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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珺婉至連雲宮,朱勝文先下了龍輦,見珺婉也站起來,便伸手要去扶她,卻被她躲避開。
他碰了壁,只得面色訕訕:「你走路當心腳下。」
為何他會突然變得如此在意?不過是因為知道她懷孕了。
若沒有呢?
珺婉心裡苦澀地想,若是沒有,或許此時此刻他還在用盡一切辦法羞辱著她吧?
珺婉顧自走進了連雲宮,他也隨即跟進去。
連雲宮裡的一切都提早進入了蕭條的景象,院落裡只留有幾株蔫蔫地秋菊,裡面的物什都是陳舊的。
靜兒幾乎等了一夜,總算等到珺婉回來了,她連忙迎出來:「娘娘總算是回來了。」
珺婉只朝她抿了抿嘴:「我沒事。」
對於那些她在意的人,她都會說「我沒事」三個字,為的就是讓他們安心。
靜兒這才看見門外站著一個明黃色的身影,心裡一驚,連忙跪下:「奴婢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勝文「嗯」了聲:「起來吧。」
他看著珺婉的後背:「你這裡若是需要什麼,儘管開口。」
靜兒看了看珺婉,真希望珺婉趁此機會把所需的東西都說出來。
然則,珺婉只是沉靜地走向內殿:「我累了,想歇一會。」
朱勝文今兒個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這裡受了冷落,她幾乎不當他的存在一般。
但他到底還是硬著頭皮跟了進去,走進內殿,看到珺婉蓋得都是舊棉被,裡面似乎是冷颼颼的,他又不滿了:「怎麼只有這些舊棉被麼?」
靜兒替珺婉也好被子,又替她放下帷帳,這才小聲囁嚅:「回皇上話,娘娘蓋的這床被子,已經是連雲宮最乾淨的了。」
朱勝文鎖著眉,隔著帷帳看向躺在裡面的珺婉。
她是背對著的,不知是睡了還是裝睡。
原是故意要她身處難堪的處境,令她服軟,順從。
卻沒有想到在連雲宮過得這般艱難她都不吭一聲。
朱勝文站了好一會兒,珺婉始終都沒有回過身來。
他知道,以她的性格,是不會回過頭來的。
「從今天開始,你好生在床上躺著,朕會派幾個宮女內監來連雲宮伺候你。」見她依然不理自己,他又道,「你可得記得你懷著的是朕的龍種,切不可有任何閃失。」
他終是走了。
自認為已經放下升段好言相待,但舒珺婉就是不給任何轉圜的餘地。
珺婉懷孕的消息頃刻間便傳遍了。
幾個宮妃立刻意識到失落的鳳凰又要重新盤涅重生了,一得知消息便紛沓而至來探望珺婉。
殊不知得到回復是文妃正在小憩。
幾個人只得回去。
一見連雲宮的人手都添了許多,淑貴妃不禁暗聲道:「看來皇上,已經都打點過了。」
德妃輕輕一語:「你可別忘了,她是文月殿的文妃!」
只要是她,就有比別人多千倍甚至萬倍的籌碼。
淑貴妃呵呵一笑,撫著自己的肚子,又看著德妃和自己差不大的肚子:「我原以為我們能夠強過她一點,沒想到她還是懷孕了。」
德妃與她邊走邊道:「淑貴妃又不是不知道她原是備受恩寵的,當初賀宗譚是給她吃了不易受孕的藥才一直沒懷上的,後來賀宗譚被揭穿了,自然而然也就懷上了。」
淑貴妃哼的嗤氣:「不是我嫉妒還是怎麼的,皇上就是偏心,當初我懷第一胎,後來又沒了,也沒見他怎麼在意,只因當初發生太后和竇梓衾的事,我才忍氣吞聲至今。可如今一個文妃懷孕,又把我們全給比下去了!叫人怎麼甘心?」
德妃面色訕訕:「我是不想比了,也實在比不過。人家文妃是誰?可是一路和皇上同甘共苦走過來的,又豈是我們這些人能夠比得上的?」
「德妃你也太弱勢了。」淑貴妃睨了她一眼,「她算什麼東西?知道當年宮廷政變的人都知道,她娘還是謀害皇上親母的兇手呢!跟皇上本就隔著一層弒母之仇,你以為皇上會忘了嗎?」
德妃心裡一驚,沒想到淑妃敢在大庭廣眾如此口無遮攔地道出這些話來:「這樣的話,淑貴妃也敢亂說嗎?」
淑貴妃下意識放低了聲音:「我也是氣不過看她那得寵的樣子,大老遠地來了,又不待見我們。當我們是什麼呢?若說她以前住在文月殿裡,好歹是在皇上的邊上,我們也不能說什麼。可現在她懷孕了,還不是住在這偏遠的連雲宮嗎?到底是今非昔比了,我們還怕她做什麼?」
怕?
德妃暗想,她幾時怕過什麼?
即便是玉石俱焚,她也不惜去付出任何一切。
所做的這些,不過是想抓住他的心,得到他的愛罷了。
自己從小吃盡了苦頭,也就是當年遇見了他,這一生才有了盼頭和念想,這才不顧一切地要去籌劃一切。
想到這裡,德妃又看了看淑貴妃:「淑貴妃可別忘了,當初竇梓衾硬生生地從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后被貶至冷宮,孩子出生至今連個名號都不曾有,這一切,都是人家文妃暗地裡幫著皇上的。就算今非昔比,她在皇上心裡的地位,也絕非是我們幾個能比得上的。她的心機,手段,哪怕是這些年跟在皇上邊上的情分,都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來得深厚多了。」
聽完德妃所說的,淑貴妃到底沉默了須臾。
但是她心裡到底是深深的不甘心的:「她能夠一直聖寵不衰,不就是成為皇上的左膀右臂麼?又不是我們比不過,只是沒有她的機遇好罷了。若是皇上當初重用的是你或是我,再加上我們的家世,還有這個文妃什麼事?」
由此,她暗定心思,一定要將這個文妃扳倒。
有她在,後宮就永無寧日。
走回的路上,原本陰霾著的天漸漸地下起雨來,經過御花園看到靡靡『淫』雨和湖面上的蒼茫連成一片,更覺涼意陡增。
德妃和淑貴妃在這裡分道:「天兒冷了,淑貴妃姐姐還是早些回去吧。」
淑貴妃的確感覺到涼意了:「我是要回去了,德妃呢?」
德妃微微一笑:「我也得回去了,明兒個妹妹玉容就要跟著二王爺離京了,我趕著去見見她。」
說到王玉容,淑貴妃又是歎息一聲:「你說這命還真是不公平,同為女人,那文妃有什麼本事把二王爺都迷惑成這樣?就是苦了你妹妹玉容了,原本多麼光鮮的一個人,現在……憔悴多了。」
德妃不再多說什麼,只道:「正如淑貴妃所言,這是命吧。各人有命,也強求不得。我先走了。」
「回見。」
宮人替德妃撐著油紙傘一路回到宮裡。
衣襟上沾了一些雨水,擔心著涼,她先去換了一身衣服才出來待見玉容。
王玉容見她慢吞吞出來,耐著性子道:「姐姐叫我進宮來有什麼事嗎?」
宮人給珺婉遞來一碗熱茶,她捧在手心裡才覺得暖和了,吹了吹茶浮,道:「你明天就要離京了吧?」
「是啊,回來也好長一段時間了,如今三王爺也舉行大婚過了,我們也要回邊關了。」
德妃微微撇過頭:「這一去,怕是不容易回來了吧。」
三言兩語,她總能將一個有血有肉的姐姐做出來。
王玉容的確是憔悴了不少,雙眼總是紅通通地,像是整日在哭,哪裡還有當時少女的光景?
她垂下眼瞼:「如今,我倒寧願早些去邊關,雖然他待我冷淡,但是也不會有這麼多事端。昨兒個晚上回去後,他就把自己關在屋裡,任何人都不見,我看了也不好受。」
每個人,都有劫數。
她的德妃的劫數是朱勝文,王玉容的劫數是勝叡,而他們兩個男人的劫數,則是舒珺婉吧。
一環扣著一環,何時是盡頭?
「唉,」德妃歎了口氣,隨即放下茶杯,「聽你這麼一說,我心裡也難過極了。你們去邊關了,也好,只盼望著二王爺能夠想透徹,看明白,你才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
一說到「明媒正娶」這幾個字,王玉容不禁想到他當時說的名正言順並不代表什麼,還有什麼比她來得更重要的呢?
一想到這樣薄涼的話,眼眶不禁又泛紅了。
為著勝叡,她的確受了太多的委屈和痛苦。
「玉容啊,你也別太傷感了,」德妃安慰了她幾句,「若是在邊關有什麼要緊的事,你就寫信來。記得……」
她稍稍變了神色,壓低聲音說道:「皇上現在對二王爺十分不滿,你們若是寫信,千萬要用二王爺的那只荷包裝信,那可以通暢無阻地寄到宮裡來。」
王玉容怔了怔:「怎麼會會這樣?為什麼要用王爺的荷包?」
「二王爺可能還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你以為他為什麼要這麼急著回到邊關?全然是因為他和文妃的事讓皇上不痛快的很,今後……也不知道皇上會不會待見他了。所以,若是有要緊的事,你們千萬要用那荷包,這樣才能寄來宮裡,知道了嗎?」
王玉容點點頭:「姐姐說的,我都記下了。」
她不知道,這是德妃埋下的一顆炸彈,隨時都可以讓所有人灰飛煙滅的炸彈。
到了夜裡,秋雨打在屋外的芭蕉上,沸亂的聲音攪得人幾乎一夜未眠。
珺婉就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屋裡的一片漆黑。
她知道,等到天明,勝叡就要離開京城了。
這些年,他總是來來回回奔波,沉浮了不少蒼老。
她疼惜著他,那樣一個溫厚的皇子,從十歲就開始顛沛流離,就連婚姻大事,也是因為自己的緣故,令他在無所適從下接受。
那樣的情懷,別人不懂,她確是懂的。
就讓他愛著自己把,如果這樣能夠令他好受點。
但事到如今,她知道,如果勝叡再這樣下去,朱勝文是不會放過他的。
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了,她要看著他好好的活著,哪怕兩人分隔千里,今生不再有任何的機會。
正因為如此,她才如此痛恨朱勝文。
身為一個帝王,他只會用權力,手段逼著勝叡,那樣齟齬的做法卻告訴自己那是因為愛她。
這樣費勁心機的愛,令珺婉感到惶恐,她不能坦然地接受朱勝文口口聲聲的愛卻對勝叡的境況視若無睹。
雨下了一夜,等到天色微微亮了一點,珺婉才命靜兒進來,她要了筆和紙,坐起來,寫下自己清秀的小楷的一行字,然後交給靜兒:「跑一趟叡王府,將這個交給二王爺。」
靜兒見珺婉一臉莊重,也不敢耽擱事,自是撐著雨傘便要出宮去。
連雲宮內外俱是朱勝文派下的人,知道靜兒往宮門去,立刻有人攔下了她把她帶到乾寧宮。
朱勝文是披著衣服起身的,看到靜兒,亦是那麼一個歲數小的人,不禁放下了口氣:「朕記得你是伺候在文妃跟前的,大清早的,這是要往哪裡去?」
靜兒不敢說,只是跪著哪裡把頭埋得很低。
朱勝文自是明白幾分的,試探地問:「你……是要去叡王府嗎?」
靜兒到底年紀小,經朱勝文這麼一問,連忙道:「皇上恕罪,娘娘只是命奴婢去送一封信給二王爺,其他並沒有什麼。」
在朱勝文邊上的順德嘴角一怵,到底是個嫩丫頭,一下子不打自招了。
他走過去:「把信給皇上看一看。」
靜兒咬著唇,有些倔強。
順德好言相勸:「只是看一看,看完了你立刻可以出宮交給二王爺。」
「好……好吧……」靜兒將這封信交給他。
她小心地覷著朱勝文的神色,心裡驚歎,多虧了文妃娘娘事先交代了她,若是皇上要看信,就讓他看。
果然是被文妃娘娘料到了!
朱勝文掏出信,攤開來,紙箋上滴有偌大的一滴墨汁,另外只寫了三個字。
這三個字,讓他的呼吸,一下子凝固了似的。
忘了我。
整張紙箋上,除了那滴觸目驚心的墨汁,就只有這三個字:忘了我。
他一下子有些無所適從起來,看了眼順德,疊好信交給他:「把信還給她。」
順德接過信,還給靜兒:「時候不早了,你快把信送去叡王府吧。」
靜兒這才出了乾寧宮直奔叡王府。
雨聲越來越大,大有磅礡傾瀉的形式。
當勝叡和王玉容在雨天裡坐上馬車,準備前行的時候,忽而聽到有人喊:「等一等!二王爺等一等!」
勝叡掀開車簾,看到一個宮女踩著一地的雨水踏踏踏地朝他跑來,她全身都濕了,一臉的稚氣,從袖中掏出一封信遞交給他:「二王爺,這是娘娘命我送來給你的。」
是她?
不止勝叡,就連坐在裡面的王玉容也驚了一下。
勝叡接過信,掏開來一看,雨水一下子滴落在紙箋上,將那三個字化為濕噠噠的一團墨水:忘了我。
在他離開這個令他傷心的地方之際,收到了遠在連雲宮的她的三個字,忘了我。
他的心,彷彿被抽空了一樣。
仰了仰頭,雨水落在他的臉上,珺婉,你是我唯一的念想,難道現在你連我這最後的念想都要阻斷了麼?
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錚錚的男兒,矜貴的王爺,竟也覺得滿嘴的苦澀。
王玉容悄悄看著他,見他一臉痛苦的模樣,心裡也揪得很,她也略有聰明的女子,自是知道必是文妃在心裡寫了什麼,令勝叡難以接受的話語。
這樣也好,斷了他的念頭,也算是文妃做的一件好事。
靜兒看到勝叡這樣的動靜,忍不住撐高雨傘:「王爺,您沒事吧?」
雨水不再落在臉上,勝叡緩緩回過神來,他看著靜兒,有一種傷感的觸動。
曾經的曾經,也有一個這麼一個稚氣未脫的女孩子,叫舒珺婉。
但她是早慧的,從來不露出像眼前的宮女一樣那般迷茫的眼神。
在珺婉的心裡,對一切都是篤定的。
終究……沒有一個人是像她的。
正如沒有一個人能夠替代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一樣。
勝叡如鯁在喉,好不容易說出一句話:「回去告訴她,她為我所做的這一切,我都懂。」
何嘗不能懂她這一片苦心,冒著危險送這三個字出宮,為的就是要他忘了她。
只有忘了她,才能讓龍椅上的朱勝文對自己放下戒備,不再計較那麼多。
聰慧的珺婉,這是在保他周全呢。
他將那封信,捏在手心裡,順著雨水早已化成一團,待他上了車,被捏成一團的紙箋浸化的地上,將那三個字硬生生地毀屍滅跡一般。
等到靜兒回到連雲宮,告訴珺婉那封信途中被攔截下來,先是給皇上看了,再送出宮給二王爺的。
珺婉「嗯」了一聲:「辛苦你了,下去休息吧。」
她雖躺在床上,但是仍算計著一切。
就是要讓朱勝文看到那三個字,讓他放心,也要讓勝叡看到那三個字,讓他死心。
能做的就是這樣,那三個字如刻骨銘心般的烙在兩個男人的心上。
心字成灰。
朱勝文一直坐在內殿,一邊批閱奏折一邊浮現著她寫得那三個字,心情久久難以平復。
經過一夜,她想通了?
終是抵不過命運的齒輪,打算和勝叡永遠的分離了麼?
若是這樣,自己是否也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