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穿著翠綠色紗衫,手裡緊緊握著檀香團扇,垂頭縮著肩膀慢慢的走。她身後跟著兩個眉飛色舞的丫鬟,一左一右的勸告——
「姨娘,你還猶豫什麼!只不過是見你原主家的大少爺,跟他把實情說上一遍,又不是讓你撒謊騙人!」
「可不是!就是說些這些年的境遇,只當跟熟人嘮叨嘮叨,能怎麼著你!姨娘可要想清楚,錯過了這店,可沒有下一家了!您今年多大了?世子對你怎樣,你心理清楚!這一年大似一年,日後……可怎麼是好!我們雖然是奴婢,可咱們侯府對丫鬟素來厚待,到了年紀不拘放出去,還是做管家娘子,都風風光光的!好歹伺候姨娘三年多,我們也是為你著想啊!」
「對啊,你今年都二十了,站在世子面前,誰相信你是他的『妾』呀!人家納妾都挑顏色好的,您呀……」故意拖長了聲音,看著翡翠激靈的一個冷顫,頭垂的更低了,滿意的抿嘴一笑,
「所以說,不如做這一次。世子爺畢竟是顧念舊情的,停了避子湯後一個月一次……至少有個念想不是?說不定您送子觀音拜的勤,真的生下一兒半女呢?那樣,這後半生可就有靠了哇!」
說得翡翠囁嚅半響,終於點頭了。
在她心中,見不見俞家大少爺無所謂,她的人生早就在被送人那一刻,就成了定局——困在後院,衣食無缺,可一舉一動都被人緊緊盯著。她這些年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記憶中只有等啊等,盼啊盼,月底是她的日子,才能見到世子林昶。子女什麼,呵呵,林昶根本沒有碰過她!
她不恨。侯府裡漂亮的丫鬟多的是,她連中等都算不上。若不是看在安慶侯府送的情面上,她一個婢女能做上姨娘嗎?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不能求得更多,於是守著本份。守啊守,真的累了。心都碎成粉末,看不到任何希望。未來還要在後宅裡度過這漫長的三五十年麼?
這跟坐牢有什麼區別?連院子裡的小丫鬟都不如!至少人家可以到處跑,可以沒事偷玩,有親人朋友說說知心話!她,一無所有。
翡翠木然的抬起頭,眼神中的沉寂死意泛起一絲生機。很奇怪,現在唯一想要的,竟然不是曾經夢寐以求的林昶,而是想再見見俞清瑤!想親口問問她,怎麼這麼狠心?她不過是一時糊塗,偷偷把寫的字據送給沈家姐妹,並沒有故意害人的心思啊,怎麼就狠心把她送人了?她現在過得跟活死人一樣。俞清瑤,我的小姐,您開心了嗎?
兩個丫鬟見她答應了。匆忙出去安排。而翡翠,萬事不管,只聽安排——橫豎不會把她弄出去拐賣了吧!真要拐賣也許好了呢!這錦繡富貴生活,她卑賤出身,實在熬不住了。
翡翠不是小醉樓的人,憑她的身份和智商也差得太遠了。她不過是受人控制的傀儡而已,到了合適的時機,在恰當的場合,遇見俞子軒而已。
至於說的話,完全符合一個後院的姨娘。沒有任何破綻。那背後之人知道俞子軒並不是容易糊弄的,若露出疑點以後再也無法取信,只讓人提點翡翠什麼該說,什麼可以說。不能說的,一句話也不准洩漏——其他的,自然是輾轉從其他方面透露。那樣更可以證實了!
翡翠說了什麼呢,就是說自己怎麼被送到威遠侯府的。在不同人的眼中,事情可能完全偏到不可思議的方向。例如在翡翠的想法,她是被出賣的!被犧牲的!
「姑娘初到京城,便認得我們世子爺了!眾多公子哥中獨世子爺跟表少爺交情極好,經常往來。大少爺,不知您記得不記得,有一年的賽馬會結束後,她們不約而同在馬場騎馬,當時郎才女貌,何等愜意……不知什麼時候變了,奴婢雖然貼身在姑娘身邊伺候,竟一點也沒察覺!」
「姑娘的心,越來越深,叫人猜不到。沈家姐妹哄著奴婢拿了姑娘的字帖,奴婢只把練廢的紙張給了,誰知後來被利用……具體情形,奴婢完全不知。只知道,沈家姐妹想害姑娘,反害了自身,後來被安慶侯府趕了出去。而奴婢,奴婢照顧她十年了啊!只消姑娘說上一聲,就沒事了。侯爺跟夫人也不好責罰,可是……奴婢在外院待了一個月,就被送到威遠侯府。」
「奴婢一直想不通,為什麼!直到,聽說姑娘被聖上指婚給了齊國公世子。奴婢想,也許是她是嫌我們世子爺身份配不上吧,或是覺得威遠侯府上面有個兩個婆婆,不比齊國公府沒有管束。」
聽得俞子軒一陣憤怒!先是跟人不清不楚,再另攀高枝,原因是嫌棄人家長輩多,不好伺候?
翡翠低著頭,「奴婢也曾暗中問過從老家一同來的姐妹,結果水晶、琥珀、玻璃都被打發了,一個不留。姑娘,這是怎麼了,無情無義……當年可是說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想當初在俞家老宅,上頭有錢氏這座大山,和二夫人的壓迫,小小的俞清瑤擔驚受怕的,能依靠的只有胡嬤嬤和自己啊!姑娘幼齡惶恐無依的時候,多麼可憐招人愛!為什麼長大後全不變了……
想到心酸處,流下幾滴淚。
如果一定要讓翡翠說出,誰毀了她這一輩子,毫無疑問,肯定是俞清瑤!林昶哪一點比齊景暄差了,就算多了個太婆婆,可至少健健康康!寧願嫁給個瞎子,也不肯隧了她的意!倘或當初沈家麗君麗姿的計謀成功了,那該有多好,姑娘就只能嫁到侯府了,她可以做陪嫁過來——比現在的尷尬強了多少倍?且世子爺林昶一直很喜歡姑娘,如果姑娘懷孕,她不就可以侍寢了?寧可不當虛有其表的姨娘,只要能得有正房夫人的關照,通房地位低了些,照樣能過得好啊……
翡翠的怨恨十分蒼白無力,她太知道地位的差距了!她最大的希望也不是報復俞清瑤,就是想再見一面,親口告訴她——你太無情了!毀了姐妹主僕情誼,你怎麼能高高在上享受你的幸福安樂?你的快樂都是建立在舊人的血淚上!
俞子軒敏感的察覺到翡翠語氣中的恨意,再聯想到其他從老宅帶去的丫鬟都被打發了,心中起了疑惑!一個不妥,不會個個都犯了錯!俞清瑤不是蠢人,別人送的、新買的丫鬟怎麼會比家裡帶去的好用?除非這些丫鬟知道了什麼隱秘……
會是什麼呢?
有沒有可能,知道弄清楚關鍵,就能治住俞清瑤?
一想到那張不屑的面孔,俞子軒沉著臉,哼了一聲,心說你最好不要讓我抓到把柄……
……
安慶伯府。
威遠候太夫人穿著絳紫色萬字不斷紋斜襟大袖長襖,步履優雅,從容的跟杜氏道別。她從不曾踏足沐家,這次來,是為了看望娘家最後一個親人水月。
若細論起來,水月是威遠候太夫人的侄女呢,年齡差了十多歲,可人的命運不能用終結時的年齡來算,而是看活著的時候如何。水月同姑姑一樣,同樣出身榮國公府,都是國公府的小姐,可惜,一個在娘家極盛時出嫁,進門不久就生了兒子,便是現在的威遠候了。而水月,未嫁時榮國公府就敗了,差點落入娼家,後來被老安慶侯沐樺所救。快活不過兩三年,夫死子喪,伺候就過起了深居簡出的日子。
安慶侯府遭逢大難的時候,她非常幸運的正在廟宇裡為兒子丈夫祈福,已經有半年多沒回府了,所以躲過了——也無人覺得她避禍有什麼不對。
威遠候太夫人走後,杜氏沉思半響,回到庵堂內,隔著垂簾看渾若枯槁一樣的水月,「她來看你,也算是盡了姑侄一場的心了。」
那邊沒有任何動靜,杜氏並不感覺意外,聲音平靜,「不過,水月師太……水太姨奶、奶,您可要記得,清瑤那丫頭是個什麼樣的。她待人至誠,這些年她不能常常回來看看,可年節送來的禮品從來沒有少您一份。我都讓人收著了,您看過就知道,用心跟部用心,區別大了。」
水月仍舊沒有一聲言語,杜氏才歎了一口氣,把俞清瑤勞累奔波,為母舅一家所做的事情都說了一遍,「不管旁人,我可是認下了這個女兒。」
說罷,她深深的抬眸看了一眼,「不管您的姑姑說了些什麼,總之,記得我一句話罷!您百年之後,唯一會為你流淚的,只有她了。」
杜氏轉身正欲離開,水月艱難的動了動唇,「荷花開了嗎?我記得,瑤兒很喜歡荷花……」
「只有花苞……呃,好,我立刻下帖子邀她來。」
水月那邊再也沒有任何聲息。
她裹著寬大的道袍,整個人沉浸在使人心靈安詳的檀香中,可仍舊無法接受姑姑剛剛說過的事實!
為什麼!為什麼她十分喜歡的清瑤竟然會是「她」的孫女!
如果不是「她」,榮國公府怎麼會被抄家滅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