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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128章 文 / 姜戎

    第128章

    吉普一過邊防公路,就可以隱約看見東南遠處的黑石頭山。楊克說:你在家悶了幾年,到這會兒也該把你的東西給我講講了吧。

    陳陣歎道:草原狼的存在是草原存在的生態指標,狼沒了,草原也就沒了魂了。現在的草原生活已經變質,我真懷念從前碧綠的原始大草原。作為現代人,在中原漢地最忌懷舊,一懷舊就懷到農耕、封建和「大鍋飯」那裡去了。可是對草原,懷舊卻是所有現代人的最現代的情感。

    楊克揉著兩邊的太陽穴說:我也懷舊,一到草原,我滿腦子裡湧出來的都是原始遊牧的場景。二三十年前的事,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陳陣看了看表說:咱們那幾年的原始遊牧生活,再加上那一年的打狼、掏狼和養狼的經歷,還有我這20多年的思考和研究,我現在有了一個全新的角度和立場,可以重新認識華夏的農耕文化和華夏民族的國民性,可以重新認識遊牧民族對中華文明的救命性的貢獻,這樣也就可以基本弄清「中國病」的病根。「中國病」就是「羊病」,屬於「家畜病」的範疇。

    楊克說:咱們那段經歷,還有草原遊牧精神真值得好好挖掘。我官司纏身,沒時間,全看你的了。

    陳陣突然進入主題,他加重了語氣說道:中國病的病根就在於農耕和農耕性格。過去知識界也有不少人認為中國病的病根是在這裡,但是就是批判得不深不透,還遭遇強烈的抵抗和反批判。我認為,這場關係到中國命運的思想鬥爭之所以持續了大半個世紀還沒有結束,不僅是因為中國的農耕勢力太深厚,還因為批判陣營沒有找到有力的批判武器。對於中國農耕意識的深厚傳統的批判,零敲碎打不行,採用魯迅先生的「匕首」和「投槍」也不能取勝,必須進行歷史的、系統的分析和批判,必須使用比農耕歷史更悠久、更有生命力、更有戰鬥力的遊牧精神武器

    我所說的遊牧精神,是一種大遊牧精神,不僅包括草原遊牧精神,包括海洋「遊牧」精神,而且還包括宇宙「遊牧」精神,這是一種在世界歷史上從古至今不停奮進,並仍在現代世界高歌猛進的開拓進取精神。在歷史上,這種大遊牧精神不僅摧毀了野蠻的奴隸制度和**的封建制度,開拓了巨大的海外市場和「牧場」,而且在當前還正在向宇宙奮勇進取,去開拓更巨大更富饒的「太空牧場」,為人類爭取更遼闊的生存空間。而這種遊牧精神是以強悍的遊牧性格為基礎的。然而,掌握這一武器不容易,只有深入原始草原,進行深入的考察、研究和思考,才能洞悉這種大遊牧精神的本源,從而真正拋棄故步自封的農耕意識和儒家經學。

    楊克讚道:開篇不錯。一下子就點到我最感興趣的興奮點上。

    陳陣從挎包裡掏出一本筆記本,又喝了口礦泉水,清了清嗓子說:我的講座很長,我沒有帶書稿,只帶了一份提綱。這回和你一起來草原,我也想跟你講講,再聽聽你的意見。今天我只能簡要地講。還希望你參與和補充。

    楊克說:那沒問題。

    陳陣平穩地說:我覺得,華夏農耕文明的致命缺陷就在於,這種文明內部沒有比階級鬥爭更深層更廣泛的殘酷激烈的生存競爭。農耕文明一旦站穩腳跟,就深溝高壘,修城築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君民上下,同心和平「守成」,不思開拓進取。統治集團還用儒家精神的軟刀子閹割人民的自由獨立進取的精神,結果,華夏民族的性格中狼性越來越淡,羊性越來越濃,整個民族就停滯了一千多年。到封建末期竟淪為半殖民地。

    楊克連頭道:可是遊牧文明恰恰相反,遊牧生活內部的生存競爭太殘酷激烈,也太普遍。野兔、旱獺、老鼠被逼成了狡兔狡獺狡鼠,三窟四窟五窟無數窟;黃羊被逼得剛出生落地,就得飛快奔跑;馬被逼得只能站著睡覺,逼得不敢近親交配,放棄戀愛婚姻自由,逼得玩命長耐力、長體力和長速度;狗被逼得放棄獨立自由,投靠人類,充當僕從親兵,以求得活命;人被逼得睡不成一個囫圇覺,逼得日日戰,夜夜戰,逼得全民皆兵,個個勇猛強悍,智力過人;而狼被逼得幾乎成了精、成了神……在草原殘酷的生存競爭中,能活下來的個個令人尊敬,但讓我最敬佩和敬仰的還是草原狼和草原人。農耕社會哪有草原這樣不間斷的殘酷生存競爭。嚴師出高徒,嚴酷的競爭出強悍的狼群、戰馬和民族。

    兩種生存環境一對比,兩個民族的性格差異就對比出來了。真有狼羊之別啊。難怪草原民族一直把自己比作狼,把農耕民族比作羊。那幾年蘭木扎布就不叫我楊克,他在我的名字後面加了一個「奧」,管我叫「羊羔」。可我就是摔不過他,干沒轍。那年集體勞動,人特多。休息的時候,蘭木扎布真跟狼摔羊羔似的,一口氣把我摔了六七個跟頭,那些漂亮的蒙古丫頭看得都衝他笑。蘭木扎布還指著薩仁其其格說,額侖最漂亮的小母狼哪能嫁給羊羔呢,她怕嘴讒,要是忍不住把你給吃了,咋辦?一圈人都笑了,連我也笑了,笑得苦膽汁都倒流到嘴裡面。這次喝酒他又提起這件事。

    陳陣苦笑道:那時候咱們還真是不行,到草原已經摔打了幾年都摘不掉「羊」的帽子,那麼億萬民族呢?我剛到草原的時候讓我感觸最深的是,牧民總是說蒙古人是狼,漢人是羊。這對我當時的大漢族主義思想衝擊不小,可能正是因為這種精神衝擊,才促使我研究狼和羊,研究兩個民族的精神和性格的……

    吉普路過當年畢利格老人指揮打圍的獵場。楊克感慨道:那次打圍的場面真是歷歷在目。咱倆真是親眼見到過草原騎兵的驍勇,草原蒙古人的性格。那還是一場普通的打圍。而漢民族在日常生活中哪有麼激烈殘酷的競爭?

    陳陣說:你考慮過沒有,為什麼周秦漢唐時期華夏中原民族也曾把犬戎、山戎、匈奴和突厥打得落花流水?到漢唐時期打了幾百年的惡仗,還滅掉或驅逐了強大的匈奴和突厥。那是中國古代最輝煌的時期。在文化上也是百家爭鳴,高峰林立,群星燦爛,為什麼那段時期的華夏民族就那麼厲害?就具有氣吞山河的陽剛雄健進取的民族性格?

    楊克不假思索地說:我想那時候華夏族正處在上升階段。上升階段總是衝勁十足。

    陳陣說:我認為,那是因為那時期華夏民族的血管裡「狼血」成份很濃,「羊血」倒不太多。人類脫胎於野獸,遠古時期人類的獸性狼性極強,這是人類在幾十萬年殘酷競爭中賴以生存下來的基本條件。沒有這種兇猛的性格人類早就被凶殘的自然環境和獸群淘汰了。但是獸性狼性對人類文明的發展危害也極大,如果一個國家裡的人群全像狼群一樣,這個國家的人群就會在互相廝殺中同歸於盡和徹底毀滅。人類的文明就是在不斷抑制和駕馭人類自身的獸性和狼性才逐步發展起來的。這是古今中外的聖賢、思想家和政治家們所思考的根本問題之一。但是,如果完全或大部消滅了人性中的獸性和狼性,甚至用溫和的羊性和家畜性來替代它,那麼,人類就又會失去生存的基本的主觀條件,被殘酷的競爭所淘汰,人類的文明也無從談起,逐步湮滅。

    因此,沒有人類的半野蠻,就沒有人類持續燦爛,不斷躍進的文明。西方民族走的就是一條保留人性半野蠻的文明發展道路,而華夏民族力圖走一條人性「無野蠻」的農耕式文明發展道路。形象地說,西方走的是一條「文明狼」的道路,而華夏走的是一條「文明羊」的道路。人家順利地從「古代野蠻狼」走到「古代文明狼」,再一直走到「現代文明狼」,現在正朝著未來真正大寫的「文明人」演進。而咱們落下了不知道多少個階段。

    華夏先聖,懷著善良樸素的願望,受著歷史發展階段的限制,力圖實現克己復禮,天下為公的大同理想。以為只要剷除人性中的狼性就能逐步實現這一理想。因此,在性格教化方面,儒家孔學千年淳淳教導:「其為人也,溫柔敦厚」。然而,普天之下牛羊的性格最「溫柔敦厚」。這種教化具有鮮明崇羊滅狼的農耕性質。到後來的宋明理學那就更極端了,大力鼓吹「存天理,滅人欲」,連正常的人欲都要滅,就不要說消滅人性中存留的獸性狼性了。在農耕的民族存在的基礎上,經過千年的教化馴牧,於是在華夏的知識層充滿溫柔敦厚的謙謙君子,華夏下層佈滿了敦厚老實的良民順民。羊性幾乎成了華夏的國民性。這條道路走得太極端,後來一旦敦厚的羊群遇上了凶悍的草原狼群,其結果,二十四史早已記錄得血流成河。再後來,世界變小,敦厚的華夏「文明羊」遇上了凶悍的西方「文明狼」,兩種文明相撞,撞翻的當然是羊。所以,古老的華夏道路必然被西方道路打垮,最後打成了西方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

    楊克的談興也濃了起來,他問道:我真不明白,古代中國怎麼就走到這麼一條絕路上去了呢?在周秦漢唐時期華夏族不是走的好好的嗎?

    陳陣開始侃侃而談:民族最初的道路主要是由客觀環境所決定的。華夏族生活在世界上最適合農業發展的、最大的「兩河流域」,也就是長江黃河流域。這個流域要比埃及尼羅河流域,巴比倫兩河流域,印度河恆河流域大得多。因此,華夏族就不得不受世界上最大規模的農耕生活擺佈。這就是華夏民族的民族存在。民族性格也不得不被農耕性質的民族存在所改造,所決定。

    而西方民族,人口少,靠海近,牧地多,農業不佔絕對優勢。狩獵業、牧業、農業、商業、貿易、航海業齊頭並進;草原狼、森林狼、高山狼、陸狼、海狼一直自由生活。西方民族強悍的遊牧遺風和性格頑強存留,而且在千年的商戰,海戰和貿易戰中得到不斷加強,後來又進入到現代工業殘酷的生存競爭中來,狼性越發驃悍。所以西方民族強悍進取的性格從來沒削弱過。民族存在決定民族性格,而民族性格又決定民族命運。這種性格是西方後來居上並衝到世界最前列的主觀原因。

    世界上從古到今大致有狩獵、遊牧、農耕、商業、航海、工業這六種行業和六種民族。其中,農耕最特殊,因為只有農耕可以自給自足,自我封閉,自花授粉,自行退化,可以不需要競爭、交換和雜交。除了農耕以外,其他五種行業都不能自給自足,必須競爭交換搏殺才能生存發展,因此這五種行業都是競爭激烈,風險巨大,環境險惡,你死我活的行業。如果這五種民族沒有像狼一樣凶悍頑強進取的性格,就不能生存。因此,這六大行業中產生出來的六種民族,除了農耕民族以外,狩獵民族、遊牧民族、經商民族、航海民族和工業民族這五個民族,都是世界上最強悍進取的民族。民族存在決定民族性格,天經地義。

    而且這五種行業和民族有著繼承關係,從狩獵遊牧發展到經商航海,從經商航海又發展到近現代工業。這五種強悍行業是為強悍民族準備的,也只有強民族才敢干強行業。從低級強行業一直幹到高級強行業,這就是世界歷史發展的主航線。西方世界就是由狩獵遊牧,發展到經商航海,再發展到現代工業時代的。農耕行業從來就沒有在西方世界佔據絕對優勢的地位,西方民族從來就不是單純的農耕民族,最多是半牧半農,半商半農,半海半農,半工半農。古希臘古羅馬本土沒有多少農田,他們如果不經商不航海,不用自己生產的東西到海外交換糧食就無法餬口。後來西方民族又是靠航海發現新大陸,開闢殖民地,開闢世界貿易,販賣黑奴,而積累了原始資本發展到現代工業時代的。這段世界史跟古老農耕民族沒什麼太大關係。

    古代農耕民族的歷史是一個閉門造車,自給自足的歷史支流,他們創造了燦爛的古代文明。但遊牧民族及其後代衝進他們的流域,搶走了他們創造發明,並把他們滅了國,滅了族,或當作附庸,就繼續在驚濤駭浪中揚帆遠航去創造發明更先進的文明去了。華夏民族一起步就走進農耕民族發展的歷史支流,越走越弱,當然在民族性格上就要大大吃虧。

    華夏先民的性格絕對不比西方民族差,同樣勇敢智慧,強悍進取,狼心勃勃。可是一落到華夏這片溫柔敦厚肥沃的世界最大的農田里,再強悍的狼性也悍不起來了。古代中國廣闊深厚的農田是軟化馴化草原狼和狼性的溫柔敦厚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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