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一眼已千年2
莫邪在外為愛徒玉言護法。他盤著蓮花座,坐在外殿冰涼的石板地上,心裡想起初見玉言時,他賊眼溜溜,明明把那魘獸藏了起來卻騙他去找山溝。他裝著離開,才轉回來,便見他跟魘獸說話,絮絮叨叨像個老頭子。說來奇怪,他身上沒有半分妖氣,連那魘獸被他貼身藏了,自身氣息也消失了。
他心中生疑,趁他不備,用霹靂雷火劈他一回。這雷火劈下,要是妖怪定然會經受不住,輕則皮開肉綻,重則現出原形,於人倒是無礙。誰知此人當即一頭栽倒撅了過去,身上卻好端端的沒半點損傷。隔了半晌醒來,絲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無辜的眼神難得的讓他起了一絲歉疚。
當那小子知道真相,當即大怒,要跟他索賠,他心裡又好氣又好笑,施了個障眼法,把亂葬崗變作十里湖面,以御劍帶他離開代替賠償金。別人頭一次御劍飛行,要不就是驚嚇得要暈迷,要不就是對御劍者崇拜得五體投地,他兩樣都沒有。滿臉都是興奮之色,雙目熠熠有光,恨不得在空中跳起來大叫三聲他很興奮,整個土包子進了城一般。
那個時候,誰也沒想到竟會收他為徒。那麼個迷糊又天真,有副難得的熱腸,卻身世坎坷為世所棄的人……雖然自己向來獨行獨斷,行事隨心所欲,但這般為了一人偏私卻是從未有過,不知不覺中這個徒兒在心裡的份量竟是這般的重,重到就算他不欲繼承青陽子那天下少有的好爐鼎,自己竟也不願逼他……不成不成,這可是道家修行大事,怎能隨他任性。雖然他身上有人類血統,生出便具人形,比其餘妖怪強勝,但這副肉身怎能跟青陽子那副相比,自己要他換了爐鼎,也是讓他打下好基礎,將來修煉事半功倍,這事情可不能任由他任性下去。
莫邪雖是下定決心,卻也不想過於逼迫,他既說過給時間考慮,也不入內催逼,只靜靜留在外殿守候。這地宮只有唯一的入口,被洗心煙霞封住,無人能進入而對煙霞無動於衷。他坐了一會兒,殿內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音。他便眼觀鼻,鼻觀心,打坐修煉起來。
在他雙目如開似闔,漸漸入定之時,身外萬物都不能再滋擾他絲毫。然而,進入時曾攔阻兩人的洗心煙霞這時竟悄悄的湧入地宮,在外殿慢慢瀰漫開來。
莫邪的呼吸很是悠長,那些煙霞漸漸散佈在他身周,在他又一次呼吸時,分出絲絲縷縷鑽入他鼻孔之中。每次只是很小心的一點點,莫邪並無察覺。在神遊太虛之時,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元神到了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所在。
清澈見底的湖水,湖底是落落的白石,湖畔盛開著大叢的紫色花朵,無風自落,每一片都足有半個巴掌大小的花瓣在空中紛紛揚揚,飄飄卷卷,最後才翩然落在湖面上,如同小船一般,浮起不落,半個湖面儘是**漣漪。
湖面漾漾的現出一雙人影,一個穿紫,一個穿白,兩人面對面站在湖畔的畫亭裡。紫色碩大的花朵盛開在柔弱的綠籐上,蜿蜒著爬在亭子周圍,遠牽近縈,密似簾幕,疏似紗帶,漫了一天一地。
這種情景,他從未遇見過,這個地方,他也從未來過,但卻讓他感到無比熟悉。似乎早就塵封在心底某個角落的東西,他全然忘了,到了某天突然翻出,才發現自己曾是擁有過這樣東西。那種淡褪的留存記憶,竟是早就銘刻在心底,未曾思量,已是難忘。
這兩個人是誰呢?他滿心疑惑,難道是自己以前的朋友?或者,這些是他前世的記憶,這兩人是他前世的知交好友。
這個地方綺麗曼妙,勝過他此生在人間所見任何一處,仙氣飄渺,難道竟是仙家之地?
他想抬步往畫亭而去,竟不能舉步,喉嚨也不能發聲,他注定只能留在原地作一個偷窺者,局外人。
亭中兩人似乎很是親密,靠得很近,言笑晏晏。忽然那穿白衣的人捧出具琴,拂衣坐下,將一腳平架另一膝上,把琴放在腿上,抬手就彈。這人指法不見得佳,技巧一般,倒是有幾分真性情,一曲高山流水般的曲子讓他彈得熱情洋溢,宛如海潮洶湧,驚濤拍岸。
穿紫衣者聽他彈至中場,自從袖中取出一支綠笛,湊唇便吹。這笛曲一出,莫邪便渾身一震,這曲子他是第一次聽,卻在在覺得無比熟悉,每一音符,每處轉接他都瞭然於胸,竟像吹笛的人就是他自己一般。至於這笛曲吹得是好是壞,他自己倒是分辨不出來。
一曲告終,白衣人十指按弦,紫衣人綠笛離唇,兩人四目相對,便是一笑。這時莫邪的角度正對著白衣人,見他微仰了頭,一張標準的鵝蛋臉,笑得彎彎的一雙桃花眼,瑤鼻朱唇,竟與自己那徒弟玉言有七分相像。只是此人神態之中多了幾分俾睨天下的風采,她是個女子。
一股異樣的感覺從莫邪心底升起,他忽然迫不及待的想看看紫衣人的容貌。清風似知道他的心意,忽然吹起一串花籐,揚起紫色花瓣往紫衣人臉上撲去。那人略略側身,臉面正要轉過來,莫邪心跳加速,卻在將見未見之時,面前旖旎景象全部消失,週身陰風慘慘,竟已身處一座高聳石台。
腳下青石地板上紅紋糾葛,那是犯錯之人流下的鮮血所染,石台四周青銅鎖鏈瘢痕處處,那是不甘之人掙扎時留下的最後痕跡。此處他從未來過,卻清清楚楚知道此間名字——銷仙台。
石台中央高聳不見頂端的粗大石柱,是令被捆綁其上的仙人失去神力的煉神柱,然而此刻被緊緊縛於其上,猶如螻蟻般嬴弱的人,竟是他。
原來前世他曾被捆於銷仙台煉神柱上,散去一身神力,方入輪迴。
週遭有無數仙者圍觀,有面無表情,有一臉惋惜,也有幸災樂禍……原來神仙中人,跟塵世俗人也沒什麼不同。他們同樣流露出喜怒哀樂,凡人有的感情,他們一樣不少,只是平常隱藏得深些罷了。
有一仙官踏雲而來,口宣天旨,他聽不清,但見煉神柱上緊縛的自己臉上怒容一閃而過,隨即便是狂傲的仰天長嘯。
長嘯聲中,一尾龐然大物挾雲電而來,駝頭鹿角,牛耳蝦須,雙目雪亮如電,巨口張開一聲大吼,天搖地動。雪白鱗片覆滿全身,一顆大頭正在銷仙台正上方,但火焰般的尾部遠在極目之際翻捲,其長難以目測。
這巨大玉龍自雲端撲下,雙爪齊下,一把抓住捆在煉神柱上的鐵鏈便扯,那深海寒英所鑄的鎖神鏈在它神力之下,竟被扯得變了型。眾仙大驚,圍攏上來驅逐那龍。玉龍一聲怒吼,巨口大張,口內利齒森然生光,眾仙被它所攝,不敢近前。
轉眼那鐵鏈被它連抓帶扯,弄開了大半,這時天兵天將已至,將它圍得嚴實,領頭正是四大天王,見玉龍凶悍,廣國天王魔禮紅手中碧玉琵琶倒轉一撥,混世之音洶湧而來,多聞天王魔禮海掌中混元米傘一面,往空中一擲,瞬間擴到天邊,超出玉龍身長,飛旋罩下。
玉龍被琵琶混世神音刺激,一聲怒吼,騰空而起,雷電繞身而至,迅捷無倫在天兵天將中穿插而過,尾掃角掀爪抓齒噬,它渾身玉甲宛如鏡子般明亮耀目,捕捉了任何一人臉上的表情,因為動作比風更快,眾人的表情動作全都化作它玉鱗上面一抹虹彩。玉龍火力全開的戰鬥,所有的炫目光彩都被它一身玉鱗攝去,天地間再無半點顏色。
它是誰,為什麼會為了前世的他拚命戰鬥?在看到玉龍被越來越多的天將圍住,被雷公電母的雷電所傷,負痛長嘶時,他為何會覺得這般難受?他想走近看個清楚,卻步不能移,他想發問,口不能啟,他只能死死瞪大眼睛注視著一切,直到陣陣刺痛襲來。
「嘶……」玉龍又被一道霹靂劈中,血流披面,巨大的身軀失衡的晃動了幾下,幾乎從雲端摔下,兀自掙扎著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形。困獸之鬥,困獸之鬥!它卻忽然轉頭,瞧了煉神柱上的「他」一眼,沒有人能形容它的眼神。
窺視在旁的莫邪只覺一雙血淋淋的手一下子掐住了他的喉嚨,吸不進氣,它是誰它是誰它究竟是誰?
他惶然抬手,指尖顫抖不已,像是想觸摸又似想挽留,手指往那虛空處的血汗交織生死糾纏拖過,可觸不到,摸不著,所有的影像突然全都消失了。
他找不到它。
找不到它。
他把它丟掉了。
一千年了。
「啪」一聲巨響從遠處傳來,恰恰傳入他耳中,他渾身如遭電擊,猛然一震,醒了過來。從來寒暑不侵的這副軀體,此際額上竟密密鋪了一層細汗。
「玉言,你怎麼了!」他長身而起,身形一晃,掠入內殿。
殿內白石地面上血跡一灘,青陽子的肉身整個胸部凹陷下去,已成廢物,身材瘦弱的徒兒正垂頭瞧著血泊中的屍體,聽到他的呼喚,瑟縮一下,緩緩回過頭來。他的臉上,手上俱濺滿了斑斑點點的鮮血,明明驚惶不已,卻強裝出鎮定笑容:「師,師傅……我,我失手了……」
回望的表情,竟跟他方才夢境所見那玉龍臉上的一模一樣!
玉言在青陽子身體在自己手下損壞摔下時已被嚇傻了,她竟然把這麼個寶貝,這麼個師傅處心積慮送她的東西給……不,不,一定不是她,她怎會有此能耐!
「紫遨!!」她怒喝,很是痛心疾首,「你不想我用這個爐鼎就直說啊,為什麼要弄壞它,它……好浪費啊,你知道不知道!」
紫遨盈盈一笑,眉目無比生動,顯得她過去那些笑全都不是笑,現在這才是真心真意的笑,她舒心快意,「它明明是壞在你手裡的,不是你又是誰!」
「你……你……」
玉言還沒有說完,紫遨的身影忽然模糊起來,好像被噴了水的墨畫,一下子化成一團,變作一縷輕煙消逝了。剛才存在的她,並不是一具實體,僅僅只是一個虛像而已。
「闖了禍就跑,我真是瞎了眼才跟你說話的!」玉言不肯承認寶貝是自己毀壞的,但也隱隱覺得要不是自己真的打心底裡厭惡這副爐鼎,它也不會損壞的。她垂頭瞧著血泊中的青陽子,心裡又慌亂又內疚,正想找辦法補救,忽然聽到師傅喊自己的名字,近在咫尺……
她渾身的血都凝固了,四肢僵硬,過了不知多久,才勉強控制脖頸,緩緩回頭,擠出一個笑容,再從不知那個旮旯找出自己的聲音,「師,師傅……我,我失手了……」
她把頭埋到胸口,眼睛垂下盯著自己腳尖,她沒有勇氣去對視莫邪的眼神。他一心一意為她好,他只對她盡心竭力,結果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師傅他那麼尊重前輩,那麼重視這副爐鼎,她卻害得他……要受天下人指責了……
突然間身體被一股大力一扯,接著整個人撲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鼻子磕在對方胸膛的地方,呃……疼……可是,可是這股熟悉的氣息,不是師傅的嗎?
「玉言!」
是師傅,確定是師傅無疑,可他的聲音怎麼這麼惶急,這麼害怕,他見鬼了嗎?
「嗯……」她應了他,可他好像根本沒聽見。
「玉言!玉言!」
「嗯,嗯!」我在這,我在這,我在……你懷裡……快要被你勒死了……
認清楚了這個事實,玉言渾身發起燙來,暈乎乎的,好像在雲端拋來拋去,著不了地。假如就能這樣在你懷裡過一輩子……好吧,勒死我也認了。
「玉言!玉言!你沒事吧?」莫邪狂叫,聽不到一絲回應,驀地伸出手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把她的頭扯起來。
「師傅,你做什麼?疼,疼死了!」再多的濃情蜜意也抵不過這突發的疼痛,玉言兩眼汪汪的瞪著他,一半是因為疼的,一半是怨恨他破壞了氣氛。
「你……」莫邪驚恐的眼神在她臉上梭巡兩遍,確定面前這張紅撲撲的桃花臉不會像夢裡那個龍頭一樣,天靈蓋突然變得血肉模糊,紅的白的熱燙的東西突然井噴出來,濺了他一身一臉……他的眼神,終於漸漸恢復了冷靜。
「喊你這麼久,為什麼不答應一聲?」手是鬆開了,可那語氣……凶巴巴的沒有半點溫柔,好像在掩飾些什麼,總之是強詞奪理。
「我……」我明明應了的,可你鬼迷心竅,應多少聲都沒聽見。見到他難得一現的窘迫表情,玉言閉了嘴,只在心裡反駁。
莫邪忽然垂頭瞧了她一眼,好像才發現她在他懷裡,臉上的表情就像見了鬼,猛的一推,玉言驚呼都還沒來得及,就像一垛稻草一樣給他平平推飛了。她也是反應不過來,竟也絲毫不懂掙扎,眼看就要一頭撞在柱子上弄個頭破血流,紫影一閃,莫邪身形如電,突然又一步追上,把她後領一把揪住。恰恰止住她撞柱之勢,卻又像她領子上有刺,猛的甩開。
被他這般折騰,別說是意亂情迷早就暈陶陶的玉言,便是陌生人一個,也會被他弄得暈頭轉向。當下玉言一陣天旋地轉,腿腳不是腿腳,地板不是地板,晃了兩晃,傾玉山倒玉柱一般的歪地上了。
莫邪身形微微一晃,似乎想上來扶,終於是沒有,輕輕跺了跺腳,背手去面壁了。
玉言軟趴趴的地上伏著,半晌抬頭苦笑道:「師傅,我弄壞了青陽子真人的爐鼎,確實該罰……」可你打罵隨意,不要這麼喜怒無常好不。弄得我忽上忽下,不知笑好哭好,一口氣卡在嗓子眼上不來……這樣很容易折壽的。
莫邪專心欣賞牆上壁畫,淡定的「嗯」了一聲。
玉言瞧著他微微顫抖的紫袍下擺,師傅大概是在很生氣很生氣罷,他剛才差點把自己勒死,還差點把自己摔死……
「其實徒兒也是有苦衷的,徒兒不是不想要這個肉身,實在是……」玉言話到嘴邊,噎了一下,可隨即想到師傅氣成這樣,大失常態,要是把他給氣瘋了可不大妙,倒不如坦白從寬……
「實在是因為徒兒是……是……女兒身,不想變性……」鼓起平生最大勇氣坦白交代,心都要不跳了。不想莫邪竟是毫無反應。姿勢沒變,無聲無息,垂眼瞧瞧……那袍子下擺,還在繼續抖……
她硬著頭皮道:「徒兒也知道隱瞞師傅是犯了大錯,可我只是想跟在師傅身邊斬妖除魔,拯救眾生,實在是害怕師傅知道了真相,就不會容我跟著你了……」她小心翼翼的抬眼看了看他背影,還是剛才的姿勢。
「其實師傅宅心仁厚,處事公正,怎會因為世人目光而退縮不前呢。何況,我一向也還能幫上一些忙的對不?儘管這次……我失手弄壞了爐鼎,可我以後,以後……」
瞧著莫邪忽然慢悠悠的轉過身來,她心跳加速,呼吸不暢,結巴道:「以後一定,一定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什麼粉身碎骨,在所不辭,你說的是什麼鬼話!」莫邪皺眉,走過來抬起衣袖就往她臉上擦:「你弄得這麼髒做什麼!」
那粘稠的紅色,還有腥味,你想嚇死我……
「呃……我……」玉言舌頭打結,半個字也說不全。
莫邪擦了一會兒,確定這些血跡下面不是恐怖的傷口,鬆了口氣,見到她瞠目結舌的傻樣,一抽袖子:「你自己擦,傻乎乎的,怎麼弄上去也不知道?」
玉言汗,明明自己懷裡有手帕,怕他多話,也不敢拿出,只學他那樣,張開自己袖子胡亂狠擦。怎麼弄上去的我自己不知道?這明明是青陽子的血啊!剛才說那麼多感情你一句沒聽見?……這青陽子也是個怪人,明明死了那麼久,血還這麼足,噴得我一身都是。
「等此間事了,你就隨我上玉瓊山吧。人間險惡,還是山上自在安全。」想起剛才夢中那幕,莫邪還是心有餘悸。
「是……是……」玉言不想他對自己的「大秘密」竟然毫無反應,連帶對青陽子此事也毫不責怪,不禁大是驚喜,點頭應承如雞啄米。
莫邪鼻端嗅到陣陣血腥氣,只覺從未有過的心煩意亂,他踱了兩步,皺眉道:「好了沒有?我們快離開這裡吧。」說著便領頭抬步走,走了兩步,腳下踹到個軟綿綿的東西,他低頭一看,凝固。
玉言跟上,「師傅,怎麼不走啦?」
莫邪緩緩緩緩抬頭,兩道想殺人的眼神。
玉言渾身一抖,條件反射,人已閃到巨鼎後面,只露出半隻眼睛。
莫邪渾身打顫,一聲怒吼:「玉言,你怎麼敢把青陽子前輩的爐鼎這般糟蹋,你活得不耐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