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
這一場雨,持續在下著,偶爾歇停,那些原本茂密的樹簌簌一抖,樹葉盡數飄落到了地上,剩下一地的蒼涼和荒蕪。
等到雨又不間斷地自天上落下來,瑟縮的景象更添了幾分孤寂。
珺婉睡得並不安穩,一整晚她都在朦朦朧朧中半睡半醒著。
彷彿在做一個令人惶然的夢,不敢睡著,卻又抵不過入秋的寒意與睡意。
朱勝文悄然來到連雲宮的時候,看到她正趴在窗口看著外面的雨。
只穿著一件單色的內衣,一頭的青絲披在後背上黏著她如玉般的肌膚,她將頭枕在胳膊上,露出那雙沉靜的,令人產生心慌的眼神。
她……是在想勝叡嗎?
朱勝文暗暗握緊拳頭,隔著雨天霧芒,她那一身的冷清,叫他防不設防。
忘了我!
他清晰地記得那封信上這觸目驚心的三個字,珺婉像是把她這一生的所有都化在了那三個字上。
他又何嘗不知道,她這麼做,是為了保勝叡周全,亦是讓她自己跨過一道坎。
以她多年在宮裡的經驗,自然知道,在勝叡做了這麼多出格的事身為皇帝的朱勝文還沒有做出處置,他就是等著看舒珺婉的反應。
這一封信,他知道她是故意寫的,故意讓自己看到,故意送去給勝叡。
有些事,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就好,說出來只會讓大家都感到更加為難罷了。
只三個字,讓那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似的。
當然只是表面,在心裡,誰都沒忘,也不會忘。
看著她一直呆呆地看著外面,他到底忍不住走過去,脫下自己那雙沾了雨水的龍靴,上了床榻,用被子將她裹在懷裡:「小心著涼了。」
珺婉被他抱在懷裡,睜著眼睛,卻沒有看他。
朱勝文知道自己是再難進入到她的目光中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讓她到了心死的地步。
只是他不甘心,如今總算有了他們共同的孩子,難道在孩子還沒出生就要讓他們兩個人變得生分嗎?
盯著珺婉,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朱勝文終是將唇覆在她冰涼的臉上,想用他的溫度溫暖她的心:「你忍心,讓孩子一出生就看見父母形同陌路嗎?」
他不想再去逼迫她,但是如今的形式,讓他不得不去逼迫她。
就讓他,再做一些齟齬的事吧。
只要她肯對著自己說一些話,哪怕只是一個眼神,也是好的。
她如同往常一樣沒有說話,朱勝文又道:「朕小時候和你小時候,都過得不甚如意,難道你捨得讓我們的孩子再受那樣的委屈嗎?」
他能夠感覺到,懷裡的人在用手撫摸著她的肚子。
心裡不禁微微激動,那肚子裡的,是他與她的骨中骨,肉中肉,血中血。
珺婉這才迎視朱勝文,囁嚅了半晌,她終於開口說:「皇上說什麼,便是什麼。」
她像一棵草一樣,順著強風,完全地順著他。
但是朱勝文卻像被擊中了什麼似的,心裡異常難受。
他要的是她的順從,卻不是像現在這樣,任由擺佈。
「你到底要朕怎麼待你?」朱勝文俯視著懷裡的人兒,「朕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步,你還想讓朕怎麼樣?」
珺婉道:「皇上要的,不就是臣妾的順從嗎?」
他無言以對了。
是,要的是她的順從,如今她照做了,可為何他卻那麼難以接受呢?
「朕要的,是你心甘情願。」
珺婉一字一句道:「臣妾,確是心甘情願的。」
四目相對之際,電光火石。
隨即,他們的目光都變得如死灰般一樣沉寂。
原來,有些東西,等到得到了,並不如預期的那般美好。
日子如水一般從秋天進入冬天。
連雲宮從原本一個寒磣的殿宇,漸漸變得應有盡有起來。
別宮有的地熱,這裡安置了。
宮人也都預備齊了。
外面種滿了八稜海棠,使得連雲宮更加幽靜。
考慮到珺婉是有身孕的人,不宜修繕,連雲宮的殿宇仍是陳舊的。
宮裡熱鬧了不少,淑貴妃,德妃,方昭儀都要在年後分娩了,珺婉也因為懷上龍種備受恩寵,後宮那番景象,自是在朝中上下為人所稱道的。
淑貴妃和德妃都幾乎足不出戶了,安心在自己的殿宇了養著胎,倒是方昭儀,往珺婉的連雲宮走的勤。
她們兩個人因為先後幾次輪流幫助,感情也在潤物細無聲中逐漸親近了不少。
雖說方念容先前的囂張跋扈和心機手段都為珺婉所忿然,但是宮裡沒有永遠的仇人和敵人,經過那麼多事,以方念容的性格,自是收斂了不少。
她與王玉容到底是不同的。
王玉容嫁的是一個王爺,還不懂得要把握身份。
而方念容的夫君卻是當今的皇上,她早就看透一切,只要稍有差池,皇上就會六親不認,處以嚴懲。
她已經變得安分守己多了。
這樣的人,才是為珺婉所喜歡的。
方念容見她總是一副淡淡的,不愛說話的模樣,便好生道:「這幾日皇上見我往連雲宮跑得勤,也常暗地裡囑咐我,要我勸著你,沒有什麼比身子骨更重要的,文妃不為著自己著想,也該為肚子裡的孩子著想。」
「我好著呢。」
方念容見她略帶慪氣的話,不禁笑了:「依我說,皇上對你總算是上心了,你也不該這樣冷臉相待才是。」
她又如何知道,朱勝文之所以會拉下臉來這樣順著她,不過是因為珺婉懷著龍種。
如果她沒有懷孕,想必今時今日,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珺婉也懶得解釋,看著方念容的肚子:「昭儀行動是越來越不便了,過幾天也和淑貴妃,德妃一樣安心養胎吧。等我身子好些了,去看你也是一樣的。」
方念容用手摸著肚子,女人在懷孕的時候總是會流露出特有的溫柔和美麗,此時此刻她亦是如此:「我是坐不住。這幾日總覺得腰酸背痛,躺久了就更加。」
珺婉忙道:「宣太醫看了沒有?」
「哪有那麼嬌貴?」方念容一笑,「可能……是胎氣吧,應該沒什麼事的。」
珺婉關心地說:「你可得注意了,不要有什麼差池。」
方念容道:「從我懷孕到現在,一直都是平平安安的,什麼事都有發生。這在任何一個後宮,都是鮮有的。現在……只要能讓我順利地把孩子生下來,我就知足了。所以這些小苦小累,算不得什麼。」
看著她的一臉寧靜,如今的方念容果真今非昔比了,珺婉不禁感慨:「看來方昭儀真的成長了很多。」
方念容微微一笑:「吃一塹長一智,像我以前是太任性了點,也怪不得要吃那麼多虧,反倒被人取笑了去。現在想通了,爬的高又如何?如果摔下來,只會更痛。我只想安安心心地呆在宮裡,生下屬於我的孩子,就知足了。」
聽她一言,珺婉也頗有感觸:「難為方昭儀有這樣一番想法。你這樣,也是日後孩子的福氣。」
方念容坐久了便覺得酸累,站起來道:「承文妃娘娘吉言,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
「方昭儀慢走。」
這日過後,方念容聽了珺婉的話,的確再也沒來過連雲宮。
倒是珺婉偶爾去走動走動。
大年三十這日,幾個妃子都已經走不了了,只安心呆在各自的宮殿裡,再加之二王爺勝叡遠在邊關,三王爺勝軒和軒王妃在江南未歸,因而宮宴甚是低調。
這麼多人之中,唯有珺婉是陪著朱勝文一起壽宴群臣的。
很多大臣都等著回去再和家人一起守歲,宮宴也早早地結束了。
寒冷的除夕夜,宮裡的煙花爆竹聲仍是不少的。
有不少宮女提著宮燈奔走玩耍嬉笑,因是除夕,也沒了很多的規矩。
朱勝文送珺婉回連雲宮,經過乾寧宮的時候,珺婉看到乾寧宮和邊上的文月殿都掛上了筆別宮更美的宮燈,紅彤彤的燈芯子,教人把記憶一下子翻回到了曾經。
想不起過了幾年了,他們二人,都是乾寧宮一起守歲過年的。
一起從舊一年的最後一夜坐到新一年的第一天早上。
龍輦過了乾寧宮,珺婉才將目光收回,她看著遠處的漆黑,不動聲色。
朱勝文是抱著她的身子的:「今兒個是除夕,你想要什麼?」
珺婉輕輕道:「又是一年過去了,難為皇上記得臣妾的生辰,可臣妾什麼都不缺,皇上就不必大費周章了。」
朱勝文握住她的,想要什麼?就當是朕給咱們未出世的孩子的第一份禮物。」
他既然這麼說,珺婉也不好再說什麼,佯裝想了一會:「臣妾實在想不好,還是皇上看著辦吧。」
「嗯。」朱勝文沉吟,「那朕看著辦。」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如果是他開口,以她的性格,勢必是能討要多少就討要多少。
可是現在……她在他面前卻變得毫無主見了。
他知道,她這是在暗暗宣告著,他要的順從,自己都給了,就看朱勝文自己能不能承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