的妖怪看中了我,像那些武林高人那樣臨死前散功給我,白送我幾十年妖力麼?不過這幾十年妖力對厲害的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自己更連什麼時候跟妖打過交道了也不知道。一時半會想不通,索性閉嘴不說,免得吃虧。
紫遨見她這樣,格格一笑,紫色衣袖揚過,眼前虛空之處突然出現了虛虛實實的影像。上面兩道人影糾纏一塊,模模糊糊,動作卻是纏綿。玉言瞪大眼睛瞧著那好像皮影兒似的兩個人影,覺得是兩隻長尾怪物在玩摔跤,漸漸看出些門道,腦袋轟的一聲,有瞬間空白。
這……這不就是她昨天晚上做的怪夢麼!
只見自己拖著根長尾巴,跟另外一根長尾巴交結纏綿,她臉上火一般燒,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但紫遨在側,滿懷敵意,特地弄這樣一出便是為了羞辱她,她怎能示弱。咬緊牙關,臉上再燒,心跳再急,也大睜著眼睛死死瞪著看。慢慢地,看出自己並無動作,只是那在上面的少年獨自與她行那房事,她越看越奇,心道這夢要是真的,怎地自己毫無感覺。到了一場情事完結,那與她纏綿的少年鬆開尾巴,從石上滾落,仰面朝天時,她清清楚楚看到他漆黑眼中的迷茫和決絕,幾乎失聲叫出他的名字——蓮官!
竟是上山後就失蹤的人。她現在想起已有兩日一宿沒見到他了,難道他竟是與自己……忽然心裡一股酸痛,好像針刺一般,從心尖尖一縷直直往四肢發散,渾身都沒了力氣,呆了半晌,緩緩轉目盯著紫遨。
紫遨見她神色,臉上的笑容不減,眼神卻變得鋒利無比,變成了千千根針,萬萬根刺,每一根,都直往她心裡戳。
「青兒是我的侍童,跟著我快有五百年了,我讓他來照顧好妹妹,他侍候到床上去了。你新得的那五十年妖力就是他獻給你,不知這樣的侍奉還中你的意麼?」
玉言除了對著莫邪那前世的冤家時,她腦筋會自動變成一團漿糊,對著別人時,她不是這般迷糊。此刻見到紫遨變出的影像,再聯繫蓮官出現前後的表現,便猜到他是紫遨派出來的人,一種被背叛的感覺令她難受不已。但現在聽紫遨不鹹不淡的這麼一說,突然想起,這個「姐姐」對自己滿懷敵意,但蓮官可始終沒有下手暗算自己,反而還送了自己妖力,雖然這是自己不想要的,但在他而言,卻是明明白白把寶貴的東西給了她……驀然之間,模模糊糊感覺到那沉默少年隱藏的心事。
「原來是這樣。」她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原來是你支使他壞我好事的!要不是他趁我睡著了,強了我,硬要把妖力塞我,今天我也不會進退兩難的對著這該死的爐鼎!」
「這不是你夢寐以求的東西麼!去修道啊,成仙啊!這可是你脫離妖身變成人的好時機嘛。」紫遨瞇眼一笑,「你怎能怪我的青兒呢,要不是他助你一臂之力,這好寶貝怎能輪到你。」
「你覺得我應該高興麼!」玉言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我想當神仙就是要跟師傅在一起,要是我變成男人,光看吃不到,當神仙?當個屁啊!」
紫遨被她說得哈哈大笑起來,伸手揩了揩眼角,忽然說:「可我還是覺得你很想當神仙的,別說廢話了,想要就拿去,我不會笑你,也不會把你給怎麼樣!」
玉言搖頭似潑浪鼓,「不要,不要……」要說剛才還有所猶豫,現在跟紫遨一番對答,已讓她堅定了不要爐鼎的決心。只有裝得對爐鼎越是深惡痛絕,裝得越是生氣,紫遨才會快意,才會放過違拗她的蓮官。
「我叫棘青……」他那淒然的語氣還縈繞在耳,此刻想起,字字都是辛酸。他分明在跟她訣別……這死傢伙,虧她把他養得好好的,怎麼就這麼傻呢!
紫遨瞇眼一笑,身體無聲無息的後退,也不知動了手腳,青陽子的肉身突然平平往玉言飛來。玉言正想著棘青,突然見到青陽子的身體迎面撲來,她一時間忘了莫邪說過的法訣種種,只恐紫遨動了什麼手腳,這麼一撲過來,她就上了他身。大駭之下,趕忙用力一推,要把那肉身推開。
「噗」一聲悶響,好像壓爛了一筐熟柿子,青陽子的肉身被她推得胸膛整個凹陷,「噗嗤」再一聲,無數粘稠的液體從後背噴出來,濺得白石台階紅了一灘。
青陽子心胸出現一個盤子大小的透空大洞,蒼白的唇角緩緩淌出一條詭異的血線,低垂的雙目竟然好像很不甘心的樣子,抬了抬,接著就在玉言心驚肉跳的注視之下,胸懷大洞,緩緩緩緩的仰面倒下。
無人大殿之上,摔下死魚一般的「啪」一聲,回音久久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