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
春雨曚曨,珺婉在床上聽著雨聲連帶著王玉容的哭聲。
她抱著子煊冒雨進宮覲見朱勝文,低低的啜泣聲夾著哀求聲:「求皇上看在洗選年紀尚小的份上,不要讓王爺出家吧。」
朱勝文為難道:「勝叡執意出家,絕非朕的意思。更何況他做了這麼一個決定,也不是旁人能夠勸得了的。」
「可您是皇上,」王玉容心裡說不出的委屈,自從子煊出生後,勝叡幾乎沒對她們母子倆上心過,無不是想著謀朝篡位以及和珺婉相處。
倒像是她們名不正言不順似的。
「朕是皇上不錯。」朱勝文歎了歎息,「可誰讓勝叡之前做了那麼多無法挽回的錯事呢?縱然朕看在兄弟情分上免他一死,但按照朝綱來說,卻是罪不容赦的。或許出家對他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王玉容的心底一片失望,荒涼,絕望。
她還這麼年輕,卻在這兩年經受了那麼多的苦難似的。
從原本一個嬌氣的千金大小姐變成一個滄桑的女人。
期間嘗受的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朱勝文看了看子煊,不由想到珺婉肚子裡夭折的那個孩子,心中一陣疼惜:「你還是叡王妃,日常應用及花銷朕定會做好安排的。」
王玉容噙著眼淚,點了點頭,又抬頭對朱勝文說:「臣婦想見一見王爺,求皇上應允。就當是讓子煊最後看看他的父親。」
朱勝文應允道:「朕答應你們便是。」
王玉容這才帶著子煊離開乾寧宮。
僕人撐著油紙傘,她親自抱著子煊。
雨水沾濕了她的衣服,卻不捨得讓懷裡的子煊經受一點兒的雨水。
朱勝文看著她漸漸消失在雨幕裡,這才轉身走進內殿。
見珺婉睜著眼睛看著外面,他走過去:「勝叡的事,想必你也該知道了吧?」
「嗯。」珺婉應得很輕,「他出家了。」
心底深深地感到悵然。
朱勝文問:「如果你要去見他,朕可以讓你去。」
珺婉搖了搖頭:「過段時間再說吧。現在見了,只會徒增傷感罷了。」
「你說怎麼就怎樣吧。」朱勝文順著她的意思,「他出家了,就是委屈了王玉容和子煊。」
「誰說不是呢?」
外面依舊飄著細雨,朱勝文和珺婉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
那王玉容抱著子煊直接去了大佛寺。
大佛寺位於京城的北山上,乃皇家寺院,此時在雨霧的籠罩下顯得更加莊重肅穆。
被帶到勝叡打坐的禪房外,自有小沙彌道:「無心,有位女施主要見你。」
王玉容這才知道原來勝叡已經改名為無心了。
勝叡雙手合十,正默誦經文,聞言依舊閉目,只是輕輕說了句:「不見。」
小沙彌看了看王玉容,有些為難道:「無心說不見。」
王玉容欲走進去:「王爺,你就見一見子煊吧,他還那麼小,需要父親。」
勝叡不為所動:「我已拋卻塵世間的一切,你們不要再來打擾我。」
王玉容再也忍不住了,「噗通」一聲跪下來:「王爺,你拋卻了一切,那我和子煊怎麼辦?他還那麼小,不能沒有父親啊。」
勝叡依舊閉目,他的聲音湊屋內傳出來,顯得尤為蒼老:「想來皇上不會太過為難你們的。我心已決,絕不會改變的。」
「王爺,求你了,跟我回去吧。」王玉容一手抱著子煊一手敲門,「我們回到邊關去,重新過那相濡以沫的日子,好嗎?」
良久,勝叡才說:「都是假的。我心裡,這輩子,只住過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舒珺婉。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惦記著那個女人,只能告訴自己,忘了她。
永遠忘了她。
只是忘記,是那麼地痛苦。
一個人從小住在心裡,慢慢地生根,發芽,開花,凋謝,第二年又再次生長……一年一年,過了那麼多年,勝叡不知道珺婉已經在他心裡長了多久了。
他只知道,就算他告訴自己要忘記,甚至出家,誦經到夜裡,仍能清晰地想起她平靜的容顏,和那一顰一笑。
很多東西,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反而你想忘記,就越記得清楚。
勝叡的一席話令王玉容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中。
她知道,自己這輩子是再也勸不回勝叡了。
最終只能失望而歸。
勝叡堅持不見王玉容和子煊的事在宮裡掀起了一陣討論。
尤其是淑貴妃更是大膽言語:「如果昨天去見二王爺的是另一個人,沒準就見著人了呢。」
方昭儀和孫淑容是陪著太安一起過來萬華宮的。
剛坐下就聽見淑貴妃這句話,紛紛皺眉,暗自不快。
但淑貴妃這樣的人就是語氣好,雖然言談舉止都是針對別人的,甚至所有人都知道她的不安好心,但她就是能逃脫過追究。
根其原因,或許是她迄今為止沒做到十惡不赦的事吧。
淑貴妃見方昭儀和孫淑容都沒有說話,不禁問:「孫淑容,你覺得呢?」
孫淑容促狹一笑:「我對二王爺著實不瞭解,只是知道我們幾個上一次險些命喪他手。如果不是皇上一早做了安排,這會子我們正等著腐爛呢。」
淑貴妃覺得有點噁心,忙用手絹捂著嘴巴:「你平白無故地提這些做什麼?真煞風景。」
孫淑容見她這般,心裡一笑,表面溫溫而言:「先不說二王爺的事了,我倒是聽說這幾日大臣們都在進言說要皇上重新立後,以及立太子呢。」
其實她不說,其他人也都知道。
但是淑貴妃就當做渾然不知:「哦?有這事?」
孫淑容自然也繼續打著馬虎眼:「嗯,是啊,正等著皇上拿主意呢。」
淑貴妃睨了方昭儀一眼:「倒是不知道皇上是重新選一個皇后,還是……在宮裡的現有妃子中選一個呢?」
方昭儀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孫淑容輕輕一笑:「如果是從宮裡選一個冊立為後,也是淑貴妃最有可能啊。」
「哪有,」淑貴妃忙道,「你們別看我身居貴妃,不過是個虛名罷了。當初也是太后施計害我小產,皇上心中有愧才封了貴妃。這宮裡,真正受皇上喜愛的,誰都知道是文妃。自從文妃受了傷,一直住在乾寧宮,皇上甚至把龍床騰出來給她睡,自己睡別處。這麼個寵法,我可從未受到過這樣的寵愛。」
「寵和冊立為後嘛……畢竟是兩回事。」孫淑容把話說了一半,又挑起了淑貴妃的興趣,「更何況,淑貴妃除了分位比文妃高,還剩下了皇子,而文妃所出是個公主。」
淑貴妃瞇起眼睛看著孫淑容,她說得話倒是中聽。
說句實話,後位是每個女人都夢寐以求的。
如果自己能夠當皇后,不止她自己好,就連太德,今後當太子的希望也如囊中取物必然之。
經孫淑容這麼一說,她的確開始盤算著。
究竟怎樣能夠當上皇后。
方昭儀見淑貴妃顯然另起心思,不願再聽下去,不禁站起來推脫有事帶著太安先行離去。
孫淑容見她走了,也道:「方昭儀走了,我也該告辭了。」
淑貴妃留住她:「妹妹好不容易來一趟,也著急著要走嗎?」
「方昭儀不在了,我怕我一個人悶著姐姐啊。」
淑貴妃示意她重新坐下來:「方昭儀那人,話不投機半句多。我覺得還是妹妹比較說的上話。」
孫淑容低了低頭:「姐姐謬讚了。」
「我只誇自己喜歡的人,」淑貴妃殷殷地看著孫淑容,「不值得誇的,又何必花心思呢?」
孫淑容又是一陣淺笑:「不知道姐姐特地留下我,所為何事?」
淑貴妃撥弄著手上的玉鐲:「我是想問問妹妹,你覺得這宮裡,誰當皇后的可能最大。」
「毫無疑問是姐姐。」
淑貴妃挑眉:「難道你不覺得是文妃嗎?她雖然出身不好,生的又是女兒,可畢竟是她和皇上一路並肩作戰掃除了太后,皇后,德妃等人。而且皇上對她的情分的確是夠深的,想來,應該是她錯不了。」
「姐姐錯了。」孫淑容收斂笑意,一本正經地看著淑貴妃,「這些誰都知道,可是姐姐難道忘了嗎?文妃和二王爺的那些是是非非,在外人看來,她還算是清白的一個妃子嗎?」
「你……」淑貴妃的臉色頓時起了變化,「你的意思是……那些大臣不會同意?」
孫淑容點了點頭:「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皇上想立,那些人會同意嗎?」
她所說的倒是淑貴妃一直所疏忽的,舒珺婉得寵的確不假,可是她和二王爺的事,誰人不知?
試問別人會讓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當皇后?
「妹妹有所不知,咱們的皇上素來是個強勢的人,他想做的人,不可能不做到的。」
「可這一次不同,皇上再強勢,也不能跟所有的大臣抗衡。」孫淑容勾起一抹笑意,「正因為皇上不可能和所有去抗衡,所以才會保全後宮。」
她這話當真犀利,直指朱勝文用意。
其實他只要文妃一人就夠了,但是為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只能護著後宮。
「如果文妃不能當皇后,那就好了呢。」淑貴妃唉聲歎息了一句,「只怕不能夠。」
孫淑容微笑:「我想,應該是姐姐錯不了。」
為了能讓太安當上太子,以備將來對付文妃,孫淑容想到的權宜之計是:讓淑貴妃當皇后,讓她力保太安當太子。
這不失為一個較為周全的計策。
就怕淑貴妃到時候獅子大開口,不肯這麼做。
當然,孫淑容也已經想好了辦法,她不願意成交,自己也不會讓淑貴妃遂願的。
兩人並不急著把話說破。
在宮裡呆了這麼久,都已經知道若想要合作,只有慢慢地相處,摸清了對方的底細才能更好的商榷後事。
更何況他們都先得關注朱勝文的動靜,看看他究竟是怎麼做安排的。
他這幾天的確有點頭疼腦熱,大臣們以後後宮不寧,紊亂次序為由,諫言讓她重新立後。
立後的人選讓他很是為難。
說實話,他心裡是多麼地希望舒珺婉當他的皇后,可是他又知道,以珺婉的身世,以及一些令外人嚼舌根的言語,要她當皇后,談何容易。
珺婉在乾寧宮足不出戶,不知道外面的事,而朱勝文也沒有跟她說。
因而她並不知道,關於立後的事以及一些傳言。
但是從宮人一些隱隱約約的神態中,她覺察到了什麼,也不便問什麼,只是派人去喚方昭儀前來。
方昭儀一聽珺婉的問宮裡最近發生了什麼事,神色先是一覷,有點支吾:「這宮裡能有什麼事?」
「我倒是覺得宮裡也該太平一段時間了,」珺婉的底氣依然有些虛弱,「但是那些隱晦的神色,我總覺得出了什麼事,你若是知道,也好告訴我。」
方昭儀看她這麼問,也就不再隱瞞,如實道:「這幾天怕是為了立新後的事吧。」
「立新後?」珺婉心下一陣狐疑,「怎麼突然說到立新後了?」
「皇上……沒跟你提起過嗎?」
珺婉搖了搖頭:「他什麼都沒說。」
又想,恐怕也是他吩咐下面的人當著她的面不要說的吧。
方昭儀輕聲道:「廢了竇梓衾後,後宮斷斷續續一直沒安穩過,何況前段時間又出了二王爺的事。朝中一些大臣紛紛諫言說要皇上及早立新後,以正後宮。」
珺婉聞言,沉默了好一會兒。
她不知道朱勝文為什麼對她絕口不提這件事,是為了安撫她的情緒,還是為了什麼別的?
方昭儀又道:「依我說,皇上對你自然是有那份心思的,只是很多事也感到為難,所以不知道怎麼跟你開口吧。」
「我出身不好,之前又做了那麼多令人齟齬的事,也沒生下皇子,當皇后自是沒那份希望的,皇上而不必如此為難。」
她雖然不知道外面那些人說的是什麼話,但是朱勝文既然守口如瓶,她也就猜到必定是這些原因了。
「我該怎麼說你呢?」方昭儀半是哂笑,「你呀,就是太聰明了。皇上不說,沒準就是在給你出謀劃策,你呀,也別放在心上。」
珺婉笑不出來。
她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一種很深很深的空落落感。
那是一種對身份的無奈吧。
朱勝文下朝回來,見方昭儀也在,又見珺婉一臉靜默,心裡有個大概,略略不悅地問方昭儀:「你怎麼來了?」
珺婉回過神來:「是臣妾把她叫來的,你不要怪她。」
言下之意是,是我自作主張問她打聽要事,與她無關。
朱勝文不吭聲。
方昭儀站起來:「皇上既然回來了,臣妾就先告辭了。」又對珺婉說,「你好好養著身子,我有空再看看你。」
「嗯,過幾天你陪我去外面走走。」
「好的。」
方昭儀走後,朱勝文才道:「她都跟你說了什麼?」
「皇上不想跟臣妾說什麼,那她就說了什麼。」
朱勝文的臉沉鬱了:「珺婉,朕不跟你說一些事,是為了你好。」
珺婉抓緊被衾,明明是三月裡的天,她依然覺得異常寒冷。
彷彿她這個人永遠讀捂不熱似的。
「臣妾知道,」珺婉鬆開緊抓著被衾的手,無力極了,「皇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臣妾。」
不知她是氣話還是諷刺,朱勝文渾身的不是滋味:「朕很用心地在打點一切,就是希望能夠立你為後。」
「不可能的事,皇上又何必白費心機?臣妾是什麼人,自己清楚的很。」
「你是什麼人?你清楚嗎?」朱勝文幾乎是在咆哮,「在竇梓衾之前,朕就知道自己想娶的人是你,想和你並肩坐在一起,看著天下。縱然後來立了竇梓衾,可是朕,從來都沒有在正殿裡寵幸過她。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朕要把那個地方留著,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給你。」
聽著他不可思議的這番話,珺婉詫然地看著他,直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了才笑道:「臣妾一直奇怪皇上為什麼只在偏殿寵幸竇梓衾,原來……竟是為了那般小孩子氣。」
被她揶揄了一番,朱勝文又好笑又好氣:「這是每一個少年都有的夢想,只給心愛的女人一切,無關其他?」
「莫非皇上從少年時期就中意臣妾了?」
「豈止是少年,第一面見到你,朕就想,什麼時候把這個女孩得手就好了。」
珺婉強忍著笑:「原來皇上的不正經是由來已久的。」
「因為你太冷漠了,令朕都不敢輕易靠近。」朱勝文抱怨說,「朕生平就沒受過那樣的冷落,你是第一個。」
第一個總是令人難以忘記,第一個總是特別的。也由此牽扯出了那麼多的後續。
「臣妾卻以為,那時候的皇上太冷漠高傲了,令人高不可攀。」珺婉見他翻起了舊賬,自己也就直言不諱,「見誰都冷冷的,誰敢靠近?」
「是你對朕冷漠。」
「分明是你……」
兩人爭吵著,朱勝文坐在了珺婉的身邊:「但是不管怎樣,你都要記住,朕心裡,一直都盼望著你。」
還有什麼比這樣的誓言更令人動容的呢?
珺婉抱著他的手臂,輕輕的說:「有皇上這句話,就夠了,但是真的犯不著和那些大臣鬧翻臉。臣妾本就沒什麼家世背景,將來也幫不了皇上什麼。」
「那些大臣……哼!」朱勝文一臉的不耐煩,「當初勝叡入住皇宮,號令眾人,那些人都幹什麼去了!一句話都沒說!這會兒又來跟朕使臉色,眼裡還有我這個皇上嗎?」
「自古以來,帝王和朝臣都是相互的,任何一方出了差錯都不好。那些朝臣確實不爭氣,估計他們心裡也是這麼想的,不管是誰登基做皇帝,都不要得罪人。」
朱勝文高傲道:「朕一直都是九五之尊,他們敢鬧,朕就做處置,正好連著舊賬新賬一起算!」
「皇上年輕氣盛,但是不要魯莽行事,經過了這麼多事,好不容易安慰坐在龍椅上,這時候若再跟朝臣鬧翻臉,就不好了。」
朱勝文瞇起眼睛,看著她:「你知道朕最欣慰的是什麼嗎?」
見珺婉搖搖頭,他說:「是因為朕身邊一直有你在提醒著朕。就像任何一個妻子一樣,輔佐丈夫的事業以及任何一切。」
朱勝文緊密地安排著一切有利於珺婉的事宜。
立後之心,眾人皆知。
最擔心地莫過於淑貴妃,她知道,一旦舒珺婉當上皇后,那麼自己什麼都不是,日後的一切更不會輪到太德。
因而她迫不及待地找到孫淑容找到對策。
見淑貴妃這般憂心焦急,卻處之泰然的很。
的確,在外人看來,她名位不高,尚無子嗣,的確不需要去考慮什麼立後的事。
「我是覺得妹妹夠貼心,深得我心,想找妹妹一起商量商量日後的事。」
孫淑容佯裝不解:「姐姐所說的日後是指什麼?」
淑貴妃殷殷道:「我好了,自然不會虧待妹妹。妹妹覺得呢?」
孫淑容忙抓著她的手:「姐姐這麼一說,妹妹正是求之不得。畢竟,大樹底下好乘涼嘛。」
「瞧妹妹嘴巴甜的跟什麼似的,」淑貴妃佯責道,「我是想問妹妹,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有心與後位,而皇上現在又盤算著文妃,那麼我和文妃,該怎麼互爭?」
「爭?」孫淑容強調了這個字,「姐姐覺得自己爭得過文妃嗎?」
「這……」淑貴妃的臉色一變,「不爭,你覺得怎樣才合適?」
「爭不過,就不要去爭。」孫淑容鬆開手,故意讓淑貴妃心急似的,「想辦法不讓她得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