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比南方來的要早,剛剛進入十月天空就沒了秋日的高爽無雲,總是陰陰的,似乎集聚著厚重的雪層欲傾灑大地。從城門口外排了一條長長的隊伍,半天才向前挪動一點點。過往的行人怨聲載道,他們可都指望進了城門好做生意呢,可也就在底下罵,不敢高聲。如今官方還沒特別說明,但底下的小道消息無孔不入,那一家那一戶不知金州發生了可怕的瘟疫?
到底瘟疫厲害不厲害,範圍有多廣,沒有官員出面,所以那傳言在遮遮掩掩下反而有鼻子有眼的傳得飛快。不少人害怕得拖家帶口往京城趕。要說那瘟疫也沒長眼睛,怎見得不會往京城來?只能說,在皇牆根下,老百姓覺得皇帝老人家該不會拿自己的老娘媳婦和孩子不當一回事,所以京城是最安全的。
當然,在懂得事理的人眼中,這根本是毫無道理的。瘟疫才不管高官還是平民,權貴還是賤奴,該死的一樣要死,能活的怎麼都能活命,人是掙不過閻王爺的。可道理懂得,他們還是往京城方向去了——不為別的,就為京城的醫藥善堂最多,且有著醫術最高明的太!醫!院!
長樂侯王鑾的車馬也混在長隊中。他的兩千士兵化整為零,消散在京城郊野的尋常百姓家,臨走之前,每人都佩戴著王老分發的藥方,只要藥材,深山老林裡遍地都是,自己挖去!挖不倒也可從同袍手中獲取。王鑾對他身經百戰的士兵十分信任,換了聯繫方式後。這才帶著俞清瑤回到京城。
路上耽誤了幾天,好歹在十月二十日到了城門口。此時距離俞清瑤的失蹤,已經快一個月了。如果景暄的安樂候府,或是齊國公府、長公主府。哪一家派出人手來找她,只怕暗中找尋也會露出蛛絲馬跡。王鑾早就讓人混進城打探了,結果當然如他所預料的。
「唉!你可死心了?安樂候府半點動靜也沒有。跟往常一樣。」
俞清瑤當然不肯認輸,抿著唇,倔強的偏過頭去。
「恐怕你還覺得他是為你的名聲著想?」王鑾輕輕的笑,笑容略有諷刺意味——真為名聲著想,怎麼會同意自己的妻子女扮男裝呢?即便同意了,也不會答應妻子像男人一樣,在外跟人結交。出入青樓那種場所吧?
「也許你不相信,不過我真的要說清楚一點:齊景昕是我的好友,也許是生平第一知己。」
俞清瑤還有些虛弱,臉色蒼白,一縷髮絲無力的垂在耳旁。身穿大戶人家使女的藕色衫子,水藍色馬甲,靠在車廂內鬆軟的棉被上,語氣冰冷的嘲諷,「知己這個詞從你嘴裡說出來,真是讓人好笑。你就是如此對待知己的妻室?」
「我對你哪裡不客氣了麼?你病倒路邊,是我使人救你出來;熬藥診治,足足三日才救回你的性命;你想回京,我也帶你回來了。還有哪一樣。沒有如你的意?」
俞清瑤啞口。
的確,救命之恩在先,她的冷冰冰態度可以說是「無理取鬧」「忘恩負義」了。可一想到王鑾的賭約,一口灼熱的氣息在五臟六腑竄來竄去,直氣得她差點憋死!有這樣的嗎?明說「你丈夫不要你了,你落難之人。我肯接收,算是你先前對我欺騙的補償。」天,早知道要被他救,不如折在林子裡算了!
至少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當然,這是憤怒至極時的氣話。俞清瑤雖然很厭惡王鑾對自己的「非分之想」,也明白自己大約逃不過魔爪了,但她歷經艱難困苦的人,不會為一時的……就選擇輕生。能重活一世,沒什麼比生命更寶貴的。
「我說不過你。但你心理清楚,你在做什麼。朋友妻,不可欺。你是熟讀聖人之言的,若知己是這麼做的,世間還有誰會想要『知己』。誰還肯做你王鑾的知己?」
王鑾輕搖了下頭,「我跟他且不談,只說你罷!」他的眼神清亮且有神,充滿了慧黠和狡詐的意味,俞清瑤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神,生怕一個不小心著了道,伏在棉被上假裝聽不到。王鑾不在意,繼續說道,
「你當初怎麼選擇嫁他了呢?以前我不瞭解你,只覺得你可能看中他是長公主外孫這一優點。果然,你後來封了縣主,又封了郡主,沒有皇家血緣卻得到如此尊位,我以為是你步步謀算的結果。」
俞清瑤怒了,沒有比這更貶低她人格的話了!
「你才謀算!我才沒有……」
「我知道!」王鑾快速的接口,「你是姚青。也許連你自己都沒有發現吧,作為姚青的你,才是真正的你。身份再尷尬、再卑微,可你沒有一絲自卑自苦,而是充滿生機的應對,榮耀也好、羞辱也罷,從來不曾迷失。哪怕身處千百人之中,只是那麼遙遙的一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無法言說的魅力。」
說罷,他淡淡的看了一眼露出驚訝神色的俞清瑤,笑了下,
「可是作為女人的俞清瑤,說實話,前前後後我見了七八面,每次乍見都覺得『是個美人罷』,溫婉、柔和,氣質清新,說話細聲細氣,但一轉頭,連五官容貌全忘記了。簡而言之,就是一個標準的、合格的,叫人提不起任何興趣記憶的女子。似這種,京城裡大大小小不知多少。隨便在五官官宦人家,一拉就是七八個。」
「我是如此,不知景暄如何……抑或他失明後反倒有了特別審美,喜歡上當時毫無特點的你?你嫁他的時候幾歲?有沒有十五?當時你的個頭不高吧,標緻但寡淡的容顏,嬌小玲瓏的身材,還有為你母親背負的名聲……太奇怪了!他什麼美人沒見過,怎麼看中的你?」
王鑾的話,太誅心了。說得俞清瑤渾身冰冷,激動起來,「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嗎!」
「好吧,我道歉。可能說說話的方式傷害到你。」王鑾終究是有些不忍,因俞清瑤現在含著怨怒的眼神,還有倔強的下巴,跟他的好兄弟「姚青」合二為一。
只能說個人喜好不同。王鑾在遇到姚青之前,不知道自己喜歡的是哪一類型,遇到姚青之後,也沒特殊表達——打死他也不能認同自己會喜歡一個男人!只是發自內心覺得,與姚青相處的時候最舒心。這兩年,姚青查三岔五的寫信,每一封信箋他都珍藏著。怪了,明明信上也在什麼特別內容,可他每次一收到信就會很開心。如果要定義,這種朦朧的喜歡,應該是細水長流型,不似那種強烈的心跳來得熾熱,卻在無聲無息中滋潤了心田。
所以他才會在知道俞清瑤的真實身份後非常苦惱,被王老點通才豁然開朗,曉得最後爭取。如果他早一點發現自己的心跡,或許早和俞清瑤成了天造地設的一對,恩恩愛愛、白頭偕老。
可已經遲了。
俞清瑤已經設下重重的心防,對他百般防備。任憑王鑾說什麼,她也不聽、不信。
馬車停在安樂候府,王鑾無奈的歎一口氣,「我說什麼你都不聽,那讓人去周圍打探府裡的消息,總可以了吧?」
俞清瑤緊緊抿著唇。
王鑾也不待她回話,壓低聲音朝身邊跟隨的下人囑咐了幾句。那侍人很有眼色,匆匆忙忙而去,不久又匆匆忙忙而回。
「少爺,前兒安樂候府果真有大喜事,一連抬了兩個姨娘……」
俞清瑤的臉色,唰的變白了。
王鑾暗暗在心底歎息,說句公道話,抬姨娘的事情未必是景暄的意思,但長公主有命,景暄也不會違背就是了。
「誰讓你打聽什麼姨娘了!侯夫人呢?」
「哦!」
又匆匆去了。等到侍人回來,俞清瑤緊咬牙關,整個人如繃緊的弓弦一樣。
「少爺,安樂候夫人去了燒香還願了。聽說她為母祈福,要走遍京城內外八十一座寺廟。皇帝陛下下旨,稱讚侯夫人孝道虔誠。」
「啊?八十一座寺廟?那豈不是三五個月回不來了?」
「是。現在安樂候府是兩個姨娘管家……」
王鑾晃了晃頭,「你看,這個主意還是很不錯。」
俞清瑤白著臉,沒有回話。
「你這樣做什麼?不是早跟你說過了,你走那麼久,就算活著回來,也沒人信你……清白如初。抬姨娘什麼,大概就是一個障眼法,擾亂視線的。」
迎著俞清瑤遲鈍轉移過來的視線,那目光到底凝聚著多少痛苦啊,看得王鑾心頭一絞,說不下去了,「你……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其實這種事免不了的。哪一個位尊如他身邊只有一個女人的?
好吧,如果你真的還想回到景暄身邊,我不勉強你!我會暗中幫你。料想景暄的為人,就算不相信我們的話,也會善待你。」
俞清瑤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剛想諷刺說你不用假作好人,忽然見安樂候府側門開了,大管事和一群下人出來,抬著一個下半身被打爛的女人出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