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的合歡都開了,彷彿一夜後忽然綻放,如艷紅的絨毛團團掛在翠綠的枝頭。花香那麼濃郁,讓人想不到花瓣本身細細小小,清雅如小家碧玉。
水月披著一件蓮子灰的道袍,癡癡站在門檻望著足有百年高齡的兩棵合歡,想到二十多年前,曾和老侯爺一起在花樹下書畫作樂。久遠的記憶一時浮上心頭,卻生疏的……不敢再想。她這一生,歡樂的畫面無多,也太短暫。現在想起來,沒有錐心刺骨的痛,只剩下冰涼的麻木感。
不知過了多久,院門開了,從花間的甬道轉過來兩個人,分別是杜氏與俞清瑤。數年未見,小丫頭長大了,眉眼都長開了,五官輪廓與她的母親沐天華十分相似,只眼神多了一抹堅定和沉著。身高上,與以往嬌弱形象大相逕庭,穿上一身湖綠百褶長裙,即便身處錦繡富貴的美人堆中,也絕對是一亭亭玉立的大家閨秀,一眼便能望見。
水月努力讓嘴角彎起,看控制不了胡思亂想的情緒,呆了一呆,恍惚的想著,看,清瑤這丫頭完全不像「她」啊,無論容貌、談吐、氣度、為人處事,沒有一點相仿的。若不是姑姑告知,她怕是到死也被瞞到鼓裡!
血緣真是奇妙,讓兩個看起來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處的人,變成骨肉至親。俞清瑤,你可知道,你一出生,就背負無數人的血債!「她」是你嫡嫡親的祖母,「她」生育了你的父親,又一手促使你生身父母的結合,才有了你!「她」的罪孽太深太重了,不是以自己一條性命就能終結,接來的。恐怕要由你來承擔了。
你懂嗎?
杜氏見水月神色怔忡,先皺了下眉,隨即壓下不安。掛著清淡的笑意,面容詳和的拍著俞清瑤的肩膀,「你便留在這裡陪伴水月師太吧。她這幾日總是睡眠不好。飲食也進的不多,留下來跟她說說話。勸她凡事想開一些。」
「是,謝謝舅母。」俞清瑤真心誠意的道謝,回眸看向水月,目光中滿是喜悅和擔憂。她對水月的親暱是絲毫不掩飾的,誰讓她幼年常來,是在水月的教導下學會了「梅花篆」,更學了不少人生哲理呢。
杜氏饒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水月。借口府裡還有雜事,退了出去,留下兩人單獨相處的空間。這就是杜氏跟旁人不同的地方了,換做其他人,從心裡認了女兒,一心一意要為孩子好,還不當成眼珠子好好看護保護?怎麼會明知道水月知道俞清瑤的真正身世,兩人之間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還敢放心的把俞清瑤送過來?
她敢這麼做,自然有自己的道理。暫且不談。只說俞清瑤壓根不知道錢氏的身份一暴露,連帶她的身世也大白了——在某些人的眼中。很不幸的,她一直很是喜歡憐憫的水月,出身榮國公府。而榮國公府的敗落,跟她的親祖母有很大關係。
復仇,難道還管無辜不無辜嗎?只憑她是「她」的親孫女這一條就足夠了。這也是威遠候太夫人直接上門,要求水月為她死去的父母兄弟姐妹求個公道的原因。
內宅中的婦人,想要弄死個把人太容易了。水月又是飽經磨難的,當真存了心要害什麼人,絕對防不勝防。
而俞清瑤一無所知。她熟門熟路的進了屋子,手裡拎著一個朱紅雕漆的食盒,笑語盈盈的摘了蓋子。因怕從安樂候府過來,飯食都冷了,特意在底下一層放了熱水捂著。
「師太,上個月我托人送來的雪蛤膏用了麼?用了還這麼瘦?臉色也不見好。聽舅母說,你這幾天都沒好好吃東西,我叫人做了西南出產的西米露,又香又甜,您嘗嘗。」
水月微微側著頭,鬢角幾縷碎發,襯得沒有血色的臉更加蒼白無力,這個人神思恍惚,魂不守舍似地。俞清瑤見狀,十分憂心,「你好歹嘗一嘗吧,我熬了很久,沒有葷腥的,不會破了您的修行。」說罷,親自端了碗,用調羹舀起一口晶瑩如玉的西米露送到水月嘴邊。
水月低頭,喝了。果真又香又甜,且不冷不燙,剛剛好,喝下去胃部就升起了一股暖流,暖暖的。
看著俞清瑤因她喝了兩小口而輕輕吁了一口氣,真心綻放的笑容,水月這才知道杜氏說過「若你死了,世上唯一會為你流淚的人只有她了。」
這多可笑啊,會為她傷心的人竟然是仇人之後!
水月捂嘴往後仰著,眼淚不由自主的滴落。
「您別……別難過啊!」
俞清瑤急了,她今兒聽舅母派人來傳信,說水月師太恐怕要不好了,匆匆忙忙趕過來。說句實在話,她跟水月沒有直接血緣關係,可早把她當成舅舅家的親人,比俞家老宅的親屬還多了幾分真心!在她心中,是希望這個命運多舛的女子能安度餘年……就像前世的她能安穩的活到七老八十一樣。
真心和假意,那是完全不同的。對一個一直身處冰冷世界的人,一點點的溫暖都那麼明顯和安慰。水月這一輩子,從榮國公府敗落後就恨了「她」多年,若面前有一把刀,對「她」剝皮抽筋的事情也做得出來!可是,人老了,快要死了,想法就不一樣了,不再是快意恩仇,而是回想這一生,總要留下一點什麼吧?
要是小丫頭死在她之前,那自己這輩子也太可憐了,連一個真心為她難過的人都沒有。她活得還有什麼意義?就是活了四十多年,受了一圈罪,然後走了?埋在不知道什麼地方,變成灰,算什麼呢?
殺了俞清瑤,這很簡單,小丫頭還很信任她吶!可她死了,自己的仇恨就能解除了?為地下的父母兄弟姐妹出了一口氣?
水月迷茫著,眼中悲慼傷感猶豫難過種種的情緒,看得俞清瑤非常痛心——她從來不是一個會安慰人的,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表達關心。不久就讓默兒回府,與景昕說要留在安慶伯府住兩天。而這兩天,她與水月同吃同住,在她心理,大概也覺得水月的日子,不遠了,能看一眼是一眼。
她的依賴和毫無保留的關心,對一個溺水即將死亡的人,猶如稻草——救不了命,可多少是一種安慰啊!水月終是動搖了。她不覺得傷害一個對自己全心全意信任的人,能安心的去死。
或者如姑姑所說的,不弄死俞清瑤無顏面對地下的兄弟姐妹,呵呵,可真下手了,就有面目去見老侯爺了麼?
水月自問不是心慈手軟,終究還是通過看門的婆子,傳信給威遠候太夫人——「不」。而輾轉聽到這個消息的杜氏,鬆了一口氣!
賭對了!
人心啊,都是軟的。她這顆冷心不也被捂暖了麼?
夜晚,她提著燈籠去見水月,威遠候太夫人那邊的回話可不大動聽,被最後一個娘家人厭棄至此,大約心理難受吧!杜氏並不僅僅是去安慰,也要感謝。
「我明白你心裡的苦。可我們女人,哪一個敢說自己過得暢快了?比如我自己,若是兩個月前侯爺被問罪了,跟當年的榮國公府……有什麼兩樣。一樣樹倒猢猻散,輾轉飄零不知何方。」
水月躺在貴妃塌上,身上僅披了一件中衣,乾咳了兩聲,面色比前幾日更加雪白了,搖頭笑笑,「你倒是膽識過人,一點也沒透露給她。」
「她……」杜氏歎口氣,「並不是聰明的。你從小看著她長大,但凡有一絲弄虛作假,你能看不出來麼!」
「為了不隱瞞我,你寧可把她置身危險之下?不怕我真的下了手?」
「只是想讓你看得更清楚一些,清瑤對你的心,早已不亞於血親。她一番真誠,若你還能下得了手……」
「你再阻止?」水月苦澀的笑了下,「當然,你管著府邸上上下下的人事,想要阻止我也容易。」
「不,那時出面阻止的就不是我了。其實沒告訴瑤兒,是不想她知道內情。她若知道一心敬愛的你,本要取她性命的人,該何等傷心!」
杜氏傷感的歎息,命運捉弄,若不然風波過去,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多好啊!
水月無力的靠在貴妃榻上,轉過頭,聲音平靜而虛弱,「傷心歸傷心,可你不覺得,早些讓她知道自己有多危險,對她不是更好嗎?」
「如我這樣……原本對她很有好感的,都想過要她的命,何況那些被『她』害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
「那些都跟清瑤無關!她還是孩子啊,事情都發生了三十年,她甚至沒有出生!若要恨,若要怨,去怨林謹容好了,不然去對付她父親俞錦熙,把矛頭對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算什麼!」
水月靜靜的,目光中一絲悲喜都沒有,看著杜氏,甚至笑了下,「一聽你的話,就知道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仇恨。自己都快被害死了,還管什麼無辜不無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